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五十 折彌恨洗冤孰輕孰重

那是片鎏金脛甲,甲側微凹的曲線滑潤如水,教人想起雪豔青那雙渾圓結實的長腿來。

耿照對這套形制殊異的異邦戰甲印象深刻,只是不曾留意過細節。若成套披在女子身上,或可略辨真僞;孤伶伶拿出一隻部件,反令人沉吟未決,不敢確定是否爲雪豔青所持。

若然是真,便只兩種可能:其一,逃離血河蕩當夜,鬼先生始終尾隨在兩人之後,是以知曉埋甲的地點。但這解釋也產生另一個疑點——無論耿照或雪豔青,皆是鬼先生亟欲取之的對象,豈容他倆逃離?既取金甲,後又縱虎歸山,未免說不過去。

第二種可能,即是雪豔青傷愈離開棲鳳館,沿河回到埋甲處,取甲後爲鬼先生所執。這麼一來,鬼先生能自由出入冷鑪禁道,也有了合理的解釋——天羅香之主是與禁道黑蜘蛛交換血誓的人,或知出入之法,或有促使黑蜘蛛履約的權力,連姥姥的一紙手書都能當作通行證,由雪豔青簽署的譜牒,效力或還在姥姥之上。

“雪豔青落入鬼先生手裡”的假設令他寒毛直豎,尋思之間,見鬼先生持甲詢問鬱小娥,脛甲反轉過來,內裡並無革墊棉襯,光滑一片,莫說是鐫刻,連污漬都沒見一塊,驀地省覺:“這甲……是贗品!”

按姥姥所說,雪豔青的金甲內側刻着虎帥絕學《玄囂八陣字》內置的棉革襯墊除了保護身體、避免摩擦,亦有掩去鐫刻之意。鬼先生出示的脛甲雖仿製得維妙維肖,內側卻無虎帥之刻文,絕非由貨真價實的“虛危之矛”所出。

退一萬步想,鬼先生要找人冒充雪豔青,自須準備一套幾可亂真的金甲,否則冷鑪谷中衆目睽睽,斷不能輕易過關。耿照並不知道鬼先生擁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任何東西只消看過一眼,便能深深印在心識深處,分門別類貯存起來,與他的虛境異能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連看過的武功都能模仿個六七成,靠印象重新繪製、打造出雪豔青所披掛的金甲,不過反掌間耳。

卻聽鬼先生怡然道:“你家門主若於谷內,還有備用的甲衣,拿來與我交換截蟬指,一塊甲片換一招。至於那名女子,我願意以三招交換,便是現下傳了給你也無妨,當是前訂。”

“六招。”

鬱小娥彎彎的柳眉一挑,笑得又膩又甜:“您先傳我三招,連剩下的三招共六式圖譜,咱們屆時在禁道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譜。”

“代使做買賣的習慣,我實不喜。”

鬼先生哼笑。“不考慮直接用搶的麼?意思也差不多了。喊價若無根據、愛喊多少喊多少,結果就是浪費時間。你當抒發心情,我可氣悶得緊。”

鬱小娥道:“您先傳我三招,小娥立時奉上一個極有價值的線報,包管主人滿意。主人聽了若覺不值,儘可以取小娥性命。”

“喔?”

鬼先生來了興趣。“什麼線報?”

“主人手中的金甲雖是維妙維肖,與門主所持幾無區別,但仍是贗品。”

嬌小冶麗的女郎眼波盈盈,瞬着彎睫輕道:“此間關竅,於主人可說價值連城。”

“有意思!”

鬼先生撫掌大笑,驀地右手拇指屈起,餘四指張如箕爪,翻腕急旋,似揮排扇,既非爪功也不像指力,卻是變幻莫測,影若搖花。

他並未運使內力,接連變過幾式,漫天爪影中忽穿出一指,指勁倏凝,貼着鬱小娥的鬢邊削過,帶下一綹柔絲,“嗤!”

一聲銳響,桌上瓷燈已遭洞穿,圓鼓鼓的青花腹間留下前後兩枚錢眼大的圓孔,不住汩溢着燈油,室裡盈滿豆香。

穿瓷不碎,可見指力精純;而在瓷胎上穿出兩枚圓孔的力道,竟未使瓷燈稍稍位移,亦足以顯示力量之集中。鬱小娥目眩神馳,忍不住也屈起拇指,依樣畫葫蘆起來,儘管不能說是毫釐不差,但憑一眼的印象,竟能使了個七八成,悟性不可謂不高。

只見她袖底幻出連片殘影,正欲戟出,才發現勁力俱扣在拇指上,決計不能如鬼先生所使,凝力洞穿瓷盅。“‘玉露截蟬指’共分五層,”

鬼先生悠然道:“每層屈起一指,真正的勁力扣於屈指間,欲出不出,難以捉摸。我演給你看的招式不過是第一層,以食指發勁卻是第四層的功夫;據說練到第五層時,勁不由指出,屈伸自如,能傷敵於無形間,堪稱是一等一的絕學。”

鬱小娥明白他的意思。略去了當中二、三層的招式心訣,便無隔空破瓷的驚人威力。她若想一窺教門無上絕藝,須得拿出夠份量的情報來。

“門主之甲,其後鐫得有字。”

她老老實實交代,模樣無比乖巧。“據說每片都有,須除去甲襯方可見得。”

覘孔後的耿照聞言一凜:“她怎麼知道?莫非《玄囂八陣字》的秘密,天羅香的教使俱都知曉?”

