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東海湖陰城郊,斷腸湖南岸簷前雨瀑飛泄,打得湖面雲氣蒸繚,像是憑空拉起一塊霧溶溶的垂簾吊子,將屋裡屋外分成兩個世界:淅瀝聲裡,更顯出榭中那怕人的靜。

“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

簾紗飛卷,身穿湖藍綢裳的少女嘆了口氣,曼倚危欄,剝蔥似的指尖輕撫紅鞘,剎時連長劍也變得迷離夢幻起來:“黃纓,你說我們死在這樣的雨裡好不好?一切朦朦朧朧的,多美啊!”——要死你去死好了,她心裡想。

被喚作“黃纓”的黃衫少女擰腰舒臂,打了個輕促的呵欠,眼裡漾着一抹慵懶的浮亮。藍裳少女沒等她接口,又轉頭沈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霧,滿臉自傷自憐的神氣。

“我可不想死。”

黃纓架起一雙渾圓姣好的腿子,嫩黃尖兒的弓底綠繡鞋恣意扳平,活像頭饜足的貓。在“水月停軒”的衆弟子之中,黃纓的樣貌不算出衆,不過勝在眼媚聲甜:單說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與她的勻潤緊實相比,可惜在這種全是女子的地方,只能引來同儕的排擠妒恨而已。

她翻過幾本****圖冊,常偷聽那些叮叮噹噹趕着騾車、冒大風雪往斷腸湖送薪炭的粗漢們猥笑,知道男人要的是什麼。漂亮臉蛋有甚用?生在頸子上頭,還不是你看旁人也看?男人喜歡的是衣底下裹得嚴實,只能剝開了自個兒看的東西!

(可惜掌門不是男人。

黃纓時常掠過這樣的念頭,心中不無喟嘆。

水月停軒雖有個“軒”字,可不是一方小樓,而是斷腸湖南首屈一指的劍派。

斷腸湖南岸巖盤堅硬,照岸平淺,礁石潟島羅列,於其上築起亭臺樓閣,飛橋銜接,下可行船:環外修起空心堤壩,設閘管制進出,便成一座廣衾的臨水莊園。水月停軒數代經營,大半精緻的樓宇飛在湖上,湖景入園、園入湖中,從來便是東海道的勝境。

這座水風涼榭位於園中僻靜處,離岸雖不甚遠,卻是三方孤懸,只有一條蜿蜒的覆頂飛簷九曲廊與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閣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風一起滿室沁涼,故爾得名。

“本姑娘還沒嚐過男人的滋味呢!可捨不得死。”

黃纓輕舐脣瓣,撫着右眼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幾分釁意:“我說咱們家的採藍姑娘成天尋死覓活的,莫不是跟哪個名門俏郎君好過啦,此生無有憾恨了唄?”

那藍裳少女採藍聽她說得粗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性扭頭不理。

“本門第五……不!第四美貌的採藍姑娘,非三大劍門的才俊不能匹配。”

黃纓越說越是興起:“‘埋皇劍塚’裡不是書獃就是白鬍子老公公,不好不好:”

指劍奇宮‘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夠俊的了,可惜風流薄倖,別要坑害了咱們家採藍。哎呀!莫非藍姑娘看上了’觀海天門‘的小道士?“採藍氣得轉身要擰,黃纓又叫又笑直討饒:“不玩啦、不玩啦!一會兒給紅姐撞見又要罰。”

採藍圓睜杏眼:“幹我什麼事?都是你,淨胡說!什麼第四第五的?碧湖她……還在呢!”

她連嗔怨都細聲細氣的,忽一瞥屏風裡的籠紗繡榻,立時閉上了嘴,垂頸斂睫,眼梢兒卻有些飄轉。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麼?

黃纓斜眼乜着,心中冷笑。

水月停軒共分爲四院,只有掌門親授的衣鉢傳人能擔任院主,又稱“掌院”身份自然與諸女不同。人所皆知,水月停軒的當代掌門“紅顏冷劍”杜妝憐只有三位入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閨閣鏡臺迄今仍無主人。

採藍當然不算傾世美貌,頂多就是清秀而已,那身皮包骨的有甚好看?黃纓暗裡一啐,滿心都沒滋味。

誰教人家採藍姑娘出身祈州富戶、上過幾個月閨塾,平日一聽到“男人”兩字便皺眉,渾身上下都是軒裡愛的調調?沒了碧湖,人人都說採藍能做掌門的第四弟子,這陣子突然殷勤起來,連餐前午憩都有來捏手寒暄、送茶湯繡包什麼的,瞧着黃纓直犯噁心。但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

掌門人十幾年來淨閉關,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那個賊賤丫頭做嫡傳弟子,還指派了專門的丫鬟和老媽子服侍。明明是同年入門,這會兒她們都得恭恭敬敬喊她一聲“三掌院”啦!不過就是生了張桃花臉蛋,人前裝得倒挺斯文,骨子裡和她們有什麼兩樣?

黃纓心裡一邊嘀咕,慢條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邊,揭開紗帳坐下。

錦被裡一名僅着小衣、重紗包頭的少女,全身裹得直挺挺的,裸露的脖頸帶着蠟樣的白,鎖骨活像兩枚繃着青筋的銅杈子:黑髮散在大紅色的荷鴦繡枕面上,被彤豔豔的燭火一搖,竟比滲出紗布的血漬更加怵目。黃纓伸出手,五隻幼細的手指穿入少女發中,順着青絲慢慢梳爬,梳着梳着又湊近些個。

“你……你這是幹什麼?”

採藍的聲音繃得又細又緊,隱隱有些發顫。

“照顧她呀!”

