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梨宮。
傅瑤深知蕭婕方纔的反應是詭計未遂的焦慮, 而她的戒備救了自己。蠟臺上的螢燭之光忽明忽暗,銅鏡中的自己猶如風沙中的石像,冷漠卻又格外迷離。靈芝捧了小廚房新制的酒釀圓子奉上, 瑩白小巧的白珠漾在一片紅糊中, 愈顯分明可愛。她想起林嫣是最愛吃這甜食的, 如今嫁做人婦, 姐妹二人亦再難相聚。
小廚房的手藝一向是上乘, 這些養尊處優的日子下來傅瑤亦豐潤不少。命了紫蘭將這酒釀圓子備了一份送去給宜貴嬪,算是姐妹間的一點心意。夜已深,放下輕紗帷帳將息, 含笑對着在旁垂手而立的靈芝道:“明日…可有好戲來看了呢。”
靈芝爲傅瑤掖了掖背角,眉間一挑譏笑道:“蕭容華這胎來的妙, 不搭上條人命來怎麼保得皇嗣?!”
傅瑤輕笑, 令她下去睡了。
一夜無夢。
次日清晨, 傅瑤着了月白色織錦碎花曳地宮裝,頭戴琉璃海棠花鴉鬢簪, 配以清爽宜人的米珠耳飾前往皇后宮中請安。今日的角兒是蕭婕與皇后,自己應是低調爲好。懷了帝裔的蕭婕身着橘紅色鳳紋織錦百鳥鳴圖案曳地長裙,裡頭若隱若現的是象牙色繡金線大雛菊紋案肚兜,腰間的環珮是上好的羊脂玉,裙裾上流光瀲灩, 似有彩虹的浮光流溢。高髻間的髮飾皆由赤金打造而成, 尚未明顯凸出的小腹令她還若少女般婀娜明豔。精心修飾過得面容愈加媚豔傾國, 精氣神兒亦是意氣風發。她這般愛惜自己的容顏, 連同皇后都被她周身耀目的光華比了去。
傅瑤行過禮後坐於一旁, 樑婉怡已早早落了座,兩人微微對視間心下已是穩定了些許。傅瑤心知蕭婕懷孕, 皇后於公於私都是不可能不慰問一番的,而對於皇后的賞賜,傅瑤亦心存好奇。皇后命碧羽拿來一副卷軸,從頂部的燙金來看已是古董了。蕭婕眼皮微擡,聲音清脆道:“往前皇后娘娘都是使喚慣了丫頭碧苓的,怎得今日賀臣妾有孕之喜卻變成了碧羽?”
皇后的眸子下意識地望向正悠閒品茗的樑婉怡,旋即有些不悅道:“碧苓開罪了宜貴嬪,受了刑後毀了容,而今已自盡了。”
蕭婕聽得此言,用豔麗的袖口掩脣咯咯直笑,發上的赤金長流蘇顫得煞是好看,揚聲道:“原來如此,我說呢!碧苓是皇后的心腹,若非宜貴嬪姐姐怪罪,皇后怎捨得讓她死?這碧羽靈巧雖好,可不要嘴賤步了碧苓的後塵纔是!”
端着茶盞的碧羽聽得這話臉色發白,連忙撲通一聲跪下抖着聲音道:“奴婢敬重這宮裡的每一位主子,斷不敢學碧苓姐姐。”
傅瑤溫潤一笑,起身上前將碧羽扶起,笑得尤爲親切道:“你既知道規矩,又怎會同那不上進的碧苓一樣。”又轉頭望向蕭婕,輕笑中帶了一絲嘲諷:“容華姐姐看重陛下的子嗣,妹妹敬服。只盼妹妹身邊沒有碧苓那般的小人幫倒忙,可安心產子便是。”
蕭婕冷冷一笑:“那是自然,本宮自會嚴查淑寧宮衆人,不叫妹妹失望。”
樑婉怡微微一笑着放下茶盞,扶了扶發上的琉璃釵子笑道:“約束宮人固然是好,可臣妾卻更想對皇后娘娘的賞賜開開眼呢。”
蕭婕笑意更深,清了清嗓子脆生生道:“不知皇后是否允准將卷軸打開,也好讓妹妹們見識下皇后的手筆?”
皇后得意一笑,命碧羽將卷軸展開,只一瞬就炫目了整個流坤宮,萬物都失了神采。上頭是以明黃、炭黑、墨藍、水綠、硃紅等上百種顏色繪製而成的河山風景圖,以青黛色繪製的鳶鳥雙目瞪視層層雲靄彌障的天穹,雙翅羽翼鋒利如刀。高聳入雲的巍峨青山挺拔峻立,連同被急流拍打着的海岸的礁石都真實可見。青蔥的綠草尚未長成,並無一絲野花點綴的原地是鮮有的生機。遠遠望去有如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
樑婉怡慣是喜愛這樣精巧的玩意兒的,不由連聲嘖嘖稱奇道:“皇后娘娘真是好大的手筆,此圖名貴,可是董其昌的作品遺世呵。”
傅瑤垂眸沉思,樑婉怡敢說出口一般便是不會出錯了。只是皇后憎惡蕭婕,一度甚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又怎會真的送她這樣好的東西?怪哉!
皇后眉間一挑,扶了扶髮髻中央的正紅色開得極盛的牡丹花兒,笑得格外驕矜得意,語調亦挑高了幾分道:“宜貴嬪就是宜貴嬪,出身富貴之家自然什麼樣的好東西都是見過的。不錯,這就是董其昌的作品,是大婚時陛下親選了來贈與本宮的,陛下說此畫看了有益於胎兒呢。”又斜睨了蕭婕一眼,繼續得意道:“既然蕭容華如今先於本宮懷上龍嗣,那便放於蕭容華處十月。待容華妹妹平安產下皇嗣,再着人送還給本宮就是了!”