心想以姥姥之謹慎,不致如此輕率,轉頭望向蘇合薰。蘇合薰低聲道:“她有個同期入門的姊妹,叫連雲靜,被選入天宮伺候門主。”

耿照想起姥姥說過,曾秘密選拔若干女子,讓她們一人習練八陣字中的一門,卻無人成功,心念微動:“那位連姑娘……現在何處?”

蘇合薰沒應聲,專注望向覘孔,恍若未聞。

耿照開始痛恨起這種隨意翻閱天羅香的日常、都能不經意掉出一地犧牲者的情況。可以確定的是:連雲靜此際人已不在,她修習過某片金甲上的八陣字武學,鬱小娥知道甲後鐫刻,多半也是她漏的口風。

鬼先生不關心她如何得知,他更想知道那是什麼。

“你見過上頭的刻文?”

鬱小娥搖頭。

“沒親見過。是一……是一個朋友告訴我的。”——那便是連雲靜了。

耿照看不清鬱小娥的神情,只覺她口氣木然,無悲無喜,不禁爲那位素未謀面的連姑娘感到悲涼。鬱小娥是爲枉死的同期姊妹,才下定決心背叛教門,與鬼先生暗通款曲——這麼想的話,似也能稍稍諒解她了,耿照卻知鬱小娥不是這種人。她的所作所爲只爲了她自己。

鬼先生對這個情報異常滿意。透過秘閣的烏衣學士,他對天羅香做過極深入的研究,甚至溯及百年前的古老文獻,從武功到教門源流,瞭解之透徹,自覺就算向“代天刑典”蚳狩雲登門叫板,也有絕不會輸的把握,纔敢伸出黑手,在冷鑪谷中攪風攪雨。而雪豔青和她那出類拔萃的武功,彷彿是天外飛來,與他熟知的天羅香格格不入,對照古木鳶與鬱小娥之言,答案已呼之欲出。

(那副甲上所刻的,便是《玄囂八陣字》自血河蕩的聯心會後,雪豔青便不知所蹤,重傷的蚳狩雲也隱匿起來,使他的暗樁一直苦無下手的機會。鬼先生確信直到雪豔青離開冷鑪谷,蚳狩雲該是未能視事的,否則以這位大長老的城府,非但不會教她做出伏擊將軍、自招死路的莽撞之舉,怕也不讓前往血河蕩,以免雪豔青又中他人算計。

天羅香的武力與頭腦,由此被隔絕在人力難越的禁道兩頭。實力號稱“七玄第一”的天羅香,從那時起便埋下了滅亡的種子,只消把握機會,擊殺兩人中的任一個,天羅香即爲囊中物,再無可忌憚處。

鬼先生思考着雪豔青潛回冷鑪谷的可能性。她是一名武癡,不通世務,從小在半琴天宮內長成,身邊沒了蚳狩雲,說不定連吃飯穿衣也不會,絕不能在谷外孤身盤桓,而不露絲毫形跡。

與她一同墜河的耿照好端端現身三乘論法,鬼先生第一個念頭便是耿照將她藏了起來;然而蓮臺崩塌後,監視符赤錦、橫疏影,乃至鎮東將軍那廂的報告無不顯示,並沒有如雪豔青這般女子,在耿照的生活裡隱匿休養的痕跡,這人似乎就此消失,彷彿不曾存在過似的。

而鬼先生安插於谷中的細作,始終未能提出有力的證據或反證,釐清雪豔青的行蹤。現在他則有了另一個選擇。

“代使此說,確值六招《玉露截蟬指》”

鬼先生又恢復了敬稱,當然是刻意爲之。他知道在受制於人的前提下,“代使”二字對鬱小娥來說異常刺耳,但她若太過得意,就輪到他心裡不舒坦了。“我們的約定依然有效,一片甲,一招譜。你若能爲我找出整副金甲,我便讓你練成這一招。”

指指了桌上的瓷燈。

“金甲不在谷內。”

鬱小娥面無喜色,波瀾不驚,垂眸道:“此甲僅只一副,門主從不離身,谷內亦無備品。您開出這般條件,是成心不教小娥啦。”

練成《玉露截蟬指》第四層固是絕大誘惑,但吃不到嘴的糕,不比一片樹葉來得香甜。鬱小娥儘量委婉地表達不滿,點出這份提議的不切實際。

“你家門主是真不在呢,還是假裝不在?”

鬼先生聳聳肩,一派滿不在乎的模樣。“莫忘了她能出入禁道,或已悄悄回谷也未可知。你只能說,若她真回了冷鑪谷,必不是走定字部這條路。”

“對您來說,有嫌疑的就只剩六條禁道,六名代使了。諒必不難猜罷?”

鬼先生不理會她露骨的諷刺,取出一張數折陳紙,紙質粗劣,像是泡過水再曬乾似的皺巴巴,邊緣起毛,彷彿稍一搓便要碎裂開來。“你家門主失蹤之前,與這人走在一塊兒。你見過麼?”

鬱小娥攤開粗紙,眉目一動,半晌才低垂眼簾,輕道:“沒見過。”

“他現在的頭髮,應比圖上短得多。數月前此人曾扮作僧侶,匿於蓮覺寺。”

鬼先生笑道:“他與鎮北將軍的千金在三乘論法上比武,雙雙埋在蓮臺下,如今想見,也已遲了。你持此圖在冷鑪谷周圍打聽,你家門主若曾悄悄潛回谷中,多半是這廝打的掩護。”

“小娥明兒便着人去辦,您儘管放心。”

她嫋嫋娜娜施禮,模樣乖巧極了。

鬼先生可沒忒容易打發。

“你需多久的時間,才能確認金甲在不在谷裡?”

