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洲府外,一輛疾行的馬車正匆匆朝着城門的方向駛來。
眼看着要關城門了,車伕有點着急,揚鞭連抽,那馬兒煩躁的直抽響鼻,到底還是駕着車轅,賣命狂奔。
車身被顛簸的如同篩子,可馬車裡的人卻沒有一點怨言,還在不停的催促着:“快點,再快點。”
車伕又連抽了幾鞭子,抽空回話道:“老爺不用着急,二更前肯定能到了,運氣好的話,我們還能找個好點的客棧——”
車裡爆發出一聲低哼。
車伕再遲鈍,也聽出來老爺很是憤懣,想了想忽然明白自己說錯話了。老爺是來找六爺的,六爺的家就是他的家,老爺怎麼可能還去住客棧?
車伕揚鞭重重的抽在馬背上,那清脆的聲音就像抽了誰一個耳光,可其實車伕自己臉上麻麻的疼。
倒是車旁的華服年輕公子輕聲勸道:“爹,事已如此,您着急生氣也沒用,還是等見了言直再說。”
陳老爺在車裡一捶小茶几,震的茶碗叮噹作響,水灑了一身,他嫌棄的嘖了一聲,把袍子隨便的一撩,氣恨的道:“逆子,他怎麼敢?”
陳雲端漠然的騎馬相隨,並沒有順着陳老爺的話搭碴,也就不給他繼續斥罵的機會。
這就是任性的好處吧,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做的過程中,就算再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也會懂得了,所作所爲,十之七八都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人活着爲了什麼?人活着什麼最重要?人活着怎麼纔算是幸福?
陳雲端有一種三弟附體的感覺,他對自家老爹有了幾分怨念。再怎麼罵逆子,還不都是他和自家老孃一手慣出來的?這會兒惹事了才後知後覺,沒什麼效用的罵兩聲“逆子”,可又能改變什麼?還不是把自己生生氣個半死。
小六兒這一走,就是將近大半年。
不得不說,他做的夠讓人難堪的。從前還每月一封固定家書,自打蘇曼曼人不知鬼不覺的消失後,他連家書都不寫了。
陳老爺幾次寫信問訊,他也只是叫人隨便帶個口信說“很好”就敷衍過去了。就是這樣,陳老爺和陳夫人還在自我安慰:“小六兒一向懂得自制,說不定是學業繁忙,故此沒時間回家書也說不定。”
這理由只能算是自欺欺人。因此陳老爺夫妻雖然惦念,但知道他過的還好,也就勉強放下了心。陳雲方的妻子遲氏有了身孕,也算是一件喜事,又有陳雲端的幾個兒女在陳夫人膝前玩耍,她對陳雲正也就沒那麼焦慮。
陳老爺就更想的開點,男人嘛,志在四方,哪有整天窩在家裡的。
可就在半個月前,陳雲正忽然寄了封家書來。
當時陳老爺迫不及待的抽出信紙,嘴上還笑呢:“我說這小子,不寫家書是不寫,一寫準寫封長的……”
可是才掃了兩眼,笑容就凝在臉上,嘩啦啦跟碎冰碴子一樣掉了一地,讓在一邊的陳雲端都疼的臉上一僵。
還沒等他調整好自己的表情,陳老爺就啪一下把信紙甩到桌上,氣的劇烈咳嗽起來:“逆,逆子——”
陳雲端上前替陳老爺拍着後背,一邊安慰着稍安勿躁,一邊不經意的掃了一眼陳雲正寄來的家書。寥寥幾筆,他敏銳的捕捉到了關鍵字眼:“……兒已定於五月廿八日,迎娶溫先生之女,以結兩姓之好……”
這一封家書,在陳家引起了動盪。
陳老爺一天之內砸了兩套茶具,兩隻筆筒、三隻花瓶……可以說是什麼時候提起陳雲正,什麼時候想起他竟然不提前上稟父母,就私自定下終身大事,他就有想掐死他抽死他的衝動。
可他不在眼前,只好拿那些死物出氣。
陳夫人也生氣,可到底還是回過味來,反勸陳老爺道:“這孩子雖然年紀小,卻很有自己的主張,這溫先生雖無功名,可也是當世大儒,他的女兒自然也是溫婉秀麗,文采出衆之輩,想來也不算辱沒了陳家……不過這孩子的確是討打,終身大事,哪有自己做主的道理,他怎麼也該提前知會你我一聲兒,也好由我們出面替他求親、訂親,準備成親諸項事宜。”
陳老爺氣的指着陳夫人罵:“婦人之見,短見淺識。他纔多大?正是前程不可限量之時,這麼急着成親做什麼?什麼當世大儒?說的好聽,其實還不就是個教書先生?能有多大出息?將來能給小六多大助力?等小六高中之時,要什麼樣的妻子沒有?他從前就迷戀一個下賤的丫頭,如今更是倉促的就和人成親,誰知道是不是他做了什麼下作事,纔不得不跟人成親來遮醜?”
