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寧夜寒從樓外走進,披着滿身燦爛的陽光。
他的笑容和煦,卻不達眼底。這讓我第無數次想起十年前的那一日,山寺桃花綻放正盛,他一襲藍衣,回眸對我一笑,漫山風光盡失顏色。
但那時他還是極盡瀟灑的弱冠少年,絕不會像今天這般假裝地微笑。
我最痛心他的改變。
武林盟主厲天上前一步攔住他,神情戒備道:“西域門派不在中原武林大會的參加範圍。”
他輕輕一笑拉下厲天的手:“我帶着屬下們來江南遊玩,正好聽說盛澤城要開武林大會,便來湊湊熱鬧,看看新鮮罷了。”說着掃了眼身後,那裡站着離漪、冉慕卿和玄光三人,最後他轉頭向我笑了一下。
我會意,上千一步,故作嬌笑,嗔怪的語氣道:“難道是如煙的曲子沒讓厲盟主滿意麼?如煙好像記得,七年前,老門主也是武林大會的常客呀。”
厲天無話可說,畢竟面子最重要。
我輕輕笑着,目光掃過一個角落,猛地頓住。
那個人站在角落中看着我,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滿是不可思議。我頓時動彈不得,我沒想到他會在這裡。
白天裡寧夜寒會帶着離漪去明月樓,我則留在院中。
我在等一個人。
不斷有人送來請柬相邀,我統統婉拒,直到第三日,那個人的請柬終於到了,短短數字:郊野落日山越棠亭。剛勁飄逸的字體我再熟悉不過。
理了髮髻,梳妝描眉,換了樣式簡單的紫色長裙,獨自赴約。
我立在林間小路上,路的盡頭,古樸的亭上,青衣男子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我拂去肩頭並不存在的灰塵,昂首走過去,停在他面前。
他的目光停在我臉上,沉默半響,冷硬的表情越來越鬆動。最後他的聲音竟帶了一絲顫抖,他喚我:“嫣兒……”他向我伸臂,我一側身躲開,他的手臂就僵在了半空。
我低下頭行禮:“民女如煙拜見襄親王。”我想我應該提醒他他真正的身份和他現在應該在的位置。
他頓了半晌,問我:“你可知道我尋了你多久麼?嫣兒……”
我如何不知。
當年剛拜入“千山聖女”門下時,也聽過朝庭的消息,那段時間鬧得最沸沸揚揚的一條就是關於襄親王洛煜城的。
天下無雙的襄親王是戰場上不變的傳奇,由他指揮的戰爭無所不勝。
傳聞那年那天,襄親王從塞北凱旋歸來,回到京城王府卻不見未婚妻。當時他手握重兵,他的皇兄辰帝一隻忌憚他,想找個機會扳倒他,卻從未抓到過把柄。但當時襄親王急糊塗了,認定是他皇兄劫了他的未
婚妻,竟帶兵去皇宮找人,但並未找到。這時準王妃的貼身婢女才慌慌張張地跑來,說準王妃是自願出走的。
辰帝終於找了個合適的理由,收回虎符,削了他護國將軍的稱號。但辰帝還是念及血脈之情,並未削去他的王位,而是架空了他的權力,讓他當了個有名無實的親王。
襄親王宿醉三日,染了極重的風寒。直到三個月後,大病初癒,他就向辰帝請辭,說爲辰帝體察民情,辰帝允准。
但其實,他是去周遊天下,尋找他的愛人。
我的心一陣痠痛,沒有回答。他蹲下身,與我平齊:“直到如今,已過十年零三個月又七天。”
白駒過隙,轉眼已滄海桑田。
“我每一天都在數……你怎麼會變成如煙呢?”
“我爲你取名‘嫣兒’,你忘了麼?”
“我記得你一向畏寒,怎麼會去了雪域天山?”
我低着頭,還是沒有回答。
“你說啊。”他伸手抓住我的肩頭,“你怎麼不說?!爲什麼?!”他猛地將我拉起來。
“你去哪裡了!?”