鬱小娥本想說“三天”櫻脣一歙,見糊紙面具的眼洞中迸出獰光,那是如野獸般飢渴的目光,全無道理可講,若不能滿足嗜血的,牠會毫不猶豫把同行者當作餌食。少女定了定神,從容道:“後日寅時一刻,小娥在本部禁道外恭候大駕,除了將那名女子交付主人,亦將報告尋甲的結果。”

鬼先生笑起來。“那便是明兒夜裡了,我很期待。”

着好衣褲,從錦幄下摸出一隻三尺來長的包袱,縛在背上,看似兵器一類。鬱小娥暗忖:“原來他是使刀劍的。”

依寬度推斷,該是刀而不是劍,心思飛轉,福了半幅道:“小娥送您出去罷。”

鬼先生嘖嘖兩聲,揮手道:“代使,咱們都不是小孩兒啦,省了高來高去,豈不甚好?”

身影一晃,消失在撥步牀幔後,想來是與先前的女郎同循一徑而出,速度卻快上了幾倍不止。

鬱小娥面色倏沉,小手探入腰間,再揚起時迸出“叮鈴鈴鈴”的脆響,取了枚小巧晶瑩的水精鈴鐺。

那水精純淨透明,在燈暈下閃着黃金般的光華,耿照目力未失,拜她掌心白膩所賜,清楚看見鈴鐺的水精肌理內,夾着縷縷金絲,印象中無一種礦物符合這樣的特徵,仔細一想,又覺與三奇谷瀑布圓宮內的菸絲水精有幾分神似,暗暗納罕。

奇的是:鈴聲一動,地道里的石英礦脈也跟着發出共鳴,“叮鈴鈴鈴”一路傳響,自頭頂掠過,刮向甬道彼方。耿照注意到隨着鈴聲遞嬗,石英礦脈隱隱發出淡金光華,興許鈴鐺也是以相同的材質製作,纔有一樣的振頻。

“她叫我了。染姑娘若不在此間,即在她房內。”

一指耿照背後。他想起來時路上有扇暗門,再回頭蘇合薰已不見,霎眼之間,覘孔內多了條窈窕勻稱的漆黑衣影,但聽蘇合薰躬身道:“代使,我見外頭有人——”

鬱小娥一跺腳:“怎麼纔來?快追,瞧他走得哪條禁道!”

蘇合薰微一欠身,倏又無蹤。鬱小娥繞着撥步牀連轉幾圈,俯首移足,像是在找什麼東西,耿照會過意來:“她是在找那名女子有無遺落的首飾或衣物,以查明身份。”

心知良機稍縱即逝,循密門回到地面,果有座獨院還亮着燈。

院裡左右兩廂加前後進,少說有七八間房,耿照不知鬱小娥的閨房在哪兒,本想挾持一名天羅香弟子逼問,誰知堂堂定字部代使院內,竟無使女於廊間走動,右廂三房內斷續傳出**的女子呻吟。

耿照戳破窗紙,見房內一具汗溼的**女體跨於男子腰上,由起伏的背影動作推斷,所施展的“天羅採心訣”正到緊要關頭,攤在牀榻上的精壯大漢無不是青筋浮露、瞠目流涎,離死也不過就三兩步的距離。

不明就裡之人,眼見爲憑,此間活脫脫一窟,養的全是些不知廉恥的下賤女子;看在耿照眼中,這座小院卻是鬱小娥的練兵場,是她提升定字部諸女的武功根底,以期能趕上內四部的依憑。耿照絲毫不覺場面香豔,只看到定字部上下秣馬厲兵,滿滿地透着鬱小娥的野心。

左廂則全是演武場地,陳列各式長短器械,推開門縫,就着月光見牆上地上佈滿斫痕,處處是打鬥痕跡。天羅香的武功多於拳腳之上,罕使兵器,遑論鞭銅錘等重兵,此地必是鬱小娥着下屬與綠林各寨好手比武切磋,以偷師精進,補本部武藝之疏。

在鬼先生闖入前,鬱小娥便於此間親自押陣,督促底下人提升內功罷?姥姥若見得,說不定要感動得流淚。比之**糜爛的內四部,這纔是天羅香真正的中興基地啊!

耿照無有讚歎的餘裕,急忙掠至後進,見一間寬敞舒適的大房還亮着燭照,悄悄掩入。房裡略有些凌亂,几上攤着簿冊,研好的墨尚未全乾;換下的外衫披在屏風頂上,由尺碼看應是鬱小娥的閨房無誤,卻沒有肚兜羅襪之類的貼身衣物,顯然主人並非不愛精潔,倉促間還是有分寸的,只是過於忙碌,或起居無人照應,難以面面俱到。

這般光景耿照甚是熟稔,橫疏影的書齋、臥室長年都是這樣,忙於政務的女子同時還要維持外表光鮮亮麗,箇中辛苦外人實難想像。況且比起夏星陳的閨房,這兒非常好了,她那才真個叫慘不忍睹,誰看了都不好意思說鬱小娥。

房裡什麼都有,就是不見染紅霞。耿照強抑焦躁,翻着屜櫃几凳找暗門,可惜從外觀看來,這宅院本無設置密室的裕度,至多佈置些鏡覘之類,將房內動靜傳回黑蜘蛛的密道中。

他不肯放棄,正要掀開牀板,心頭忽生異樣。隨着內力枯竭,碧火功凌駕尋常內功的五感優勢,只剩以內息改變眼瞳構造、日積月累而得的目力未失,聽覺受的影響則最爲嚴重,不能運使功力之時,雙耳所能覺察的範圍、程度等,幾與過去未練碧火功時無異。

而先天胎息的感應卻是若有似無——並未完全消失,也無法如過往般,將感應的觸突鋪天蓋地撒出去,纖毫畢現,滴水不漏。他在半琴天宮能察覺到蘇合薰的存在,卻無法確切指出“藏在何處”即爲一例。

但即使如此,耿照的耳力目力本就遠超常人,往斷腸湖送劍之時,於雨中察覺妖刀萬劫的存在,甚至還在武功遠勝過他的染紅霞之先。此際佐以一絲淡淡靈覺,仍是搶在來人前頭,感覺到對方已至;由極細極微的跫音衣響、呼吸溫澤推斷,他甚至知道來的是誰。

(糟糕!