黃纓抿嘴回眸,笑得不懷好意:“紅姐讓咱們來,不就幹這個?忒你沒情,也不來瞧瞧人家。”

採藍面色發白,半晌才捏着桌角窩下,背頸有些僵。

“我……我坐這兒就好。”

黃纓暗自冷笑,湊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邊,兩瓣咬紅似的櫻脣輕輕歙動,一邊斜乜着桌畔的採藍。採藍又緊張起來,渾身發抖,揪着桌巾的手背繃得慘白,隱約浮露青筋。

“你……你同她說什麼?”

“我問她還記不記得——”

黃纓朱脣一抿,嘴角微揚:“是誰,在她臉上砍了一刀?”

電光驟閃,雷聲轟隆震耳,像落在欄外湖中似的。採藍驚叫起身,踢得腿下那隻覆繡蓮墩翻倒在地,腰鼓式的渾圓墩腹觸地滾動,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滾到了門邊檻。

“你……這般胡言,我同紅姐說去!”

她氣得粉臉煞白,這兩句說得切齒,轉身便要拎傘。

“去啊!記得早些回來。”

黃纓燦然一笑:“要是碧湖醒了,想說說當日的事兒,你可別不在場。”

採藍倏然停步。一會兒回神,纖細的身子挨緊竹牆,慢慢彎腰,咬牙將繡花軟墊揣在懷裡,摸索着扶起蓮凳:頰畔抖散幾絡鬢絲,神情倍顯淒豔。

那天碧湖獨個兒撐船出閘時,只有她和採藍偷偷跟着。

後來……後來怎麼了?黃纓輕撫額角,揉着自顱底迸出的、那針攢冷刺般的疼,試圖把糊掉的記憶甩將出來——儘管半月以來,這麼做似乎毫無效果。當日黃纓醒轉之時,才發現連同自己在內,三個人都臥倒在菱舟香院的後花園裡,一道淒慘的刀痕從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頷,將那張標緻的瓜子臉蛋硬生生劈裂成兩爿。

她還記得自己楞了一愣,就這麼失聲尖叫起來,俯在一旁的採藍動也不動,如同死屍一般。

是誰聞聲趕來、又如何將她們帶離現場,坦白說已不復記憶,但黃纓清楚知道決不是自己乾的。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樣的美貌,興許繡榻上躺着的就不是一人,而是一雙了——這念頭着實令她膽寒了一陣,不過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黃纓很快便覺得可笑起來。世上有種人是沒法做壞事的。

她還住黃泥溝老窩子的時候,家裡有九個兄弟姊妹,連吃飯都要爭搶:隔壁狗子他媽可憐她一個女娃兒搶不過,瘦得乳臍貼背,不時偷偷帶進自家的竈房,塞半張麵餅、剩倆餑餑什麼的。

小黃纓一拿到吃的便鑽入桌底,拼命往角落裡蹭,一股腦兒的將東西塞入嘴,生怕被其他兄弟姊妹挖了出來。狗子他阿姊老罵她“賊賤丫”那神氣活像瞧着陰溝裡的小貓小狗,從過家家一直罵到出嫁。

狗子家的太爺爭氣,留下了一點薄產,兒女都養得白潤,狗子他阿姊更是出落得十分標緻,腰細腿長,肌膚像是勻上了粉似的,一出汗就顯得特別膩白,猶如蒸熟磨細了的甜藕漿。黃泥溝的小夥子們成天在附近探頭探腦,阿姊卻早有了心上人。

那日,小黃纓又溜進狗子家竈房找吃的,忽聽藍布門簾外一陣窸窣,她悄悄掀開一角,卻見一名身材高大、穿着貴氣的青年男子與阿姊黏在一塊,兩人磨磨蹭蹭,不多時便廝纏到了炕上。

男子生得一張白淨面皮,丹鳳眼、挺鼻樑,雙眉斜飛入鬢,比起黃泥溝那些個做粗工的黝黑男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瞧得小黃纓心口突突直跳,不知怎麼忽然酸刺起來,益發恨上了阿姊。

那時阿姊雙頰紅撲撲的,眼角直要滴出水來,比平時還要美上幾倍。男子淨拿口鼻磨着她的頸窩,大口大口嗅着領間的體溫氣息,一隻大手揉着阿姊的胸脯,片刻又探入襟裡。阿姊的襟扣被扯脫開來,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膩的肌膚,沃腴間丘壑起伏,男子撫過之處都留下密密的汗漬,分不清是誰濡溼了誰。

阿姊貓叫似的輕哼着,左手軟弱推拒,右手的食指卻啣進了潤紅的脣瓣間,小巧的貝齒忘情地咬着。男子頗受鼓舞,大大扯開阿姊的襟口,掏出一隻雪潤潤的油**筍,一口噙着頂端的蓓蕾嫣紅,吮啜得滋滋有聲。

阿姊這才真正緊張起來,身子一弓,揪緊了炕上的棉布被單。

“別……癢呢!好……好羞人……”

她嬌嬌的埋怨,輕喘不止,混雜了氣聲的語調恍若呻吟。男子依然故我,揉得碩肥的乳肉溢出指縫,原本渾圓挺拔的乳廓在五指間恣意變形,沾滿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小指指節,驕傲地向上翹起,隨着顫抖的嬌軀不住輕晃。

“妹子不愧是做慣莊稼的,身子好結實。”

男子嘴上逗她,突然一把握住****,實實的抓了滿掌:“嘖,這寶貝居然這般彈手!”

