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白天,晚上門診關閉之後,纔是急診發揮最大效能的時候。
今天是個不太平的日子。急診科總值班文秀池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但卻和之前一樣,對此根本無能爲力。
從下午三點開始,各種各樣的情況就層出不窮:
先是120拉着淋巴癌晚期的老年患者到院,一路急奔送到搶救室的時候已經沒了心跳和脈搏。
插管,接上各種監控儀、推腎上腺素,心肺復甦,接呼吸機全是無用功。
患者家屬的哭聲響起,就像是一根冰冷無情的手指,推倒了後面成片的多米諾骨牌:
車禍造成顱腦外傷的年輕男子,還沒推進手術室就停止了呼吸,肇事司機臉色慘白地跪在對方父母的腳下,但卻於事無補;
主動脈夾層大出血的中年女子,在單位加班暈倒後被緊急送了過來,可惜爲時已晚;
突發性腦幹出血的男子搶救無效死亡,兒子驚恐地擡頭,問出的第一句話卻是——這病會不會遺傳
文秀池按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將這些紛亂嘈雜都清除出去,打點起精神,向分診臺走去。
她剛剛接到了通知,有患者和護士吵了起來,需要她去救火——這也是總值班的職責之一。
分診臺時刻都守着大量的患者和家屬,極有經驗的護士會根據病情輕重,逐一進行評估分級,以確定就診的優先次序——但現在這秩序卻被打亂了。
幾個家屬氣勢洶洶地圍着護士小黃,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模樣:
“你到底懂不懂,不懂就叫大夫來——我爸這麼大年紀了,爲什麼還讓他在這乾等?”
“剛纔後面那個人,明明不怎麼嚴重,結果卻先進去看診——憑什麼,他是你家親戚朋友嗎?”
“把你們管事的叫出來!大家都在這排隊,憑什麼不按順序來?別的事夾塞也就罷了,這救命的事,也能插擋兒嗎?”
他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根本不給小黃插嘴的機會。
另外兩個分診護士要顧着其他患者,幾次出聲解圍都不被理會,只好呼叫了文秀池。
文秀遲先去看了一旁坐在輪椅上的男子。他大約六十多歲,緊皺着眉頭,左腳腳踝腫得老高。
分診系統整合了患者的生命體徵和症狀,評級是四級,也就是不緊急。
爲什麼要分級,就是要在有限的時間和醫療資源條件中,實現醫療效果的最大化。
否則,在治療輕症患者的時間裡,真正危重的人就可能失去生命。
可惜,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這個道理。否則也就不會隔三叉五地,出現眼前這種爭端。
當了幾個月的住院總,文秀池對於處理這種事極有心得。
針鋒相對,脣槍舌戰,還是苦口婆心地解釋說明,求得理解——這些事都只能耽誤時間,沒有任何意義。
當務之急,就是把人帶走,恢復分診臺前的秩序。
“大叔,請跟我來吧。”文秀池對哼哼唧唧的男子說道:“拍個片子,看看骨頭有沒有問題。”
“哎,好,大夫,我這腳疼得啊,多少年都沒遭過這個罪了!”男子說道。
文秀池看了這腳腫脹得程度,也知道肯定不能舒服。不過再怎麼樣,肯定於性命無損——分到四級是十分合理的。
她隨便安慰了兩句,起身喚道:“誰是這位患者的家屬?”
那幾個人正爭得臉紅脖子粗,並沒在注意到這邊。
文秀池就看向患者,露出了無奈的表情:“大叔,現在拍片的人本來就不少,就是拍完了還得等上一個小時才能出結果,予以對症治療。”
“您確定還要在這多耽誤時間?”
男子一聽,果然着急起來,立時高聲喊道:“老大老二,別在那瞎掰掰了,趕緊過來,跟這位大夫走了!”
他這麼一喊,那邊幾個鬧事的家屬立時撇下了小黃,緊緊地圍了過來,推着輪椅跟着文秀池就走。
離開大廳的時候,文秀池看見門口又進來了七八個人。
走在中間的老爺子精神頭十足,長長的白鬍須上還打了一個結,讓人想不注意都難。
以她在急診多年練出的火眼金睛來看,這些人個個面色紅潤,步履穩健,看不出來有什麼急症。
這大概又是白天太忙沒空看門診,晚上要來擠佔急診的醫療資源的。
文秀池一邊走一邊想着,心裡對這種做法相當反感。
等到開了處方,打發了男子一家,她馬上便衝進了急診大廳——又有新的危重患者送進來了。
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兒躺在平車上,神態自若,似乎並沒有什麼大礙。
與她的淡定表現完全相反的,是旁邊的醫護人員,以及家屬高度緊張的態度。
平車被推得飛快,全程一路飛奔地衝了進來。
移牀,催吐,洗胃一系列事情做下來,文秀池才惋惜地看向牀上的女孩兒。
她有一頭又長又黑的秀髮,膚色白晳,就是到了這時候,還不忘了掏出了手機,擺了造型來自拍。
“我就是嚇嚇他,不是真的想死,媽你不用擔心。”田楠已經恢復了精神,笑着安慰在一旁垂淚的母親,然後又在微信裡與朋友聊天:
“你告訴他了吧,他要過來嗎?”
“哎,怎麼辦,要命了要命了,我脣膏都掉了,衣服也溼了,怎麼好讓他看見啊!”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要裝柔弱是吧,我懂,你放心!”
文秀池就將患者的母親叫到了一旁。
“剛纔瞭解到的情況,你女兒喝的是百草枯,喝了大約五十毫升,對吧?”
“沒錯。”田楠的母親說道:“這孩子也就是太不理智,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們倒是不怕麻煩。”文秀池嘆了口氣道:“接下來,就多陪陪你女兒吧。”
她轉身離開,去了搶救室。
有的人,就算再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偏偏難以如願。
還有的人,明明有健康的身體,卻要自尋死路。
這麼多年,她早就學會了不再糾結,做可以做的事,救可以救的人。
十分鐘後,當她從搶救室裡出來的時候,就遇到了在門口等着她的田楠母親。
“大夫,我女兒需要用什麼藥嗎,還是說,沒事就可以回去了?”
文秀池看着這位還是懵懂無知,完全不明白問題嚴重性的家屬,再度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