耿照不及逃跑,心念微動,搶在來人之前起身,一撣袍襟,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注視着推門而入的鬱小娥。

鬱小娥正低頭尋思,豈料擡眸便見思慮裡的那人,還以爲眼花了,眨着一眸盈盈秋水,居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看來人走運時,當真擋也擋不住。我正可惜着,怎就走脫了你這麼個寶貝,沒想又送上門來啦。”

這話有戲謔有揶揄,既輕佻又隱帶一絲威嚇,似是遊刃有餘,耿照卻留意到她本要跨過高檻的繡鞋閃電一縮,將嬌小的身子留在門牖外,明顯是有幾分忌憚的。

當日在蓮覺寺,耿照接連斬殺冥渾屍老、大頭鬼與五名鬼卒,從集惡道的刑臺上將她救出的畫面,鬱小娥迄今未忘,說不上感恩戴德,而是餘威猶烈,牢牢印在心版上。在她看來,內功驚人、手持異刀大殺四方的“恩公”不啻是鬼先生級數的人物,她早絕了報吸功之仇的念頭,在瓠子溪畔見他身受重傷不省人事,纔會喜出望外,以爲是天意使然。

依鬱小娥原本的盤算,挑了他的手腳筋,再慢慢研究怎麼吸一身渾厚的內力、拷掠出刀法武功的秘訣來,固是妙絕;誘使盈幼玉那蠢丫將人提進天宮,不管最終是誰撂倒誰,於她只有好處,沒什麼壞處,指不定還能逼出姥姥,亦是一着好棋。

但她並不想在四面無援的情況下,獨對神智清醒、行動自如的這個人,尤其是她剛剛纔知曉他最近幹下的豐功偉跡。鬱小娥捏緊掌心裡的水精召鈴,若有什麼萬一,還能喚蘇合薰代擋一刀,爭取時間逃出小院,叫醒定字部衆人齊上。

只有“恩公”心裡清楚,此際莫說鬱小娥,隨便哪個毛孩拿根筷子,不定都能將自己擺平,所幸鬱小娥一來不知,二來似還留有蓮覺寺之餘悸,能否安然脫身,就看唬不唬得住她了,面色一沉,虎聲質問:“人呢?你藏到哪兒去了?”

鬱小娥忍俊不住。“你這樣會害我以爲,是我闖進了你的地盤,周圍全是你的人,只消你發一聲喊,我便跑不掉了呀。”

耿照從沒這麼恨過她不是漱瓊飛之流的腦殘,只好更加賣力演出,眉心揪如包子一般,吊起兩眼,冷哼道:“……不知你的人比起集惡道衆鬼來,哪個要厲害些?”

今日不比昏迷間被擡入谷,鬱小娥忌憚他的刀法內功,沒想過硬碰硬,咯咯幾聲,故作嬌態:“可惜你武功再厲害,總不能將冷鑪谷掀翻過來。找不着二掌院不打緊,要驚動了八部分壇,天羅香傾巢而出,便是蟻羣也能咬死獅象,何況是蜘蛛?你說是不是,典衛大人?”

耿照陡被叫破身份,面色丕變,這下倒不是作僞。卻見鬱小娥從袖裡摸出那張陳紙,小心翼翼打開,怡然道:“我說呢,區區蓮覺寺的小和尚,怎有這般武藝!典衛大人既能接連殺敗鼎天劍主和文武鈞天,怕對集惡道還留了一手,未顯實力。”

紙上繪着耿照的圖像,卻是赤煉堂大太保雷奮開當日傳遍水陸各大碼頭的懸紅。

那圖雖是倉促印就,卻描得維妙維肖,未知是出自何方能工大匠手筆。只是耿照在流影城時並未削髮,圖中仍是挽髻束巾的模樣;下山數月間屢經風波,心性早已不同既往,此際面相也無畫裡的那股子樸拙稚氣。

鬱小娥蝸居冷鑪谷,對谷外事漠不關心,瓠子溪初遇耿、染時,未將二人與轟傳武林的論法擂臺想作一處,只道老天有眼,將吸走大半內力的仇家送了回來,教她清清這筆爛帳。

直到鬼先生出示懸紅,又提及三乘論法一事,鬱小娥才驚覺自己拾獲的這雙男女簡直奇貨可居,把染紅霞當作門主的替身送出,等若以金代銅,完全抹煞了染二掌院自身的價值。

她並不打算這麼做。交易的條件須得重議,非是一記《玉露截蟬指》第四層便能揭過。但比起染紅霞,被她兜入內四部欲害盈幼玉的耿照,毋寧是此際更爲緊要的關鍵。

鬼先生仿製的金甲盡善盡美,若非雲靜曾偷偷告訴過她鐫刻一事,再給鬱小娥十隻眼睛,也看不出脛甲的真僞。況且着甲不能不加里襯,塞入棉革,誰還看得出有無字刻?