阿姊又羞又氣,偏生疼痛裡又有幾分惱人的舒爽,一時被擺佈得全身酥軟,片刻才緊抓着他的手不讓繼續,恨聲輕喘道:“你……你看不起我家種莊稼,這……這般欺……欺負人!在……在我們這兒,人人……人人都說我……比……比官家……比官家小姐漂亮!”

男子哈哈大笑,轉移陣地,將手探進她腰裡。阿姊害怕起來,死命夾緊雙腿,顫聲道:“阿哥……別!我阿爹回來撞見,要打死我的!”

她長年勞動,力氣不小,當真不依起來,男子也難越雷池一步。

他湊近阿姊耳畔,滾熱的噴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蝸,笑得一臉壞壞的:“妹子乖!你若依了我,阿哥讓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

阿姊渾身一顫,屈起的膝蓋慢慢放平,頓時癱作一片。

男子趕緊褪了她的裙褌,解下腰巾,將兩條細白的長腿大大分開。小黃纓看得臉紅心跳,只見阿姊雙手捂着臉,全身抖得像打擺子似的,雪白的腿間一撮醒目的捲曲黑茸,下頭兩瓣細肉活像是一開一闔的鯉魚嘴,油亮亮的潤着一抹水光。

男子忙不迭的褪下褲衩,衣襬一撩塞進腰帶,連鞋襪都沒脫,纏着膝彎間皺成一團的褲管撲上炕去,慘白少肉的屁股擠開阿姊的大腿,就這麼和身一沉——阿姊慘叫一聲,兩條白腿緊纏着男人的腰,十指都陷進他的背心衣裡:從黃纓這頭瞧不見她的神情,只覺得那聲慘呼驚心動魄,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聽見阿姊的聲息,彷彿是斷了氣。

男人“嘶”的一聲仰起了頭,呲牙咧嘴的模樣不知是疼痛還是享受,不過稍停片刻,立刻大聳大弄起來。“阿……阿哥!疼……疼!”

起初阿姊還雪雪呼痛,不知過了多久,哀喚聲漸次平息,喘息卻慢慢變得粗濃,偶爾還夾雜着幾下嬌嬌的輕哼。

小黃纓只覺兩人下身半裸的模樣說不出的醜,反不如**時令人心猿意馬,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直到男子大叫一聲,渾身僵直,旋又軟軟的趴倒在阿姊身上。

他起身穿好褲子,阿姊連忙摸出一條巾帕,咬着牙往雪嫩的股間一抹,帕上一片深漬染開,令人怵目驚心。“我們……好過了,阿哥若不要我,我……我也不活啦。”

阿姊捏着帕子,趴在男子懷裡,說這話時雙頰暈紅,兩隻眼睛水汪汪的。男子極力拍哄,說上許多蜜語甜言。

原來這樣便是“好過了”看來挺醜的。小黃纓歪着頭想,心中不無安慰。最好阿姊遇上騙女人身子的無行浪子、江湖郎中,活該她白疼一場!

那男子卻不是言而無信之徒,沒過多久,便央人前來說媒。狗子家的太爺聽說是前莊的鄭家大戶看上了女兒,樂得合不攏嘴,一口答應了下來。左鄰右舍都說:“早知道你們家丫頭不是莊稼人的命,這會兒真成了員外媳婦兒啦!”

縱有眼紅的,這當口也都閉上了嘴,以免惹上放租的鄭員外老爺。

黃纓跟着母親到狗子家賀喜,阿姊看都沒看她一眼,一逕忙着揀布做衣裳。

黃纓終於等到阿姊上花轎的前一夜,拿着母親幫人做針線活的大剪刀溜進屋裡,就着熟睡的狗子阿姊額前,慢慢將瀏海貼鬢剪掉。她的動作很輕,一次只剪一點,足足剪了一整夜,磨利的剪刀開闔如水,說不出的熨貼爽潤。

後來聽說阿姊瘋了。迎娶隊裡的長舅一見,說是“鬼剃頭”遇着都嫌晦氣,誰還敢要這樣的陰女?花轎連黃泥溝的地坪都沒放落,掉頭便走。舍黃纓麵餅吃的老大娘很傷心,終日以淚洗面,從此一大家子果真倒了楣:老太爺、狗子幾兄弟接二連三的走,老大娘卻始終拖了口氣兒,瞎婆子守着窗牖破落的祖厝與瘋癲女兒,左鄰右舍都避得老遠。

黃纓覺得老大娘挺可憐,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順手感,仍不覺輕笑出聲,旁人都當她傻了。她從不後悔剪了那一地烏溜溜的發:這會兒,看誰纔是賊賤丫!可採藍不行。

她那種人,只有在鬼迷心竅的時候,才能幹出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事,心魔一過就怯了,活像只被貓叫聲嚇傻的金絲雀,打開樊籠也不得飛。黃纓覺得有意思極了,甚至夜夜祈禱,請求老天爺教碧湖死前能睜開眼來,就當着採藍的面兒,哪怕只有一瞬也好,這可多有意思!

原本她數着日子,暗算採藍能捱到哪一天,沒想觀海天門、指劍奇宮、埋皇劍塚也接連發生門人慘絕刀下的大案,又傳出什麼妖刀妖魂作祟的說法——這下可好,連碧湖也一併算了去,“妖刀復生”、“妖刀對上四大劍門”的耳語蔓延開來,傳得整個東境武林沸沸湯湯,水月停軒上下戒備,誰都沒疑心到自己人身上。

水榭外電光一閃,焦雷迸落,採藍低頭掩耳,蒼白的臉映得一片慘青。

紗幔飄揚間,黃纓看見九曲橋的彼端有條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個佝僂的高大男子,又像身上架着粗樑椽柱似的,感覺十分怪異:眨了眨眼睛,卻什麼也沒瞧見。她心頭一緊,“咕嚕!”

