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不是甲狀腺舌管囊腫呢?”聶遠想了想,又發問道:“臨牀上最可能發生的誤診,就是這個了。”
“確實,甲狀腺舌管囊腫,無論是位置,還是觸碰時的無痛覺,都與異位甲狀腺症狀相似。”陶樂說着,面上閃着自信的光:
“可是聶老師,您別想把我帶偏——甲狀腺舌管囊腫,它是由於甲狀舌管的退化不全導致的先天性疾病,很容易引起感染,但和甲減卻沒什麼關係。”
如果說剛纔,聶遠的提問還帶着考校的性質,這會兒已經生起了一絲好勝之心。
他學的就是兒童內分泌專業,在臨牀又工作了多年,這纔有了今天的這份臨牀直覺。
可這個小姑娘纔多大,怎麼能做到中西醫兼修,且就在這內分泌一科上,理論結合實際的能力如此之強?
他自然猜不到,就在上週末,陶樂對於兒童內分泌方面的瞭解不過泛泛。
可是從週一到週五,已經過去了四個夜晚。以她現下超人的記憶力與理解力,早就將相關的知識和文獻惡補齊全,光靠嘴講的話,只怕他自己,也未必能及得上。
“最後一問。”聶遠問道:“假設剛纔的患兒,真是異位甲狀腺,那這種先天性的疾病,應該出生就有吧,怎麼最近才長出包塊呢?”
陶樂這回乾脆都懶得答,只說了三個字,就讓聶遠悻悻然地住了嘴。
這三個字是:青春期。
頸部異位甲狀腺大多數位於頦下甲狀舌骨上,幼兒期一般無臨牀症狀,多數都是在青春期才增大,然後被人發現。
聶遠心裡,其實有點淡淡地憂傷。
當年他被導師考校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可是張口結舌,答非所問,被狠狠地批了一頓。
說起來,那時候他在讀專碩,比眼前的小陶還要大上一歲呢。
他閉上了嘴,悶着頭重叫了剛纔的號。
這個病患是怎麼回事,明明早就叫過了,怎麼一直都不進來,也好給本大夫救個場?
下午三點多鐘,那對祖孫回來了。
聶遠逐一翻看着檢查結果,然後又逐一地遞給陶樂看。
甲功檢查結果如前,沒什麼可說的,還是甲減依舊。
垂體MRI顯示垂體形態飽滿,生長激素激發試驗峰值基本正常——這就排除了生長激素缺乏導致的身材矮小。
淺表腫物彩超結果回報,頸前區肌組織層內有實性結節,血流信號豐富——這就要意味着這個包塊很可能,就是長錯了位置的甲狀腺。
但異位甲狀腺,也分好幾種。第一種是在正位就存在甲狀腺,結果在別的地方又長出來一個;第二種異位甲狀腺本身,就是正位甲狀腺的延伸;而第三種就完全異位,即只有異位甲狀腺。
甲狀腺靜態ECT結果,反映患兒的氣管兩側,根本沒有生長甲狀腺;而舌根部見結節狀影像劑分佈增濃影,考慮爲異位甲狀腺組織。
這就證明了,小美欣所生的包塊,正是完全異位甲狀腺。
大約百分之三十的異位甲狀腺患者,會出現甲減症狀。
所以這就是必須要做靜態ECT的原因。
如果是前兩種情況的異位甲狀腺,可以手術將多餘的異位部分清除;但若是患者只有唯一的異位甲狀腺,在手術中被貿然清除了——那就是醫源性事故了。
檢查報告單有點多,聶遠和陶樂傳看的時間也不短。
這中間,那位外婆很明顯地有點坐立不安。
剛纔的各項結果,她自然是提前看過了。
就算她不太懂,但也看見彩超結果上說的,腫塊內部有血流。
腫塊裡面有血流,那指定不能是個好東西。這種常識,她早就在鄰居大媽的科普交流中瞭解過了。
所以這會兒,她真是有點憂心如焚。
只是剛纔做的各項檢查,加起來也接近兩千元了。
而這只不過是前期檢查而已。想來要是再做手術、住院,加上後期的用藥養護,不知道得要多少錢。
對了,說不定還有放化療。
她和丈夫兩個人有退休金,加起來四千多一個月,在這雲市生活也吃得飽穿得暖。
可真沒想到,這孩子竟然能生這種大病。
但不管怎麼樣,美欣是自家看着長大的,不管花多少錢,也得給她治啊。
家裡還有二十多萬存款,本來是自己老兩口養老用的,這回就都得拿出來。
對了,還得趕緊告訴女兒,讓她夫妻倆也籌籌錢。
這麼一會兒功夫,她腦子裡已經轉過了無數念頭。
“大夫,您看這個東西,是進展到什麼階段了,得要馬上手術吧?”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聶遠就擡頭看了她一眼,答了一句:“這個病,不用做手術了。”
可不是不用嗎,要是把這唯一的甲狀腺給人家切了,那哪能行?
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讓外婆心中再次翻江倒海。
大夫這話是什麼意思?不可能是我想的那樣,連手術機會都沒了吧?
剛纔還擔心花錢多,這會兒就怕做不上。小美欣纔多大,不應該沒有機會纔是。
都怪自己,先前沒當回事,要是早點帶她來一院就好了
幾秒鐘的功夫,外婆的眼圈就紅了,眼淚就含在了眼眶裡。
陶樂一看,立時嚇了一跳。
“阿姨,您別誤會。聶主任是說,這個病不嚴重,根本不需要做手術,吃點藥就能改善。”
聶遠無奈地點頭。他可想不到,眼前的大媽的腦回路,已經轉到腫瘤晚期去了。
“不嚴重?”外婆呆呆地站着,又看了自家外孫女一眼。
美欣小朋友自從檢查結果出來,就看到了外婆的嚴肅的面色,心裡也很是不安。
這會兒親耳聽見大夫親口說不嚴重,她緊緊提着的一口氣才泄了下來。
“孩子得的是先天性的甲減。原因是甲狀腺異位。”聶遠用他低沉可信的嗓音說道:“這就是孩子爲什麼個子比同齡孩子矮小的原因。”
外婆對內分泌的事不太懂。她就執着於那個包塊:“那這個腫塊,不用切了?”
“那個就是孩子的甲狀腺,可不能切。”聶遠說道:“我給開點藥,先吃一段時間,有可能它就自己萎縮了。”
他下了處方,陶樂打出來,遞到了外婆手中。
“過三週回來複查甲功。那個包塊,等長大了看,要是沒有萎縮又影響美觀,到時候可以選擇把它移植到別處去。”聶遠囑咐道。
外婆看了看手中的單子,就一種藥,每天晨起空服一片。
“這麼簡單?不用住院,也不用打吊瓶,吃點藥就行?”外婆有點不敢置信。
先前一套檢查猛如虎,落到治療就毛毛雨。她都感覺自己憋了那麼久的勁兒,全都白使了。
陶樂就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是啊,只要前面檢查到位,判斷對了病症,治療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
“啊,好,謝謝大夫!”外婆高高興興地牽着小美欣,出去交了費。
“二十七元八角。”
“這麼便宜?”
確實,這種左甲狀腺素納片真心不貴,而且一盒一百片,能吃上好久好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