鬼先生自以爲從她口裡得到線報,殊不知真正套了話的,是鬱小娥。

僞甲已臻完美,破綻有等於無,鬼先生的目的非是除弊,而是真甲——或說甲內的鐫刻——自身。這也能解釋何以門主甲不離身,平日絕少出現在衆人面前。

這一切,都是爲了保護字刻。

雲靜沒告訴她那些字代表什麼意義,直到她莫名走入禁道、自此消失蹤影前,她們都沒再談論過這事;爲她點出一條明路的,仍舊是鬼先生。鬼先生總以糊紙面具示人,代表其身份廣爲世人所知,不得不以假面示人;通常這樣的人,都很有權勢,雖然追求至高的權位永無極限,但鬱小娥不以爲金甲所藏與權勢有關。

其次是財富。金環谷金碧輝煌,坐擁銀錢鉅萬,同樣求利無有饜足之日,然而押富貴於一副鎧甲,就算甲中有寶藏圖,未免捨近求遠。以利滾利,更有效、更保險的門道比比皆是,鬼先生絕非是這種幼稚無聊的渾人。

更何況,坐擁金甲十數年的天羅香,從沒在這兩件事上得過益處,教門的財富與版圖,是靠蠨祖率衆護法教使一刀一槍打回來的。金甲中若有權勢財寶的秘密,何須如此艱辛?

剩下的,也只有武功了。

鬼先生武功高絕,連他都覬覦的,必是足以縱橫天下、絕無敵手的蓋世武功!

鬱小娥幾乎能想像自己披掛金甲、手持蛛杖,立於階上接受羣姝俯首歡呼的模樣,連一向高高在上的盈幼玉孟庭殊,乃至姥姥,都必須恭恭敬敬跪在她的腳下,受她鬱小娥的驅策——眼前這名男子,正是夢想的開端。

“你想要你的染二掌院,有比殺進殺出更好的法子。”

她露出一抹諂笑,眼角眉梢俱是春情,說不出的誘人。耿照知道她要說什麼,決定進一步施加壓力,將她逼至絕境,猛然踏前一步,惡狠狠道:“口胡————拖延時間,也救不了你!說出二掌院的下落,我留你全屍!不然我就殺爆你呀!”

鬱小娥面色丕變,“唰!”

翻出指爪,擺出接敵態勢,卻見耿照動也不動,一張黑臉繃得眼歪嘴斜,果然就是一副殺人太多、殺壞了腦子的模樣,當日在蓮覺寺的恐怖記憶浮上心版,心尖兒一吊,緊張竟不遜於直面鬼先生,強自收束心神,慢慢鬆開爪勢,和聲道:“典衛大人,你若要用強,小娥興許奈何不了你。但我派在二掌院身邊看守之人,卻會在第一時間內切斷她的喉管,大夥兒一翻兩瞪眼,誰也得不了好處。”

耿照心底失笑:“除非你早料到我會來,否則誰下這種既危險又毫無意義的命令?吹牛不打草稿!”

使勁撐大鼻孔氣虎虎道:“翻你孃親!”

怒極則心亂,果然鬱小娥一見他擠眉瞪眼,又多幾分把握,怡然笑道:“我是不願,非是不敢。但比起二掌院,有一樣東西我更想要,典衛大人若爲我取來,美人自當雙手奉上。”

“你要什麼?”

他兇霸霸地問,忍着面部肌肉的痠疼,只盼鬱小娥莫看穿是虛張聲勢。那些成天喊打喊殺的人也不容易,若無紮實訓練,怎能維持這種凶神惡煞的表情?

“門主的金甲。”

鬱小娥見他雙眼瞪如銅鈴,只道自己一針見血,戳中他不可告人處,驚駭太甚,才露出這般誇張的扭曲表情,趕緊乘勝追擊。

“我不問你是如何取得,要換你的二掌院,拿這套甲來便能如願。典衛大人要快,明兒月至中天時,你的美人兒便不在此間,便拿十套金甲來,也再沒半點用處啦。”

耿照擴張至極的麪糰臉忽然一縮,皺眉扁嘴,深深繃出老猴兒般的法令紋,極慢、極慢地挑起一邊眉毛,陰惻惻道:“你說得倒是輕巧。我聽說姥姥門主皆不在,冷鑪谷難以進出,你不過是想變個法子將我送走,我有這麼蠢麼?口桀口桀,我還要再聽多十句鬼扯呀!”

末兩句瞠目低咆,鼻孔大張,宛若踩了捕獸夾、瘋犬傷症發作的松獅犬,只差沒搖頭吐舌,甩出幾十兩白沫子。

“……這人到底說什麼?”

鬱小娥都聽懵了,心頭一凜:“看來他不當和尚之後,性子越發暴戾,不僅面目猙獰,連話都不大會說了,肯定是逢人便踩、踩完便殺,殺了太多人,腦子都壞啦。我得趕快安撫,免得他殺性暴起,反而難辦。”

勸道:“典衛大人多心啦,我不要你的美人,只要金甲。我請人送大人出谷,明兒子時,我帶美人在禁道出口處恭候大駕,咱們一手交人,一手交甲。你看這樣……好是不好?”

搖了搖水精鈴鐺,要不多時蘇合薰即至,鬱小娥端起架子吩咐道:“你帶這位大人出禁道,不得有誤。典衛大人,明兒子時,切莫耽誤時辰。晚了,小娥也幫不了你。”

耿照歪着臉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大踏步隨蘇合薰離去。

鬱小娥望着他的背影,不由鬆了口氣,一抹額汗,喃喃道:“果然是換得位子,便換了腦袋。他以前說話做事還挺正常的,成名之後,居然成了這副德性……那牛皮臉也太厲害了!”

心想爲官果然大不易,要她犧牲美貌鑽研這功夫,那是萬萬不能了,日後執掌大權,恐怕得挑幾個有天分的丫頭練上一練,用以應付官場,打成一片。

耿照偕蘇合薰重回密道,忙不迭以手揉臉,活絡血路,連嘴都歪了。“……再不離開,怕要中風了。這壞人怎麼這麼難當啊?”