嚥下津唾,悄悄探近碧湖鼻端,觸手微感溼熱,不由得鬆了口氣。

菱舟香院那頭層層戒備,更有被暱稱爲“紅姐”的二掌院“萬里楓江”染紅霞坐鎮,黃纓平日大老遠瞥見這位督課嚴格、冷言冷麪的掌院師姊,便慌忙繞路避開,此際卻反而覺得心安。要說有人能無聲無息,就這麼越過大名鼎鼎的“萬里楓江”染紅霞手中之劍,又有在湖上曲橋倏忽消失的本領,只怕放眼東海四大劍門,再也沒有一處安全之地。

世上有這樣的人麼?鬼還差不多。

鬼也不怕。這兒還有個兇手呢,多煞氣啊!想着想着,惱人的頭疼似乎消失了。黃纓乜着閉目摀耳的採藍,旋又輕笑起來。

◇◇◇東海道,瞻州首治湖陽城城外,荒野之上。

破敗的古廟屹立雨中,漆着“五威靈光”四個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響,似將墜落。

廟中燈火通明,寬敞的大殿雨漏淅瀝,原本橫七豎八的圮磚已被移至一旁,龜裂的青石地板洗刷乾淨,繪滿硃砂符籙.扭曲的血紅文字或斷或連,盤了整整三大匝,幾乎佔滿整座靈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置着一座奇異的囚籠。

四方形的鐵籠放在一輛八輪板車上,籠子頂端與相接的三面以精鋼鑄就,造得緊實,剩下的一面卻是半朽磚牆,牆上佈滿蜂巢般的敗孔。囚籠底部是塊厚逾尺半、邊緣參差的大石板,整座籠子簡直就像憑空挖起兩爿屋角、其餘四面砌起鋼條似的,接點俱都澆鑄封死,通體竟無一枚活釦。

鐵籠雖然奇怪,但也只是奇怪而已:若有東海道的武人途經此地,見了廟裡的人馬陣仗,怕纔要大驚失色。今日,在這小小的荒野圮廟裡,東海三大劍門——埋皇劍塚、觀海天門、水月停軒——的人通通都到了,三撥人馬各據一方,正等待着遲來的第四方代表。

許緇衣嘆了口氣,望着廟裡搖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水月停軒門下,姿容、身段,乃至氣質談吐,無一不是精挑細選。身爲水月一脈的大弟子、代理掌門職務近十年的許緇衣,按說應該是豔冠羣芳纔對:然而對初見面的人來說,絕對不會想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她。

事實上,縱使隨行的水月弟子們有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這位膚白勝雪、黑衣素淨的代掌門一入廟中,就再也沒其他門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她從容率衆來到殿中一角,所經之處,他派男子莫不低頭垂手、悄悄退開,彷彿多看一眼都是褻瀆了觀音佛祖。

許緇衣並沒有出家,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十九歲代掌門務以來,她從未配戴過一件首飾,沒穿過任何顏色的花衣裳,不曾出遊享樂:在四家盟會的場合,她沒說過一句多餘的玩笑話,除了盟務,就只談劍法武功。

要讓一名當年僅有十九歲的無名少女贏得武林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言出得踐,這樣當然還不夠,許緇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只是這種一絲不苟、毫無轉圜的執着,卻爲她豎立起極爲超然的“高度”十年來只穿黑衣、每餐兩碟素菜、每日抄經一卷……在精明善治、劍藝超羣的形象之外,維持着異乎常人的生活自律,無疑能使許多人頓生自慚。

有件逸聞一直在東海道武林間流傳,爲人津津樂道:即使許緇衣從未要求,但只要有她的場合,其餘三大劍門之人絕不飲酒,這是連其師杜妝憐都不曾有過的特殊禮遇。

許緇衣不是聖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個女人: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劍法很好、又握有權力的女人而已,但她從不吝於利用這額外得來的影響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這樣的影響力能派上用場。

殿外雨墜如天傾,在鋪天蓋地的淅瀝聲裡,一陣龍吟般的清嘯突然透雨震入:嘯聲到處,簷前水濂分迸開來,雨水被音波一阻,漣漪般四向盪開。

衆人胸中氣血鳴動,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牆調息回覆。

(琴魔來了!

許緇衣聞聲凜起,心知指劍奇宮若派此人前來,今日之事絕難善了。

嘯起風搖,殿中幾十支火炬劈啪作響。越過籠蔭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頭,埋皇劍塚的副臺丞“朝天金鎖”談劍笏蠶眉蹙緊,紫膛闊面上雖無表情,額際卻有汗光,顯然心思也轉到了同一處。

“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羇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絃!”

朗吟聲裡,“淥水琴魔”魏無音跨過朱漆高檻,手拈長鬢,一雙斜飛鳳目迸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身爲指劍奇宮碩果僅存的“無”字輩長老,那頭銀髮烏鬢的異相正是修爲深湛的證明,堪與背後的焦尾烏桐琴並列“淥水琴魔”的兩大特徵。

另一邊的角落,幾十名身披縞素的道人怒目相對,露出悲憤的神情。

領頭的中年道人一襲飄逸寬袍、環肩半袖,腰繫犀角玉帶,足蹬飾珠銀履,鶴氅之下金織彩繡:雖作道士形制,卻像是宮觀壁畫裡的羽化神仙。隨身更有八名杏衣道僮簇擁,手捧香獸經卷、長短木匣等,排場遠比身爲水月停軒代掌門的許緇衣講究。

中年道人瞇起一雙溼潤漆黑的大眼睛,捋鬚冷笑:“魏老師好深厚的內力!琴魔之名,威震東海,果非倖致。等會兒濫殺四門無辜的大凶人來了,還須倚仗魏老師神功,一力擊殺!”

