92還京 燃文
六月初九是恭和帝登基之後的第一個萬壽節,自然要往花團錦簇了辦。
給自己辦壽,恭和帝不好說話,要怎麼辦,辦得多麼盛大,都得由朝臣來開口。禮部尚書專爲此事上表奏請,畢恭畢敬寫了萬餘字,如何籌辦這場盛典,洋洋灑灑細緻到宮牆上的綵綢如何懸掛。
恭和帝閱後十分高興,準其所奏。
禮部向來是個清水衙門,如今逮到這樣一個機會,大把的銀子自指間過,不大撈油水,豈不是傻麼?
禮部辦事認真,從西直門到麗正門,一路彩坊接連不斷,直與宮掖慶儀接頭兒。各處皆是張燈結綵,京中遍設彩牆彩廊,燈坊燈樓,用綵綢結成的“萬壽無疆”“千秋萬年”烜烜赫赫,獵獵張揚。這個時候什麼國庫空虛,民不聊生全顧不上了。京城內外,錦綺相錯,華燈寶燭,霏霧氤氳。
宮人們出不得宮去,外頭的熱鬧景象瞧不見,不過宮牆內雖不如民間自在,但是比起佈置奢華綺麗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宮女們製成方勝葫蘆,佩在身上,如今這時候繡別的都不合適,一色兒的卍字紋加洪福齊天或四海昇平。
京中官員入宮朝拜,各地文武百官則設香案,向京城方向行跪叩大禮。
藩王入京規矩最多,甚至細緻到小節,衣裳穿得是否合制,隨行人員是否超額,或者出行儀式招不招搖,都有言官瞪大兩眼睛盯着。承野王行爲收斂,萬事沒有出格兒的地方,其他藩王卻不一定皆是如此。
謝琳琅回京第一天,就聽說出了事兒。封到河南的歸德王是先帝正經子的叔祖父,如今爵位傳到了孫子這一輩兒,新出爐的歸德王此番還是頭一回奉旨進京。京中繁華盛景他皆看不上眼,坐在轎子裡,拿柄摺扇挑着簾帳,直往過往的女人身上瞟。他眼睛也毒,一錯眼兒就瞧上了一個,立刻命人停了轎子,親自下轎調-戲。如今正是夏天,那女子衣裳穿得薄,綃紗隱隱裹着腰臀,手中執把團扇,正擡臂將團扇舉至額頂遮擋日頭,袖口處便露出一小節白藕似的腕臂。歸德王瞧着眼熱,上前就摸了一把,嘴裡的葷話一串子似的冒出來,直把美人嚇得梨花帶雨,跟她身邊的小丫鬟攙扶着就跑了。
歸德王意猶未盡,不過調-戲這等事,點到爲止才更有況味,再深入一層就失了野味兒了。他站在街上望着美人的背影,見她裙袂飄飄搖搖,拐過街角就不見了。他抹抹嘴兒,也沒當回事,回了朝廷專門爲藩王安置的住處,直接歇下了。
第二天再出門閒逛時就被人截了和,歸德王帶的人不多,且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幾個跟班兒招架一陣就抱頭等着捱打了。歸德王捱得拳頭最多,被打得鼻青臉腫。堂堂藩王入京爲聖上祝壽,還頗有誠意的提前兩日到京,竟當街捱了打,簡直是奇恥大辱!問對方名號,對方打了人也依舊理直氣壯,自報家門,說是定遠侯府上的。歸德王在河南雄霸一方,如今入京連隨行人員都有限,想私下報復太難,一時氣得肚子生疼,當即就頂着豬頭臉進宮告狀。
定遠侯是恭和帝的親舅公,歸德王又是皇室宗親,往小了說不過是家事,該歸皇上或太后調停,誰知最後兩人都落到了宣城長公主手裡。宣城長公主正愁沒由頭作伐,此事來得倒是正好。
定遠侯與歸德王烏眼雞似的互瞪,各自辯了一番,宣城長公主弄清楚了緣由,原來那美人是定遠侯養在朱帽衚衕的外室,那天她帶着個丫鬟出去逛胭脂鋪子,被人當街調-戲了豈有悶葫蘆不說的,回去就找定遠侯哭訴。定遠侯自來就是個什麼都不怕的,爲個外室找皇上告狀自覺丟臉,心下一橫,揍歸德王一頓出出氣也行。
按理說這事兒是歸德王不對,不過那女子只是個外室,且定遠侯又打了歸德王,頂破天訓斥歸德王幾句也就是了,若是公平些,合該兩人一起訓。誰知宣城長公主聽聞之後卻是震怒,直斥歸德王等一衆藩王不知檢點,視朝廷規矩律法如無物,不將皇室放在眼裡!
緊接着便命五城兵馬司出兵將各藩王禁於宮內。
這一通發作簡直毫無預警,卻是雷厲風行,若說宣城長公主事先沒有準備,誰也不信。只是這理由未免有些牽強附會,爲着定遠侯的一個外室,就將各藩王都軟禁起來,還堂而皇之的說爲着皇室體面!衆位藩王頗爲憤憤!