重摑幾掌,好不容易纔把嘴巴眼睛復位。

蘇合薰停下腳步。耿照注意到密道再往前便岔成了兩路,明白她的意思,正色道:“蘇姑娘,我心意已決,姥姥那廂煩你代我說一聲。我取了金甲便回來,絕不逗留。”

蘇合薰猶豫了一下,低道:“我能找出染姑娘藏在哪兒。”

耿照搖頭。“明天子時以前麼?太難了,我不冒這個險。記不記得我勸你別臥底時,你是怎麼說的?我現下想的,與你一般無二。我需要你幫我安排一條退路,把人換回來之後能安然退走的,這事只有你能幫忙。先謝謝你了,蘇姑娘。”

忽想起一事,凜然道:“是了,你有瞧見鬼先生是從哪個方向離開的麼?”

蘇合薰沈默以對。耿照略感失望,卻不意外:鬼先生身法超卓,蘇合薰便是緊接着追上去,都未必能跟牢;先後出發,斷無後發先至的道理。正這麼想,低頭卻對上她透出面紗的清冷眸光,蘇合薰接下來所說,直令他不敢置信。

“……但我知道她是誰。”

女郎輕聲道:“我認出腳上的鏈子了。”

江湖人常說,“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當翠十九娘率領大隊人馬趕到掛川寺後、隔着幾條老舊巷弄的大雜院之時,距擒捉紫靈眼的任務慘遭失敗已整整過了五天。

經此一役,咸信符赤錦已將遊屍門的根據地,轉移到朱雀航的大宅子裡,五日來她連一步也未踏出大門,之前耗費心血蒐集的路線情報算是打了水漂。饒是烏衣學士數算極精,眼下已派不上用場。

朱雀大宅裡有支帝窟黑島的密哨“潛行都”駐紮,論武力這些少女興許比不上豺狗,但匿蹤、監視、潛行追索的本領卻遠遠凌駕金環谷的探子,十九孃的人只能在外圍不痛不癢地瞎混賴着,逾越某條界線後的則通通失去下落,連屍體都沒再出現過。

不僅如此,第二天將軍夫人來了不打緊,要命的是她不走了。當天傍晚越浦衙差、谷城鐵騎接連進駐朱雀航,慕容柔身邊高手三不五時來晃晃,喝茶吃糕餅什麼的。

符赤錦做得這般絕,十九娘想死的心都有了,少主對此雷霆震怒,狠狠地折騰了她一晚,到現在她身子裡都還隱隱痛着,半點都不開玩笑。

胡彥之親手擂響了對金環谷……不,是對狐異門的戰鼓,不管他是什麼身份,都必須爲此付出代價。少主並沒有真的說出口,但十九娘懂他的意思。他答應了主人絕對不會傷害弟弟,這條命令無論如何都不能由他來下達。

二公子總要受點教訓的。今晚,便是施行家法的時候了。

金環谷的探子天沒大亮,便於大雜院四周佈下耳目,嚴密監控進出人等;入夜後,第一撥數十人悄悄掩入,迅速壓制了院裡各戶,並未掀起什麼動。而後翠十九娘領着親信來到還掩着門的一戶前,左右“砰!”

踹飛門板一擁而入,四條大漢七手八腳,將炕上之人拖下來,只見那人鬚髮蓬亂,赤着雙腳,渾身包滿的繃帶透着清冽藥氣,不是胡彥之是誰?

“胡大爺怎如此屈就?這兒不是養傷的好地方呀。”

大局底定,十九娘好整以暇地邁着蓮步,嫋娜進門,勾過屋裡唯一的一張木墩落座,慢條斯理地將勻長的左小腿疊上右膝,層層疊疊的紗裙上浮露出豐腴水潤的緊緻曲線,無論是腰臀踝脛,俱都美不勝收。

胡彥之雙臂被兩名豺狗反折,狼狽跪地,身上僅着單衣,光這樣按着不動,就疼得他臉色蒼白,額際汗汩如豆,而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都不知道金環谷服務忒好,居然還能外送到府。”

胡大爺連聲讚歎,卻不免有一絲惋惜。“就是不該送只老母雞來。下回直接來盅雞湯罷?不然還得洗剝下鍋,熬他媽幾個時辰,心意都打折扣了。”

十九娘不欲與他鬥口,怡然道:“二公子與妾身回谷中靜養,要吃什麼山珍海味沒有?勝過在這等骯髒地方窩着。”

胡彥之咂嘴道:“你考慮清楚啊,胡大爺說出的話,一百頭紫龍寶駒都拉不回。待老子養好了傷,照樣鬧你個天翻地覆,連門都甭出,你當心氣出一隻雞啊!”

十九娘面色沉落,把手一揮,除那兩名刺聾耳朵的豺狗之外,餘人通通退了出去,掩上門扉。胡彥之正要開口,冷不防十九娘“啪!”

反手一摑,扇他一記紮實清亮,胡彥之“呸”的唾去血沫,嘿嘿笑道:“這纔像話嘛!帶了忒多打手,難不成是來看老子插的?你別這麼敬業啊,人太多我不舉的。”

翠十九娘俏臉倏寒,素手拽起他單衣交襟,懸空提起,咬牙切齒:“你兄長哪對不起你了?教你這般撒潑!你知不知道是他讓着你、護着你,每件事情都是這樣!你愛倒向鶴老雜毛,他也由得你了不是?莫非你們所謂正道,眼裡沒有母親兄長,不講血脈親疏的麼?咱們狐異門到底是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胡大爺!”

