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正陪了曼曼一天,三碗藥都是他一口一口哺餵給曼曼的。
藥汁很苦,可陳雲正的心更苦。曼曼受這麼多苦楚都是因爲他,他對曼曼充滿了懊悔。他現在就盼着曼曼快點好起來,不管她怎麼打他罵他,他都認。
他握着曼曼的手,不斷的親着她的額頭、鼻子和脣,渴望能給她溫暖和力量。
不知道是因爲曼曼感受到了他在身邊,還是因爲藥起了效用,傍晚時曼曼的燒退了。陳雲正長吁一口氣,心總算稍稍落下來些,可他不得不走了。
他全然忘了和文六小姐的約定,因此沒有絲毫愧疚,他只是意識到在久耽擱的時間太長,大哥陳雲端會起疑心。所以儘管他再捨不得放下曼曼,也只得先回去。
陳雲正一路上都沉默不語。
白朮默默跟着,安慰道:“爺,吉人自有天相,蘇姑娘不會有事的。”
陳雲正只嗯了一聲,想着他自己的心事。他在想該如何勸服大哥,把曼曼接回去。就算和離了吧——這是他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可他也不能在這個時候丟下曼曼置之不理。他總得等她把病治好,他總得把她毫髮無損的送回家去。
大哥肯定是不會同意的。
不同意,那他就搬出來。文家的親事他已經答應了,他連這點自由的處置權應該有吧?
白朮見他心不在焉,不由的嘆了口氣,小心的提醒他:“六爺,您可是跟文六小姐說好了要去溥心茶樓的?”
陳雲正猛然勒住繮繩,唔了一聲道:“唔,是我疏忽了。”
不過已然失約,後悔也沒用,況且他也沒什麼可後悔和抱歉的。陳雲正打馬繼續前行,道:“今兒晚了,明兒你去文府一趟,就說我昨個兒有事耽擱了,請文六姑娘見諒。”
白朮一咧嘴。六爺就這麼一句話就算完了?自己算個啥啊,想見就能見到文六小姐?要請罪也得六爺親自去纔有誠意。
陳雲正卻一挑眉,斥道:“胡說八道,小爺請什麼罪?約是她約的,我不過是勉爲其難,怕她一個年輕姑娘家臉上不好看纔沒拒絕。她願意原諒就原諒,不願意拉倒。”
白朮心道:“您可真橫,那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那是副丞相的嫡出六小姐啊。咱哪惹得起啊。”
陳雲正把他的心思猜得透透的,狠狠的一鞭子抽過來,打的白朮的馬受了驚嚇,猛然躥了出去,陳雲正大聲迎風道:“管她是誰,既然要嫁爺,就得凡事順着小爺的性子來。”
主僕二人回來的時候,陳雲端就候在廳裡,面沉似水,很是不悅。打遠處一瞧,這氣勢作派,和陳老爺一般無二。
陳雲正撣撣袍子上的土,邁步進來道:“咦,大哥,你在等兄弟我嗎?”
陳雲端眉尖大皺,道:“言直,你去哪兒了?”
陳雲正徑自坐下,翹起腿,先端過一盞茶來猛灌了兩口,道:“呼,凍死我了,苦死我了,大哥,你這回出門怎麼沒帶着春姨娘來?我饞她做的甜點了。”
陳雲端臉色越發難看。他就沒個正形,還想着能瞞自己不成?
陳雲端一揚手,道:“好了好了,我就是說說罷了,實不相瞞,我去看曼曼了。”
陳雲端猛的一拍桌子,怒斥道:“言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和離書已經寫了,官府已經備了案了,你和她已經沒了關係,還這麼不休不歇的糾纏做什麼?你別告訴我你後悔了。”
陳雲端面容平靜的望着盛怒中的陳雲端,平緩的回答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承認和離書是我自發自願自動自甘寫的,和別人沒關係,可她現在病着呢,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去瞧一瞧。大哥總不希望我變成一個心中只有自己,對親人生死不聞不問的自私的人吧。”
他專門強調着“自發自願自動自甘”,語氣中卻不無諷刺。陳雲端是始作俑者,他不可能不明白陳雲正是否真的自發自願自動自甘。
他惱羞成怒的道:“就算是去探病,什麼時候不能去?去一會盡到心意也就夠了,你怎麼能毀約?”
陳雲正並無一語以辯駁,只是挑了挑眉,問陳雲端:“文家來人跟你告狀了?”不然陳雲端怎麼知道他沒去見文六小姐。
陳雲端斥道:“別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文六小姐沒你想的那麼小肚雞腸,她可真是個大度賢良的姑娘,當得起大家閨秀、溫婉賢淑等評語,你應該好好珍惜。”
陳雲正十分不耐的蹙眉。文家小姐再好,可是他不喜歡,憑什麼要強行塞給他還要他珍惜?他只想珍惜他愛的。
陳雲正打斷陳雲端的話,道:“她都做了什麼?”