承野王倒是淡然處之,進京之前便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即便沒有歸德王調-戲定遠侯外室一事,宣城長公主總也會挑出其他錯處來,最後結果還是一樣。
隔窗望出去,金瓦翹角紅抱柱,斜陽一寸一寸移過來,將大而森然的宮掖籠罩其中。
明日便是六月初九,不知有多少方勢力正蓄勢待發,等着那一天呢!這宮掖就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所有人都捲入其中,抽-身不開。檐下海棠團團簇簇,他想起那個垂首溫和而笑的女子,突然覺得那樣一個柔弱的女子胸腔中竟也有着萬夫之勇,絲毫不容人小覷!明日註定是這大周曆史上不尋常的一天,如今他幫不上忙,只有全賴她了。
第二日一早,外命婦皆要入宮朝拜,謝琳琅依品大妝,她如今有着身孕,破格兒最多也只能帶四個丫鬟進宮。除了紅綾,她將蕭慕身邊的另一個大丫鬟紅綃也帶上,她們二人功夫師承一脈,兩人聯手勝算更大。除此之外她身邊的丫鬟就只能再帶一個,碧桃雖說穩重,但今日情況特殊,倒不如青杏機靈些更妥當。身邊的人都安排好,便着人將承野王的五夫人請進來。
五夫人身上沒有誥命品級,更何況她是藩王侍妾,沒有旨意,自然是無法入宮,謝琳琅便只能讓她充作丫鬟隨行。
五夫人此時面上倒沒有了一直以來的矜傲,她穿着同青杏一般無二的襖裙,前兩日入慕王府時,王府的嬤嬤將進宮的規矩都教給她了,她進了屋立時跪下,給謝琳琅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略擡首,悄悄覷了一眼端坐的慕王妃,並不是如何讓人驚豔的顏色,她以前未出閣時,聽人說凡是能攏住爺們兒的妻妾,無不是長了一張狐媚臉,她聽進了心裡去,自己便是在這條路上一道走到黑。而慕王妃並不是,她長着典型的瓜子臉,眉眼淡然,形容不出來的感覺,就像她小時候看兄長畫過的水墨畫,遠山籠在霧氣之中,說不出的一種美,可是這樣的清淡的眉眼下,偏生長着一張紅而瀲灩的脣,這樣一濃一淡協調在一張臉上,竟出奇的美好。
她突然就生出一種無力感來,她自覺也是個美人,在承野王府時,她雖只是個侍妾,但是上頭沒有主母,而另外五個夫人都是朝廷賞賜的,她知道承野王雖沒有表現出來,但哪裡能不忌憚?她私下裡一直覺得承野王是給那五個夫人暗暗用了絕孕的藥的,否則承野王每月往她們幾人屋子裡各走兩回,卻偏只有她一人懷上了呢!況且每次面對她們幾人時,承野王的目光也是在她身上停留得最多,這樣刻意的對待,讓她油然生出一股子優越感來,又有底下的人奉承着,時日一長,她便覺得自己已經似半個主母了。
她不由得在心底暗嘲一聲,可笑自己傻透了腔兒,竟以爲承野王不娶正妻是爲了寵她。幾日前王爺命她收拾行裝,說要帶她入宮朝拜時,她簡直歡喜得了不得,在那五位夫人面前好生的得意了一場。她原本想也帶着女兒同去,卻被王爺冷聲斥了兩句,她不敢再提,但不讓她帶女兒,她也依然歡喜。在路上時,她與王爺坐同一輛馬車,馬車走得極慢,她卻一點也不覺枯燥,直到快入城門時,王爺拿出一枚梳篦遞到她手裡,那是一枚十分普通的玉梳,梳首雕着古樸的夔龍紋。她有些不明所以,翻來覆去瞧不出名堂來,擡頭看他。他指着梳篦右上角,她拿起來細看,纔看清那裡隱隱刻着一個小字。她不識字,擡頭尷尬的看向他。他並不以爲意,聲口清淡的對她講了她的身世。
那些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她簡直愕然,偏他淡然的模樣就似說着一樁無關緊要的事一般。她恍惚半晌也回不過神來,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何種表情,心裡翻來覆去只想着一件事,怪不得他會上門納她這個不受待見的庶女,原來自己有着這樣的身世,若是自己能恢復身份,便是給他做正妻也有餘。
直到旁邊的嬤嬤提醒她,她才意識到自己失禮,她迅速的垂下頭,慕王妃耳邊的那枚金絲宮燈的小墜子尤似晃在眼前。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子奇異的驕貴感來,她不是普通人,她不再是那個小小的庶女了,像是躍龍門一樣,她如今便是站在慕王妃跟前也不用覺得自卑。一腔傲岸簡直要涌出來,她努力抑制着,提醒自己現在還未入宮,她還要依靠慕王妃,等她入了宮……她幾乎是迫不及待了。她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襖裙,她痛恨這裝束,不過她馬上就要翻身了。
她正胡亂思想着,謝琳琅已經開口笑道:“委屈五夫人了,宮中門禁嚴格,沒有別的好法子,只能委屈五夫人先充作我的婢女,若事情順利,五夫人就可認祖歸宗了。”
五夫人忙掩了眼中神色,道:“我……奴婢一切聽從王妃娘娘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