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八月二十,是個吉日,宮裡來人宣了旨意,冊封老英國公嫡長孫施源爲世子。
這樣的大喜事,闔府都跟着歡喜起來。
大管事已經吩咐下去,到各親眷府邸報喜信兒。施源陪着宮中來的內相,略用了盞茶,又遞了銀封兒,纔將人送出去。整個府中都是喜氣洋洋,大大小小的奴才都得了賞,主子好了,身邊伺候的奴才自然身價也跟着漲。
成氏捧着那個祥雲瑞鶴綾錦緞子的玉軸,坐在直櫺窗後,窗外蟬鳴綿綿如紗,微風縷縷從簾帳底下溜進來,她不禁有些失神。大約也是這樣一個時節,那時她纔剛被診出來有了身孕,也恰是那一日,冊封施方煥爲世子的聖旨就發了下來。她全都記得,那些事情似存於她心中最顯亮的位置,她只要稍一回想,就清清楚楚。那個平日裡難得一笑的男人是多麼的開懷,她抱着聖旨,他抱着她,窗下偶爾掠過兩尾遊弋的錦鯉,映着夏日的清光,波光瀲灩。
後來先帝下旨將英國公及世子賜死,那一日風雪漫天,昔日威風赫赫的大將軍卸冠上伽鎖,被人押着,快轉彎不見時,他回過頭來,隔着茫茫雪幕與她遙遙對視,他讓她回屋去,她固執的搖頭不肯,她追出去很遠,後來腿腳都沒了知覺。她被人擡回去後,在牀上足足躺了三日,大夫說孩子保不住了,讓她落胎,否則帶累得她亦會身子受損,她咬牙硬挺了下來,她沒剩下什麼了,只有他留給她的大兒,還有腹中這個孩子。
她一直不記得自己那時是否哭過,她好像並沒有哭,眼淚似是全流乾了,這一生愛過那樣一個人,便是孤獨一世,也沒什麼。
她站起身將聖旨供到香案上,望着窗外的繁花盛景,良久,將臉埋進手掌心裡,許久都沒有動。
施寧揣着兩隻肉乎乎的小手,靜靜的看着她娘,過了半晌,突然朗聲道:“娘,我以後一定會嫁給一個像爹爹那樣的人!”
成氏擡起頭笑了笑,將她抱在懷裡,下巴墊着她茸茸的額。
這一生嫁給他,她不悔,即便後來過得那樣苦,她也從未後悔過。
整個英國公府到處都是歡歡喜喜,只除了寧霞院。施太夫人其實亦早料到會是如此,可是想到是一回事,如今切切實實下發了聖旨,她依然氣惱非常,只覺得心裡頭堵着難受,怎麼也宣泄不出來。沉着臉罵丫鬟打婆子,端來的茶不是涼了就是煮得火候不對,一屋子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哪裡做的不合她心意挨一頓排喧。
小呂氏將人都打發出去,笑意盈盈的給施太夫人捶背捏肩,笑道:“姑母何必惱怒呢,氣壞了身子,倒趁了那起子賤-人的意!如今且先讓她們得意陣子,無論如何,姑母您依舊是這英國公府的太夫人,輩份在這裡擺着,任誰也大不過您去!等日後尋着機會再想法子拿捏她們,總歸時日還長着,一個府裡住,她們那院子又不是個鐵桶,早晚能露出短兒來。”
施太夫人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早晚?要早晚到什麼時候!我橫豎再過不了幾年就要入土了,到時候越發給她們騰了地方兒,誰還記得我去!”
小呂氏忙笑着勸道:“姑母慣會說笑,前些日子定忠伯府的一位嬸孃見了姑母,還問我姑母是不是我孃家姐姐呢!姑母這會子倒說起什麼入不入土這樣的話來。”說着想了想,笑道:“前日姑母跟我說的那個計謀,我回去思量了一回,果然是極好的,再沒有一絲兒不妥當。且我想着,我家大姑娘也確實年紀相當了,等這事成了,日後大姑娘掌了這國公府,大姑娘是個多麼孝敬和順的人,必然事事聽從姑母的掌派,再沒人敢違逆姑母的,姑母當了家,可不就萬事都順遂了麼!”
一番話倒奉承得施太夫人眼睛裡都有了笑模樣,故作沉吟道:“若大姑娘真有這樣的本事自然是好,日後咱們還是要想着法子將爵位奪回來纔是正經。只是這件事情辦起來怕是沒那麼容易,成氏防着咱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又是個難對付的,只怕不能成事。”
小呂氏卻不以爲然,她自己的女兒她還不清楚麼?容貌上那是一等一的出挑,就是放眼整個京中,也沒幾人能比得上,秀靨嬌花,有幾個男人不愛的?況且她又有意調-教過,若與青樓粉頭比起來有些自貶身價,但是讓男人挪不動步子的本領也是有的。至於說以後還要奪爵位,她嘲諷的勾了勾脣角,做春秋大夢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局勢已定,誰還能翻雲覆雨不成?也怪她太急躁了,當初沒看清形勢,得罪了成氏,只怕日後還要想法子描補纔是。
此時便是一笑,道:“姑母只管放心,具體如何行事,我心中都有計較,等尋着合適的機會就是了。只不過,侄女也要勸一勸姑母,總跟長房這樣僵着也不好看相,明面兒處得過去,成氏就是顧着臉面也要恭恭敬敬,姑母說是不是?”