我擡眼看他,裝出淡淡的眼神,毫不在意。對視幾秒,我幾乎能看到他眼中的憤怒,可我依舊忍着,讓我的眼神儘可能的冷淡。
我什麼也不說,他的手在顫抖。
“你!”他眼中的怒火突然熄滅了,轉爲苦澀和喜悅,“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很想你……”他抱住我。
他的雙臂擁得很緊,埋首在我的頸窩處,我能感到他快速我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心軟。於是我狠心說出了傷害他的話:“我是如煙。”
他一怔,我接着道:“我愛上了寧夜寒,我爲他去雪域天山。”
他無動作,我慢慢推開他,他只是如木偶一般用呆滯的目光看着我,那麼……受傷的眼神……
這樣的洛煜城,爲何我愛的不是他……
“襄親王殿下已經知道了結果,那麼請回京城吧。”我垂着眸,“襄親王殿下應知道如今朝廷的形勢,皇上病重,太子未立,幾位皇子又年紀尚小,京中需要襄親王殿下持衡。”
他還是沒有反應,我怕我再多呆上半刻就會心軟,於是我道:“既無他事,民女告退。”說完便走。
“嫣兒!”他衝過來又一把抱住我,聲音中無限痛苦,“不是這樣的……你騙我!你答應過我及笄了便嫁給我,我也答應過此生只娶你一人!嫣兒……”
我咬脣,運氣一掌推開他,甩出袖中劍,劍鋒直指他的眉心,冷聲道:“我愛的人是寧夜寒,不是你。休要糾纏,回京城去
罷。”
我狠了心,施展輕功以最快速度掠出,他竟在後面緊追不捨。
若我當初沒遇見寧夜寒呢?
我從小被賣到雜戲班,沒有正式的名字,別人都叫我“二丫頭”。那年在那個小城演出時城中突然爆發瘟疫,官府下令封城,人們逃不掉,染了瘟疫在我身邊一個有一個的死去。
爲何獨我倖存?像上天開的一個玩笑,他要我活下來受這世上比死更痛苦的情劫。
那一夜城中只有我一個人活着了,四處都是屍體,瀰漫着腐爛的氣息,我蜷縮在城門下的一個角落,已經幾日未進食,淚水依舊流乾了,心也已經絕望了。
可就在這時,洛煜城,他出現了,他是我生命中最初的一個奇蹟。
大概城中沒了聲息,他們以爲人已死絕,便開了城門,我拼了命跑了出去。
那年我六歲,他十二歲,少年穿着錦衣華服吃驚地看着我,應該沒想到還有人能活着。
我撲倒在他腳下,再沒力氣了。旁邊有侍衛一樣的彪形大漢來拉我,少年制止了他,那侍衛說:“這丫頭沾了晦氣,更有可能染了瘟疫,傳給殿下就不好了。”
我本不指望誰能來救我,那時我已曉得世態炎涼,沒有人願意救一個可能染了瘟疫的卑賤的小女孩。
可少年搖了搖頭,那隻精緻白皙的手拿了一個白花花的饅頭遞給我。
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好看的一隻手,那個饅頭也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香甜的一個饅頭。
我只染了輕微的瘟疫,他將我帶回京城王府,照顧我,請名醫治好了我的病,照顧我整整八年還爲我取名“嫣兒”。
當時年幼,誤將親情當成愛情,當我遇見了寧夜寒,猶豫再三終究還是選擇離開。
他同玄雲一樣,都是我報答不了的人。
我從袖中抓了一把迷幻粉向後揮灑,他中了招,從半空中墜了下去,幸好不高,應該不會傷到哪裡。
我繼續向前掠去,他撕心裂肺的呼喚聲令我心碎。
當初我不該挑了那一天、那個時辰去靈業寺求平安,那樣就不會遇見寧夜寒,更不會讓愛我的人痛心至此。可我必須逼他回京城,現在朝廷動盪不安,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我已查出有好些人想置他於死地,雖然他不在京城了,但戰神的傳奇和尊貴的親王之位還是讓他備受危險,尤其是他還失了虎符。雖然我一直用天閣的力量暗中幫他持衡,可現在形勢越來越緊張,我控制得已有些吃力,他不可以再這樣下去。
他不能倒在戰場以外的地方。
所以,阿城,醒醒,你本應是翱翔於九天之上的火鳳,怎能被我永遠禁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