“狐異門沒有對不起我。”

胡彥之出奇冷靜,目光炯炯,絲毫不讓。“是你們對不起狐異門。你、豺狗、我哥,乃至我娘……你們沒個對得住狐異門,更別提對得住我爹。”

十九娘瞠目結舌,一股狂怒涌上心頭,眥目道:“你敢……你這沒當過一天狐異門人、沒爲你冤死的父親報過一樁血仇,連麻孝都不曾戴過的不肖子,居然敢說這種話!”

“我爹死的時候……”

胡彥之冷冷接口:“你不過是個女娃罷?我爹是何等樣人,你親眼見過,親身相處過麼?如若不然,同人講什麼報仇雪恨!”

翠十九娘怒極反笑,用力將他往地上一摜,眥目道:“若非先主,我一家早已不存,就算化成飛灰,今生都不會忘記他的恩惠!你若非這般冷血,願意坐下來聽少主、聽主人說你父親當年的事,你就會知道他是多麼偉大、多麼善良的人,七大派那幫狗賊加諸在他身上的罪名,是何等不公不義,泯滅天良!”

忽覺臉龐上有異物滑落,信手一抹,才發現是淚。

胡彥之冷冷望着她。

“而你們,不斷在坐實那些莫須有的罪名,讓沉冤永無昭雪之日,只會越來越骯髒,越來越黑暗……到最後,知情的人死去,你們所犯下的罪惡被人有意無意地加諸在我父親身上,‘胤丹書’三字終有一日會成爲魔頭、惡棍,甚至更爲不堪的同義詞,再無一人能爲他辯駁——”

“你……滿口胡言!”

“我說的句句屬實!”

胡彥之咬牙沉聲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

“含冤自盡,以一己之死,換取本門上下週全!”

十九娘美眸中燃起悲憤的怒火:“可恨七大派的狗賊,沒有一個遵守信諾、堪稱爲‘人’的東西,不僅不守誓約,更變本加厲追剿門人,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你認之爲父爲師的,便是這般貨色!”

胡彥之不理會她的憤怒,擡眸道:“以我父親的武功,大可殺出重圍,揚長而去,沒人留得住他。他卻選擇橫刀自盡……你不覺得這其中充滿了蹊蹺麼?我哥哥說及此事時,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們所謂的‘報仇雪恨’,就是把名字編成簿冊逐頁殺去,卻讓真正的罪人逍遙法外,真相永淪,再無人知?”

十九娘爲之一愕,激昂的情緒忽冷卻下來。

“真……真正的罪人?”

“七大門派即使到現在,裡頭還是一堆混蛋,壞的比好的多。”

胡彥之續道:“但在三十多年前,事發之際,我父親早已獲得天下人認同,不僅躋身名流,亦能參贊武林事務,甚且爲‘**名劍’候選,地位不在今日的‘文武鈞天’邵鹹尊之下,猶有過之。

“試問你今日如何消滅青鋒照?要羅織什麼樣的罪名、打通什麼樣的關係,才能教花石津邵家莊一夕間由白轉黑,大家好殺得心安理得,毫不猶豫?這背後若無陰謀,沒有手段厲害的陰謀家步步爲營,精細作,卻又如何能夠!

“你連在掛川寺綁走個紫靈眼都做不好,逼死胤丹書、消滅狐異門的,難道就只是七大門派那幫無能的東西?是怎麼樣的仇恨矇蔽了你的眼,才能讓你接受這般愚蠢薄弱的說辭,拒絕查清真相,只能靠血腥來麻痹自己!”

“你……託辭狡辯!我們……沒有……不是……”

“這還沒完。”

胡彥之銳利的眼神牢牢盯着她的慌亂吞吐,咬牙沉聲:“你們拿報仇當藉口,幹出如許骯髒齷齪的事來,還有臉提先父?孫自貞關狐異門之仇什麼事?天羅香、遊屍門,關狐異門什麼事?死在阿蘭山的那些個無辜流民,又關狐異門的清白名聲什麼事?”

翠十九娘神爲之奪,兀自不肯示弱,矯詞強辯:“一統七玄,正爲昭雪冤情,不得不取得力量!我等——”

“你們不但沒有報仇雪恨的資格,連提‘狐異門’三字,都算辱沒了我父親,更別提還他清白。”

胡彥之平靜地打斷她。“只要你們繼續打着狐異門的招牌幹這些下作,永遠過不了我這關。你給我記住了。”

十九娘忽想起此行目的,被他一陣搶白,胸中的氣餒未散,打是不能打了,又不甘就此放過,咬牙對豺狗打了個手勢:“帶他回去!”

正欲起身,卻見胡彥之一轉右臂抽回手掌,迅捷無倫地封了那名豺狗的脅下道,反足將人踹得穿壁而出;左首另一名豺狗低吼一聲,雙掌齊出,胡彥之回臂一掃,掄得那人踉蹌幾步,嘴角溢紅,明顯不敵。

“你——”

十九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胡彥之隨手解開繃帶,無論雙手瘀腫或身上金創,竟好了七八成,只餘淡淡痕痂;從墊褥中抽出一對新鑄的長劍,搖頭嘆道:“十九娘,你連五帝窟‘蛇藍封凍霜’的藥氣都嗅不出,怎麼在江湖上混哪!你胡大爺就算四肢俱廢,真要想躲起來的話,你手下這些灰孫子八百年也找不着,花五天便拿出手的報告,你也敢信?”