魏無音置若罔聞,銳利的目光如劍一般環視場內,當者無不悚然。道士羣裡年紀較輕、修爲尚淺的,被他銳目一掃,身子不禁微晃,霎時間竟有些足痠腳軟。

琴魔來回掃了幾遍,冷冷一哼,逕向許緇衣頷首:“代掌門既來,煩請代爲問候尊師,就說老夫年衰體邁、劍藝凋殘,杜掌門出關之後,煩請儘早前來印證,免生遺憾。”

許緇衣淡淡一笑,卻未接口。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過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師這般避實就虛,莫不是理屈了罷?”

東海四大劍門之中,除水月停軒一家盡是女子,極少參與鬥爭之外,指劍奇宮、觀海天門都是長踞東海百數年的勢力,明爭暗鬥,無日無之,恩與怨俱是一筆爛帳,算也算不清:若非還顧忌着埋皇劍塚的老臺丞蕭諫紙,衝突早已爆發。

埋皇劍塚雖列劍門,卻是朝廷派在東海的司禮機構,負責統籌天子東巡祭天諸事宜,正式的名稱是“東海道行司禮臺”內設臺丞一名,同內臺令史正三品,臺內連副臺丞、秉筆、院生等都領有品秩俸祿。

儘管江山易改,歷朝歷代爲節制東海道,始終都保有“東海行司禮臺”的機關設置,只是江湖人不理廟堂的繁文縟節,一律管叫“埋皇劍塚”談劍笏身爲埋皇劍塚的副臺丞,怎麼說也算是東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見場面要僵,趕緊緩頰:“我有一言,二位且聽。正是妖刀蘇生,重又爲禍,今日才請各家前來。按我家臺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現身於此,少時還要請諸位齊心戮力,共止魔氛。”

魏無音聞言轉頭,瞇眼一瞥。

“蕭老臺丞今日沒來?”

“這……”

談劍笏被問得有些措手不及:“臺丞尚有要務,不克前來。”

魏無音一拈鬚莖,漫聲道:“三十年前妖刀亂世之際,東海四大劍門、三大鑄號、五島奇英等莫不受害,犧牲無數,纔將妖刀消滅。老夫與杜掌門等寥寥故人,苟活至今,可不記得當年蕭諫紙有預知妖刀出現的本領。”

他鳳目一睜,迸出精芒:“莫說妖刀已滅,就算真又活轉過來,蕭諫紙幾時與妖刀混得精熟,知道今日必來此間?”

談劍笏啞口無言,一時答不上話。

魏無音冷冷一笑,移開目光。

“談大人,你若不知,自好迴轉白城山,喚蕭諫紙前來!我那劣徒失蹤許久,中間有些小人污言構陷,說他行兇殺人什麼的。若教老夫知道是誰將小徒藏了起來,又或設計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絕不善罷甘休!”

那中年道人瞇眼哼笑道:“魏老師不必指桑罵槐,我觀海天門若想與沐四俠過不去,犯不着賠上十二條人命。我聽說妖刀中宿有妖蠱,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魏老師的愛徒必是持了妖刀,才幹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沐四俠若然有知,想必也是痛心疾首,魏老師不妨大義滅親,也好爲令高弟保住俠名。”

魏無音倏地轉頭。

“閣下東一句‘傷天害理’、西一句‘大義滅親’,倒似我徒弟已坐實罪名,卻不知目證何在?”

這一回輪到道人慢條斯理了。他彈了彈指甲,好整以暇的說:“指劍奇宮的‘不堪聞劍’與‘雨漏更殘’兩大絕學,都是緩殺慢死、取命於榻的厲害招數,敝門遇襲的十二人裡,有七人當場斃命,餘者幾乎沒有撐過三日的……”

魏無音正笑得蔑冷,忽聽道人話鋒一轉:“……天可憐見,有一人卻幸而得存,爲這樁慘案留下了目證。”

輕輕擊掌,身後的倆小道士擡出一張軟榻,榻上之人紗布裹頭,滲出黑涸血漬,氣息幾近於無,覆着白布的乾癟胸骨已不見起伏。

埋皇劍塚號稱“劍史”研考諸門劍藝如治經史,談劍笏一見那人斷息留命的徵兆,不覺一凜,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讓我一觀令徒傷勢?”

中年道人一拂大袖,扭頭道:“大人請自便。”

談劍笏趨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只見那人胸前一條寬如食指的傷口,由右肩斜向左脅,傷處皮肉翻卷,那還不怎麼怵目驚心,兩側的瘀青卻比手掌還寬,被周圍慘白的肌膚一襯,彷彿披着一條醬紫色的寬幅綬帶。

這一記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傷者全身血流趨緩,宛若靜脈,正是指劍奇宮的絕藝“不堪聞劍”談劍笏輕撫傷者肌膚,果然觸手寒涼,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頭。

中年道人得理不饒,冷哼:“談大人見多識廣,能否爲本門做個公證,看看這斷息留命的一刀,卻是普天之下哪一門哪一派的手段?”