此言一出,流坤宮中宮人皆掩面笑得歡,有的甚至笑出了聲來。傅瑤亦覺荒唐的離譜,哪有給出去的東西還收回的道理?況且皇后拿出這樣名貴的畫卷,明是爲蕭婕安胎,實則不過是炫耀她有。身爲皇后蕭婕懷胎,她什麼也沒有表示,擺明了是不將蕭婕的孩子放在眼裡!
蕭婕恨得牙癢癢,面上卻扯開了分外燦爛豔麗的笑容,似御園中開至荼蘼的嬌花,依舊是嬌滴滴道:“既是皇后的東西,臣妾定當好好保管,不令皇后失望。”
傅瑤心下一動,眼底亦是閃過一絲狐疑。她竟這般鎮靜,絲毫不將皇后蓄意的挑釁放在眼裡。將爲人母轉了性兒都是騙人,蕭婕如此定是有了什麼詭計了。這個女人的手段令她後怕,樑婉怡與慕千的一舉一動她從不曾放棄留意。雖自己多次提醒樑婉怡要謹慎行事,可慕千一日在宮中,風言風語就不會停止。
皇后似是滿意一笑,髮髻間的赤金紅寶鴉鬢步搖顯得她氣度格外雍容,而在傅瑤看來不過是金銀的堆砌。她今年已有二十三歲,與傅瑤這樣二九芳華的小姑娘又如何比擬。加之一向不得寵,若非母家在外朝苦苦支撐,她這皇后也早該退位讓賢。傅瑤聽聞傅歆有意整頓朝堂,平衡官宦之家的勢力,首削便是皇后母家楚氏。皇后亦沒有所出,若楚氏風光不再,後宮是何光景還真未可知。
傅瑤輕輕一笑,起身盈盈笑道:“臣妾宮中還有瑣事要處理,若皇后娘娘無要事,臣妾便先告退了。”
皇后微微頷首道:“嗯,本宮也沒什麼事,今日就散了吧。”
夕梨宮。
樑婉怡仔細回想着皇后送出的那幅圖卷,並依樣將它簡易臨摹。傅瑤爲她晾了杯茶放着,心思亦是不能平靜。蕭婕的反應足以證明她的目的並不是平安產下皇子那般簡單,若傅瑤猜得不錯,她要以皇后的命來爲她的兒子鋪路。而皇后是否想借此圖害人,傅瑤並不知曉。
樑婉怡抿了口茶水,若有所思道:“皇后的心機不重,況且本宮懷安平時她亦未加害。而蕭婕心思毒辣,安平滿月那日就看了個分明。若說蕭婕不想利用這個孩子扳倒皇后,我怎麼都不信。”
傅瑤眉間微蹙:“可那畢竟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怎麼肯?”
樑婉怡秀美一顰,笑得有幾分冷意:“是啊,可她未必需要犧牲這個孩子呢。陛下本就待皇后沒有什麼情分,只要皇后罪名落實了。來日蕭婕再生下皇子,憑藉蕭承嗣在朝中的地位,這後宮不就是她的天下了麼!”
傅瑤無言,舉起茶盞一飲而盡。
亥時一刻。
傅瑤正坐於銅鏡前卸妝,靈芝在一旁伺候灑掃,主僕間正說着女兒家的悄悄話兒。傅歆着着暗金色鏤紋常服含笑進殿,本想嚇傅瑤一嚇的,誰知鼻子尖的傅瑤聞出了龍涎香的氣味先轉過了頭,對着傅歆盈然笑道:“陛下是君子,卻要學得小人一樣在背後偷襲,真不知害臊。”
傅歆用腰間的明黃色流蘇蹭了蹭她素顏的面孔,笑意不減:“朕疼愛瑤兒,逗一逗你還不好?”
傅瑤起身挽着傅歆來了牀榻上坐着,語氣親暱:“陛下心繫蕭姐姐的身孕,怎麼還抽空來臣妾宮中?”
傅歆淡淡一笑,擁了傅瑤入懷道:“朕記掛蕭婕的身孕,也記掛着你。”
傅瑤溫柔一笑,從他懷裡掙脫開來佯怒道:“陛下偏心呢,默許了皇后娘娘將大婚時陛下賞賜的錦繡河山圖贈給了蕭姐姐,若是將來臣妾有孕,皇后娘娘又何來那樣好的東西給臣妾呢。果真還是皇后娘娘疼後宮諸姐妹都是一樣多的,只說給蕭姐姐安胎用十月。十月過後便可歸還給皇后娘娘,來日臣妾也可沾光。”
傅歆眉間一蹙,有些奇怪而好笑地問道:“皇后將朕贈與她的錦繡河山圖給蕭婕安胎?還說十月後歸還給皇后?”
傅瑤睜大了眼睛,儘量讓自己看上去無辜:“是啊,皇后娘娘說此圖更有安胎之效。”
傅歆眉頭狠狠一皺,有些反感地嘆了口氣道:“這個皇后,總是做些愚蠢的事。”
傅瑤微微一笑,爲傅歆撫順着胸口溫柔道:“皇后娘娘也是捨不得陛下對她昔日的情分,拿來震懾蕭姐姐罷了。陛下連這都要生氣,可真是不會疼人了。”
傅歆又一次擁緊了傅瑤,眼神中有說不出的深情和柔軟,眼眶微溼着緩緩道:“瑤兒…若人人都像你一般聰明又善解人意…朕也會輕鬆許多。”
傅瑤溫潤一笑,服侍傅歆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