施太夫人自然懂得這個道理,若真面對面的撕破了臉,成氏連面子禮都不做了,於她自己只有害無益。況且府裡這些個下人,哪個不是人精?眼珠子都精亮着呢!她一個失了勢的老婆子,人家敬她稱一聲太夫人,若不理會她她又能如何。如今她不過是仗着輩份高罷了,又有一個孝字擺着那裡,若能將就過去,想必成氏也不願意背上一個不孝的罪名。想通了這裡頭的關節,她不自在的咳了聲,終是板着臉應了。
謝琳琅也得知了施源被冊封世子一事,自是十分歡喜,忙命人給報喜信兒之人厚厚打賞,又親自去庫裡挑了兩柄白玉如意,兩匹新出的料子,一座犀皮地硯屏,一套文房,甚至將蕭慕珍藏的兩方田黃印章都拿了出來,命人好生送去英國公府做表禮。
蕭慕瞧謝琳琅拿他的東西充大方,不由有些好笑,呷了口茶,徐徐道:“那兩塊田黃可不易得,果然別人的東西使起來絲毫不覺心疼。”
謝琳琅坐到他一側,笑道:“那是你的親舅母親表弟,我費着心思打點,你倒還不領情。”她的身孕如今已經有六個月了,正是覺得最輕便的時候,前兩日小寶寶在肚子裡動了一回,把她驚嚇夠嗆,大聲喊碧桃讓她去請太醫。正好鄭媽媽進來,笑着解釋,說小寶寶長大了,在肚子裡也要抻胳膊展腿兒的,小寶寶動一動,才越發說明小寶寶長得好呢,並不妨礙的,她才放下心來。她近來吃得也多,臉色也是越發瑩潤。
蕭慕捋捋她鬢角的發,將她攬在懷裡,一隻手習慣性的撫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笑道:“如今我可不敢惹你,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又哪裡敢不領情。若是惹惱了你,我兒子閨女也要跟着生場氣,可不就值得多了!”
謝琳琅卻有些忐忑,她一直有樁事想要問他,鼓了幾次勇氣都沒能說出口,如今又見濯盈之事,她便更加按捺不下,支吾了半晌,才囁嚅道:“你這麼久……無礙麼?”半截子話,也說得飛紅了臉。
如今蕭慕沒有側妃通房,她也未將自己的丫頭開臉伺候,但是後院還有一個李夫人,他就一點兒也不想麼?她雖然不是特別清楚,但也知道男人時間久了……會難受吧?
蕭慕聞言一愣,反應過來,嘴角就揚了起來,湊到她耳邊道:“其實還有別的法子,我怕你不肯,纔沒同你提。今日既然是你主動,那咱們晚上便試一試,雖不及那個,但也不差了。”
謝琳琅垂了頭,臉紅得像熟透了的蝦子,暗暗懊悔,大白天的跟他提這個,可不是將他往不正經上頭引麼!好不容易提起來的勇氣,瞬間就沒了,忙轉了話題,問他:“冊封皇后的事怎麼樣了?”
“封后大典已經籌備的差不多了,欽天監也擇了日子,定在下個月初八,九是帝王之數,八倒也合坤位,只是,”他頓了一下,皺起眉道:“前些日子四皇兄已經着人給溫太傅昭雪,溫家已經再無男丁,但流放西北的女眷已起程歸還,若途中不出意外,正好也是下個月初八左右到京。其實她們也不能如何,”他抱着她嘀咕了句,“我就是擔心四皇嫂心中不平。”
謝琳琅暗自嘆了口氣,宮牆高隔,她又有孕,想進宮一回並不容易,以往還能時時去瞧四皇嫂,如今卻是不能了。
兩人又說了會子閒話,將要用晚飯時,就見綠蕉挑簾子進來,臉上現出焦急的神色,道:“回王爺王妃娘娘,剛剛東景閣的小丫頭來傳話,說是溫姑娘不好了!”
謝琳琅一驚,立刻道:“即刻命人去請太醫,若是宮門已經下鑰,就去襄國公府請小墨神醫來。”又帶了碧桃紅綾,便往東景閣去。
已經到了掌燈時分,水紅色的風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來,謝琳琅立在院子裡,只覺驟然間滿目煌煌。
作者有話要說:我寫起男女情愛來總是沒完沒了的摳字眼兒,悲催的預計之後寫帝后會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