誰都知道此事絕不簡單,但一時之間又瞧不出端倪,談劍笏繃一張鐵板也似的紫膛國字臉,一逕蹙眉苦思,半天都沒有答話。

(派這個老實人來,老臺丞可真是失算了。

許緇衣暗自嘆了口氣,出言爲他解圍。

“聽說‘不堪聞劍’勁到血凝,斷脈而不傷皮肉,乃是一門講究透勁的絕學。”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淨的烏衣一映,恬靜的面容透着空靈靈的冷落。

“我見識淺薄,但覺這一刀落手極是霸道,不知談大人有何見解?”

談劍笏點頭道:“我也覺得奇怪。能傷人如斯,何至於弄得這般血淋淋的?依我瞧,這其中必有蹊蹺,不妨請臬臺司衙門指派幹練的仵工與大夫相驗,也好查個水落石出。”

中年道人負手冷笑:“臬臺司衙門天高地遠,劍塚山中門庭甚深,這公文往返曠日廢時,待得仵工來時,只怕人都死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談大人久在公門,這不是同我說笑麼?”

談劍笏老臉一紅,想想他說的也是實話,一時倒也難以反駁。

一旁的魏無音始終冷眼以對,此時忽然昂首閉目,脣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殺你兒子,何須‘不堪聞劍’?”

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兩道如電銳光。

這名中年道人鹿別駕,正是觀海天門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稱“劍府登臨”在門中的地位僅次於掌教“披羽神劍”鶴着衣,平時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場,頤指氣使慣了,幾時聽得這般狂言?眼下卻不露慍色,和顏道:“魏老師所言甚是。這‘不堪聞劍’的威能,貧道聞名既久,甚嚮往之。少時沐四俠若來,少不得要討教。”

嗓音溫厚,給那雙黑多於白的溼潤眼眸一襯,更顯天真。這幾句話裡隱帶殺伐,居然也說得動聽悅耳,如聆鐘磬。

魏無音緩緩睜眼,一一掃視,所目之人無不凜然,如遭劍戮。

“離宮之時,我家宮主再三囑咐,讓我少造殺孽,勿傷盟情。好在我年事已高,就算偶違聖訓,料想宮主也不忍責罰。”

談劍笏見話頭已僵,趕緊打圓場:“妖刀禍世,惹出這許多事端,眼下正是齊心戮力的時候。這個……”

卻遭鹿別駕一頓搶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滅去,我等都沒能親見,殺人償命卻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無不凜遵。談大人說是也不是?”

談劍笏啞口無言,魏無音卻一逕冷笑。

“誰敢動我徒兒,須得拿命來換!”

“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鹿別駕踏前一步,大袖揚起:“來人,刀劍伺候!”

◇◇◇約莫半個月前,四大劍門陸續有人遇害。

兇手持一柄形制怪異的利刀,斷金削鐵、來去無蹤,竟無一劍能與之相抗。種種跡證所指,這幾樁大案似是指劍奇宮“琴、棋、書、畫”四絕居末的“丹青一筆”沐雲色所爲。沐雲色雖然年少風流,聲名卻一向不惡,流言傳將開來,東境武林頓時譁然。

指劍奇宮之主“九曜皇衣”韓雪色最是愛惜羽毛,當下派遣四絕行三的“銘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調查,豈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黃鶴。

觀海天門素與奇宮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還包括鹿別駕的義子鹿晏清,鹿別駕再也吞不下這口氣,點齊東海百觀數千道衆殺上龍庭山九蟠口,欲討還公道,幾乎釀成一場慘烈惡鬥。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埋皇劍塚及時派出快馬止戰,聲稱三十年前消滅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劍門結盟,共同阻止妖刀亂世。

今日靈官殿裡四派埋伏,爲的就是捕捉“妖刀”江湖路走久了,會比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魚龍化現這種荒謬的鄉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說出自埋皇劍塚的老臺丞、正二品金紫光祿大夫致仕的“千里仗劍”蕭諫紙親筆密函,恐怕只能惹來一陣訕笑。連談劍笏指揮院生推來那巨大的鐵籠、在地上描繪硃砂符籙時,都免不了一臉尷尬,何況這些江湖混老的名俠劍客?

鹿別駕明擺着是來捉拿兇手的,而魏無音堅信得意弟子不會無故逞兇,欲防觀海天門挾怨滅口。談劍笏早有預感,就怕沐雲色現身之際,便是盟約破裂之時:誰知妖刀未至,兩派衝突已然爆發。

“來人,刀劍伺候!”

語聲方落,左右遞上兩隻扁長木匣,鹿別駕拂開銅鎖,“啷鏘”一聲龍吟,兩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執着一柄刃白如霜的稜節七星劍,左手所持,卻是一把厚重的鯊鰭鬼頭刀。

觀海天門練的是雙兵,右手一律持劍,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爲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一十八門。鹿別駕乃觀海一脈刀門的魁首,刀劍同使的造詣在門中無人可比,只見他雙手垂落,刀劍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無音!你在東海也算是傳奇人物,亮出兵器,免你死後還有餘話!”

身後一片金鐵交鳴,衆弟子也都擎出刀劍。

魏無音冷眼環視,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賊道,忒也無知!殊不知指劍奇宮的門下,只練‘無形之劍’麼?”

隨手拔下一根長長的鬢邊黑髮,真氣到處,細柔的髮絲陡地繃直,宛若鋼針!

鹿別駕心念一動,連忙大叫:“衆人小心——”

話未說完,眼前白影忽地一晃,身後“碰!”

一名弟子軟軟癱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軟黑髮,留在肉外的尚不及寸半,幾乎刺穿肩膀。魏無音哈哈大笑,雙手連揮、乍去倏來,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門弟子倒下,餘人驚慌不已,登時陣腳大亂。

眼見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別駕心下駭然:“休戰未滿百年,指劍奇宮的邪魔外道竟練就這般身法!”