還有更多難聽的話,他都不想說了。
陳夫人見他氣成這樣,也有點生氣,不由的道:“兒子是你打發出去的,他一個孩子家家,身邊又沒人照顧,難免被有心人欺凌拐騙,這會兒出了事你又要責罵他,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聽我的不叫他去什麼陳洲府……”
“這都扯到哪了?當初去陳洲府求學,還不是看他在讀書上還有點天分?讓他出人頭地,倒是我這做老子的錯了?慈母多敗兒,養在你身邊,也就是個只知道吃喝玩樂、附庸風雅的廢物,像老三……”
陳老爺氣的啪一下摔了茶碗,停住話頭,不滿的瞪了妻子一眼:“……你才滿意不成?”
陳夫人看一眼滿地的碎瓷碴,用腳嫌棄的踢了踢,拿帕子掩了掩眼角,道:“要依妾身說,老爺也不必生氣,不管他娶的是誰,總比那個蘇曼曼強吧。他肯娶人家姑娘,就說明他把蘇曼曼忘了……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唄。”
陳夫人打的主意很明白。
陳雲正年輕,那溫家小姐估計年歲也不大,人生還長着呢,時有變故發生,尤其是女人。將來有了孩子,萬一保養不當,那就是一屍兩命。
就算陳雲正將來發達了,頂着個鰥夫的名聲不好聽,可到底他自己有本事,想娶什麼樣的妻子都娶得。
再不濟,隨便尋個藉口休妻還不容易嗎?
陳老爺琢磨了許久,最後只能長嘆一聲,就此作罷。兩夫妻又開始商量到底去不去陳洲府。
陳老爺不願意去,兒子做了錯事,不負荊請罪,一封信他就巴巴的過去給他撐腰,以後陳雲正還不更得無法無天啊。
陳夫人又十分想去。可遲氏眼瞅着也沒幾個月就要生了,家裡沒有長輩坐鎮總不大合適。
兩夫妻氣惱了兩天,爭論了兩天,離陳雲正成親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可就在這時,陳老爺忽然得了一個毀滅性的消息:溫先生膝下的確有個女兒,可十年多前就夭折了。
她夭折了,現在這個溫家小姐又是誰?結合陳雲正鬼鬼祟祟,又匆匆忙忙的成親,若說這裡面沒有貓膩,誰會信?
陳老爺直覺自己被陳雲正給騙了。
他一方面派人去陳洲府打聽這位“溫小姐”的底細,一邊收拾行裝準備親自去陳洲府看個究竟。
就這樣緊趕慢趕,直奔陳洲府。
在路上,得到了消息,這位“溫小姐”是溫先生的義女,兩個月前才新認下的,據說是個孤女,還是個才喪遺腹子的寡婦……出身貧賤,又無父無母。
陳老爺當時就氣吐血了。
原以爲他低娶個教書先生的女兒已經觸了自己的底限,哪成想這小六兒如此不靠譜,竟然娶個這樣聲名狼藉的……寡婦?!
陳雲端替他請醫延藥,陳老爺急火攻心,不肯在路上耽擱,帶病上路,總算趕在了五月二十八這天。
可,只怕一切都晚了。親也成了,人也娶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來還能阻止什麼。
陳老爺有個可怕的猜想,這個失子的寡婦,會不會就是那個莫名其妙消失了的蘇曼曼?
他越想越有可能。
首先,陳雲正對她有那麼深的執念,他就說小六兒收手那麼容易,蘇曼曼定然沒死。說不定是他暗渡陳倉,一早就把蘇曼曼弄到陳洲府了。悔不該當初一時心慈善軟,留下這個禍根,竟讓小六兒找着了機會,給蘇曼曼換了個身份。
其次,蘇曼曼嫁過人,也曾有過身孕,也只有她纔會傳出喪子寡婦的名聲來。
越想陳老爺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忍不住和陳雲端說漏了嘴,看他大驚失色的面孔,便知道他也被矇在鼓裡了,心下越發恨恨。
陳雲端驚悚之極,連連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言直不是說蘇曼曼已經死了嗎?”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哼。”陳老爺重重的哼了一聲,藉以發泄心中的不滿和不安。
父子一路各懷心事,緊趕慢趕,終於進了城,此時雖不到二更,可是街上行人稀少,馬車又跑的快,僅有的路人避之不及。
陳雲端好不容易打聽到了陳雲正的住處——提他未必路人皆知,可今兒溫先生的女兒出嫁卻是闔城皆知的喜事,因此陳老爺父子很容易的找到了陳雲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