翠十九孃的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這明顯是個局。然而,就像胡彥之瞭解他哥哥、並總是倚仗這點一樣,她第一眼見到這位二公子,便知他狠不下心辣不了手,一輩子都做不了狐異門人。他把江湖當作是一場遊戲,要被逼到絕境才知旁人未必如此;至於做爲他的對手,則完全沒好什麼擔心的。

一如他在掛川寺,未對任一個金環谷的人下重手。

況且,她在人數上還佔了優勢。十九娘定了定神,儘量不顯出狼狽的模樣,慢條斯理道:“二公子專程誘我來此,就爲了說這番話麼?我會爲你轉達少主,但不保證他會聽。”

這很符合他一貫的天真幼稚,像個哭鬧不休脆弱易感的孩子,令人厭煩。

胡彥之笑起來。

“那倒不是。”

他摸着鬍髭刮人的方正下巴,一本正經道:“你可能覺得自己在他面前說得上話,但在我哥眼裡你就是個暖牀的。有話我會自個兒同他說,就不麻煩你啦。”

“你————”

十九娘脹紅粉臉,眸中卻無羞意,滿滿的迸出受辱的憤怒與挫折。但胡彥之並非有意耍嘴皮子,只是實話實說罷了,此際也不忙廓清,續道:“我思前想後,要阻止你們搞風搞雨,又要儘量少傷人命,唯一的辦法,就是拔掉你們的搖錢術。男人沒錢就安分啦,想來女人也一樣。”

十九娘聞言一凜,不由得頭皮發麻。——金環谷!

(這是……調虎離山!

“在我們敘舊的同時,鎮東將軍已派出大批鐵騎,去抄你的銷金窩啦!當然,靠的是孫自貞的證詞。你等若不去幹那柺子的勾當,今日也不致引火上身,要學到教訓啊。”

胡彥之悠然道:“你呢,也別太心,我在谷外埋伏有人,鐵騎到了三裡開外,就會想法子通知你的人跑路。練武之人,這點時間夠疏散了,只是帶不走金銀財寶,還有劫來的少女……我是不是很貼心?”

明端還在谷裡。她的寶貝女兒,即將要面對鎮東將軍的精銳鐵騎!

翠十九娘臉色丕變,門外手下被破牆摔出的豺狗驚動,紛紛聚攏。正要揚聲喊“撤”驀地兩聲鏘啷龍吟,胡彥之雙劍已分擎在手。“你別弄錯啦,大爺在這兒就是搞牽制,你要肯安安分份陪我,咱們就喝茶閒聊;要不,你那些倒楣的手下又要傷筋折骨,豈不是很可憐?”

十九娘心急如焚,美眸一烈,厲聲斥道:“胡彥之!我雖是女流,你也未免太小瞧人啦。拼着主人怪罪——”

嘩啦一響,兩名金環谷門人跌入房中,雙雙暈死過去。門外驚呼吆喝聲此起彼落,似有一大羣不速之客自院外包圍上來,炬焰照亮了雜院,人數怕還在金環谷之上。

一條矮小佝僂的身影自鄰室推門而出,慢慢踱來,怪眼一翻,嘶啞的嗓音透着一股烈火氣,冷道:“方纔有人說什麼‘一統七玄’的鬼話,老夫聽得刺耳,這覺是睡不了啦。你個婦人口氣甚大,不怕閃了舌頭?”

十九娘佈置在門外的兩名親隨,武功在谷內僅比南浦雲稍遜,她擔心制不住胡彥之,專程帶在身邊以防萬一。豈料被這名貌不驚人的小老頭一手一個,捏得死活不知,一時想不起三川武林有這麼一號人物,喝道:“尊駕是哪條道上的,也好插手別派的家務事?”

老人仰頭哈哈幾聲,眸中殊無笑意,身姿囂戾,兩條深黝如鐵、鷹爪般的瘦臂“唰!”

自葛衫袖底翻出,十指箕張,怵目生疼,沈重的威壓撲面而來,直是迫人慾窒。

“老夫白島薛百螣!你連我都不識,談什麼‘一統七玄’!”

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百零七 折義無反顧其重千鈞第百五十 折彌恨洗冤孰輕孰重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知第百四一 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第二一九 折山澗埋骨呆若木雞第四三 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第百八五 折玉面春華遙望奐若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百八二 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第八十三 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第四三 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第六三 折玄囂八陣伊夢黃粱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百六五 折孤魂野嶺血海橫流第百五九 折誰應念我付君完璧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五五 折藍田竊玉還君明珠第百二十八 折真龍一怒上徹雲表第四十九 折斷鶴續鳧天涎雷鼓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十四 折烹割有道響屧凌波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蹤第百八三 折識誠扳蕩獨媚玄冥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蹤第百八二 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第百五九 折誰應念我付君完璧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百五九 折誰應念我付君完璧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五五 折藍田竊玉還君明珠五一折殘針刺血花庭玉樹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十四 折烹割有道響屧凌波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百八七 折畫虎未成無往不復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五 折劍罡通天地母神箭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二一四 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五 折劍罡通天地母神箭第五三 折鵲巢鳩據虛室開櫝第二二二 折夜刀勝雪素手合凝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百五十 折彌恨洗冤孰輕孰重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蹤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八十三 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第百零二 折翼爪劫餘饋子千金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四十九 折斷鶴續鳧天涎雷鼓第百三十 摺子夜飛遁鴻鵠鳴高第二 折殘兵之殤風雨斷腸第四三 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第百二十折秋葉幾回 疑愁片片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第二一二 折琉璃盞碎滿目寇讎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百九八 折舉世皆詐豈無善獨第四十九 折斷鶴續鳧天涎雷鼓第百 廿三折夢外冰凝古石含菁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百五三 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第十一 折虎風煙舉疏影橫塘第七一 折三尸化無虛鏡斷腸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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