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敵,再無保留,提氣叫道:“衆人休慌!快走九鳳天罡步,使‘羣魔束形大陣’!”

一旁的談劍笏、許緇衣聞之色變,眼見插手無門,談劍笏急得大叫:“鹿真人!盟約尚在,勿傷清明!”

已阻之不及——衆天門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揮刀劍亂砍以圖自保的,然而這“九鳳天罡步”踏將下去,數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亂場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內陣形自成,彷彿早已練好了似的:饒是魏無音快逾閃電,四面八方卻突然豎起了高牆,再無半點進退趨避的餘地。

他又以發劍刺倒數人,陣形卻不動搖,益發窒礙難出,不覺一凜:“數十年未曾交手,不想牛鼻子卻練出了這等絕陣!”

仗着絕頂輕功一掠沖天,攀着屋椽竄出簷外,身形沒入雨幕之中。

“誘敵之計麼?”

鹿別駕陰陰一笑:“既然叫‘羣魔束形大陣’,早防到這等鬼蜮伎倆!衆人聽好:北魅玄範,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營!”

七名弟子一躍而出,隨後又是七人,四撥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陣,果然守得如鐵桶一般,潑水不進,便在移動間也無可乘之機。

誰知雨中傳來一陣嘶啞豪笑:“蠢貨!出得殿門,便是我贏!”

天際雷電一閃,只見魏無音踞於殿外一株光禿禿的半死槐樹之上,並未走遠。鹿別駕大袖一揮,又是二十八人躍出殿外,仰頭陰笑道:“我這‘羣魔束形大陣’,能困倍數於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魏無音毫無懼色,仰頭大笑:“我以造化之力破陣,孤身一人足矣!”

鹿別駕盯緊他肩後裹着織錦的烏木長匣,暗忖:“傳說這廝的‘雨漏更殘’能以琴絃發劍氣,在他破匣取出焦尾烏桐琴之前,須以大陣除之!”

提氣大喝:“收!”

五十六名天門弟子一擁而上,雙重羣魔束形大陣立時收攏!

天雷乍現,青紫色的電光中,魏無音攢着槐樹椏叉間預先佈置的一條細線,運勁一彈:勁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頓時成了一顆顆鐵丸般的暗器,只聽一疊聲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門道士接連倒地。

雷聲轟隆劈落,魏無音躍下槐樹,目光一掃遍地呻吟輾轉的道士們,昂然冷笑,負手信步而來。鹿別駕面色鐵青,貼身的八僮八侍一齊拔出刀劍,紛紛遮護在主人身前。

魏無音解下背後木匣,彎身坐上門檻,將裹錦長匣置於膝上,半晌才喟然道:“非要殺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決麼?觀海天門,盡是孬種!”

“你!”

鹿別駕忍無可忍,一躍而出:“找死!”

鏗的一聲,鹿別駕飄然而退,原本應該他落腳的地方,卻換成了一名身着淡紫衫子、腰細腿長的嬌小少女,雪白的瓜子臉蛋不過巴掌大小,更襯得她下頷尖尖,說不出的窈窕細緻.她手裡的長劍脫鞘而出,平豎在美豔的面孔之前,劍稜處卻被一根繃直的髮絲貫穿,只差分許就要貫入眉心,刺進顱中。

“小姑娘,”

魏無音淡淡的說:“你一劍擊退牛鼻子,無論勁力拿捏、出劍方位,甚至是‘移形換影’的身法,均屬上乘。以你小小年紀,如此極是不易。”

少女嫣然一笑,頰畔綻出小小梨窩,頓如滿室花開,令人目眩神馳。

“能得琴魔前輩誇獎,乃是晚輩的無上光榮。”

魏無音搖頭。“但我這一劍頓止,乃老夫四十年苦心孤詣的鍛鍊所致,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現在已經躺在地上,變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腦屍了。你的舉動不只無謀,而且還很自以爲是。”

少女含笑從容,仍是一派嬌憨:“前輩所言甚是。晚輩斗膽,賭的是琴魔前輩四十年的俠名與俠義之心,必不致錯傷無辜。”

魏無音冷哼一聲:“妄入戰團,自討死耳!算是哪門子的無辜?”

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抿嘴一笑倒轉長劍,盈盈下拜。

“晚輩水月門下任宜紫,給琴魔前輩請安。”

魏無音將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別駕一眼,逕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現之前,你的腦袋權且寄脖頸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

鹿別駕重重哼了一聲,面色鐵青,也不答話。

他適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劍揮開,多少還是吃了急怒攻心、貿然出手的虧,真要動起手來,未必不是對手。只是在這個當口,多個敵人總不如多個盟友,況且許緇衣還未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這般本事,這個掌門十年的大師姊豈是好相與的?

眼下,看是不能打了。所幸魏無音未下殺手,倒在門外雨泊裡的衆道士次第甦醒,拄着刀劍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乾衣服。原本劍拔弩張的廝殺場面,轉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狀的詭異靜默之中。

許緇衣靜靜打量着這一切,誰也看不出她優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盤算着什麼。“大師姊,我帶金釧、銀雪去外頭瞧一瞧。”

任宜紫湊近耳邊,清脆的喉音甜嫩甜嫩的,壓低時意外有些滯黏。

金釧、銀雪是師父撿回來的一對雙胞胎,原本打算讓她們照料師父起居,後來卻賞給了宜紫做丫鬟,她與紅霞都不贊成,但終究還是順了師父的意思。

這雙姊妹花得師父親自點撥過幾年,除開三位掌院,內功劍藝算是第九代弟子裡數一數二的硬角兒:一旦聯手,連紅霞也應付得吃力。帶上金釧銀雪,再不能拿安全做藉口了。

“可外頭下着雨呢!”