陳雲端滯了下,才氣悶的道:“她只是派人送了個貼子,說是今天與你約好了在溥心茶樓相聚,你卻因故未到,不知道可是因爲什麼事耽擱了,心中放心不下,所以打發人問問……”
這還不算告狀?
陳雲正嗤之以鼻,擺手道:“這件事大哥你不必管了,我自己會解決。”
“你——”陳雲端十分義憤兼十二分無耐:“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動動腦子成不成?要不是你一向任性自負,何至於鬧到這個地步?這門親事……”
“夠了。”陳雲正豁然而起:“大哥,不必時刻提醒我犯了多麼愚蠢的一個錯誤,我已經爲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也不必提醒我這門親事的不可悔改,我對強權強勢已經有了深刻的認識。可畢竟還只是議親,還沒成親,我還是個自由人,我做什麼不做什麼是我的自由。別逼人太甚,否則我不知道會不會做出悔親的事來。”
陳雲端氣的臉色鐵青:“我是爲你好!你也知道你犯了愚蠢的錯誤,爲什麼?就是因爲你不聽父兄的勸,纔會造成這樣的惡果,到現在你還執迷不悟,一意孤行,是想一錯再錯麼?”
陳雲正氣焰消散,他沉默了。
他不是覺得陳雲端說對了自己錯了才啞口無言的,而是爲自己深感悲哀。年紀輕時,他只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他犯的最大的錯誤也不過是忤逆父母,私下偷娶,可充其量也不過是家鄉沒有他和曼曼的容身之地,但他已經用能力證明了離開父母,離開陳家,他可以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養活曼曼,讓他們兩個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可他越長大,看似得到的東西越多,閱歷越深,經驗越豐富,視野越開闊,甚至是名利雙收,出人頭地……可他失去的東西也越多。
他失去了心愛的妻子,他失去了對自己未來生活的掌控,他失去了年少的理想,他的激情受到了重大挫折,真的是因爲他不聽父兄勸告嗎?
他曾經堅持的,讓他品嚐到了生活的安寧、愛情的甜蜜、生活的幸福,可現在他再堅持,只能換來苦澀,他只有放棄,循規蹈矩聽父兄的話,領受他們對他的好,纔算是改邪歸正,纔算是浪子回頭,纔算是正確無誤麼?
文六小姐還沒睡,她半靠在榻上,把玩着手裡的一枚玉珮,若有所思的盯着寧靜而明亮的燭火。
錦繡學乖了,只把打聽到的一五一十的說個清楚,其間毫不夾雜她對陳雲正的評價和判斷。
良久,才聽文六小姐輕笑一聲,道:“看來傳言非虛,倒是我輕敵了。既然這位蘇姑娘病着呢,想來六爺是沒時間、沒心情來赴我的約了。那就等等吧。”
她擡頭吩咐錦繡:“這幾天辛苦你了,你多往那家客棧跑着點,有什麼消息儘快送過來。”又看向錦緞:“你去跟管事於媽媽唸叨一聲,叫她備一份厚禮,諸如燕窩、人蔘,揀品相好的,質量上乘的都多預備點,等忠誠回來,咱們就去瞧瞧蘇姑娘。”
錦繡和錦緞應了,錦繡卻一臉不憤之色:“姑娘何必去瞧她?一個鄉下老女人罷了,不過是裝病博同情罷了,您去瞧她,豈不是污了自己的身份?”
她不敢議論陳雲正,卻敢詆譭蘇曼曼,文六小姐也沒斥責她,只道:“鄉下老女人?呵,你可別小瞧了她,所謂輕敵必敗,這不,咱們頭一仗就輸了?不管是真病也好,裝病也罷,能留得住六爺的人,那就是她的本事。”
錦緞也不屑的道:“留得住六爺的人也沒用,和離書都拿到了,她也就是個下堂婦。說客氣點,她現在夾着尾巴做人算她識趣,她要再這麼不識時務,姑娘您何必跟她客氣?”
文六小姐難得的興致好,很耐心的向她們兩個解釋:“讓她死容易,可那樣也就斷了六爺和我之間的緣份,當務之急,是讓六爺死心。”
錦繡和錦緞恍然大悟,不約而同的道:“姑娘心思玲瓏,倒是奴婢們淺見、愚昧了。”
文六小姐微微一笑,並不言語,心裡卻並不敢掉以輕心。忠誠過兩天也該回來了,依現在的情形看,只怕他帶回來的消息更震憾更讓人難以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