許緇衣沒管大庭廣衆,隨手替她理着雲鬢。

“這裡頭也下啊!”

任宜紫一指樑間,巧不巧的順勢讓了開來,回頭仍是一派嬌憨:“大師姊,人家悶得慌。屋裡都是男人,有股難聞的氣味,我待着心煩。”

沒等答應,擰腰移步,便要邁出門去。金釧銀雪齊望了許緇衣一眼,並立不動,兩張一模一樣的清秀小臉上看得出同樣的猶疑。

許緇衣神色淡然,輕聲說:“也好,你就去後頭看看罷。清出一條退路來,沒準一會兒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轉頭笑道:“我就知道師姊疼我。師姊放心,全包在我身上罷。”

腳步細碎,提劍逕往後進去了,婀娜款擺的背影引來無數目光,就連觀海天門陣中也不可免。金銀雙姝低頭匆匆尾隨,眨眼便無蹤影。

水月停軒門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劍門中看似敬陪末座,實則不然。“紅顏冷劍”杜妝憐是當今東海道坐三望二的頂尖劍手,名列天下劍榜《秋水名鑑》等若擠進了當今劍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劍術與美貌,杜妝憐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領也是天下馳名。

她的三名親傳弟子年紀輕輕,卻都是四大劍門的響亮字號:二弟子染紅霞武功卓絕,代師傳藝逾七載,誰都知道“萬里楓江”染紅霞是水月門中最難纏的敵手。老三任宜紫十五歲上便代師參加十年一度的四門論劍大會,於朱城山指天台頂與三大劍門的首腦各對一招:劍上雖無定論,三人卻一致公認杜妝憐是東海最具眼光的師匠,授徒的本領當世無雙。

許緇衣身爲嫡傳首徒,芳齡不過二十九,代掌門戶卻已近十年,水月停軒在她手裡發展好生興旺,杜妝憐得以放心閉關,不問俗事。人說:“撫劍欲誰語,東海三件衣。”

把許緇衣與觀海天門掌教“披羽神劍”鶴着衣、指劍奇宮宮主“九曜皇衣”韓雪色等相提並論,聲威震動天下。

四門聯盟裡,埋皇劍塚原該是合縱的核心,唯“妖刀”一說委實太謬,蕭諫紙縱有三十年的清譽,望重武林,充其量也只能換來今日靈官廟一會而已。若無法證明妖刀的存在,不過是臨老犯糊塗罷了,誰人理他的瘋話?談劍笏沒有穩鎮場面的能耐,劍塚卻也派不出更像樣的人物了,看樣子連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慘遭沐雲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門弟子中,還包括鹿別駕的義子,指劍奇宮與觀海天門勢成水火,若說百年來的明爭暗鬥是遠因,兇案便是一觸即發的導火線。

水月停軒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門中損失最輕微的,如能自外於兩門惡鬥,未始不是合算的代價。水月停軒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速,那些專注“獲得”的男子恐怕永遠無法理解:其實斷腸湖畔的園林基業、錢糧庫稟,均來自許緇衣對“損失”的精細操作。

此際許緇衣卻有別樣心思。

她的目光,始終在鐵籠上下盤桓。

一旦殿外寒風微停,籠裡散發的惡臭就如惡獸出閘,兇猛無匹的衝入鼻端、直竄腦門,摒息也難以頓止。談劍笏裡外踱了幾匝,與鹿別駕、魏無音都說不上話,老遠見了,按劍快步行來,團手作揖。

許緇衣斂衽微福,兩人並肩而立。

“談大人見過籠裡的物事麼?”

見她主動攀談,談劍笏似乎鬆了口氣,稜峭的輪廓稍見緩和。

“沒有。”

“可知籠中所囚何物?”

“不知。我剛從勝州回來,院裡一片亂,很多事都不大明白。”

許緇衣忍不住微笑,對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幾分好感。

白城山聽說受妖刀侵襲,死了十來名院生,劍塚雖涉江湖,卻是不折不扣的朝廷職官,隸屬禮部轄管,典制比照諫院御史臺,撫卹、修繕什麼的都得寫章遞摺,飛馬分報京裡與東海道臬臺司衙門,的確十分麻煩,非如江湖門派易與。

眼見問不出底細,她話鋒輕輕一轉:“我見老臺丞書札上的字跡有些闇弱,着實擔心了一陣,可惜諸事耽擱,沒能上山拜望。還在想今年七月的壽辰,要給老臺丞捎幾盒蔘芝什麼的。他老人家的身子骨還康健?”

“身子安好。”

談劍笏難得微露笑意,未幾又補上一句:“精神也好。”

許緇衣很小的時候,就認識蕭諫紙了。

儘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雙眼卻始終不曾改變。這些年她忙於門務,與劍塚那廂多是書信往來,至多讓紅霞親上白城山一趟,但許緇衣知道蕭諫紙決計沒有隨着年月增長,而變得糊塗昏聵。——這,究竟是爲了什麼?口出謬論、悖意孤行,蕭諫紙到底想做什麼?世上若有妖刀,又是什麼能引將過來,令兩門罷手,卻殺不得放不得?

“我雖不知所囚爲何,但臨行前我家臺丞再三交代,寧可錯放妖刀,不得失卻此物。”

彷彿看穿她的疑惑,談劍笏微微搖頭,面色凝重:“籠中之物若與妖刀一同現世,天下將陷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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