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略有些熟悉的面孔被肖宋一點一點地擦拭了出來,與一身的髒污那麼地格格不入,也與記憶裡的有些差別,畢竟現在的蕭秋只不過還是一個沒有長大想小孩子,而記憶中那個已是個長開了的少年了。可是白皙的皮膚,精緻的五官卻與記憶深處的如出一轍。唯獨那還沒有形成少年戾氣的眉眼,看起來倒是讓人舒服點。
剪水燕眸本該是嫵媚柔和的眼睛,在蕭秋身上,她一直沒覺得這一點。柔和什麼的,真的是……完全看不出來!
大概真的是她眼拙←_←!
肖宋出神地看着蕭秋小盆友低垂乖順的眉眼,心思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跑偏了——要是永遠可以長不大,那該有多好啊!現在這麼聽話不是挺好的,怎麼以後就會歪成那種德性真是讓人想不明白?就算是男大十八變,也不是這種變法吧?
又不可阻擋的地想到了上一世的憋屈,以及那個讓她不太願意回想的夢境……肖宋心情更加差了。
出於某種詭異隱秘而不可言說的心理,肖宋沒注意到自己給蕭秋小盆友擦臉的手勁大了一些。直到蕭秋小小地低聲抽了口氣,她才反應過來,手下的動作一停,定睛一看,蕭秋蒼白的左側小臉上硬生生被她擦出了一大塊紅暈,還隱隱可見其中的血絲……因着皮膚實在太白,襯得那塊紅色更加觸目驚心。
肖宋當時就感覺不好了,有些頭大地看着那塊被她擦紅的地方,她這絕壁不是故意的!糾結了一晌,她伸出食指輕輕地摸了摸:“……疼麼?”蕭秋在她的動作下小小地瑟縮了一下,似乎是想要避開,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最終還是乖乖放任她‘輕薄’了。
他低頭,似乎有些無措:“不……不疼。”
這樣子嬌羞乖巧的蕭秋實在是太有違和感了!
勉強按捺下想要摸上自己臉蛋的衝動,肖宋暗暗忖道:難道這一世她長得很可怕?怎麼這小子這麼害怕畏懼她的模樣……不過要是一直能夠這樣持續下去的話,那也不錯。
肖宋手指下的動作頓時一重,蕭秋小盆友再次低低嘶了一聲,看得出是疼的,這差一點就破皮了哪能不疼。肖宋無良地收回手,感覺略無語:“既然疼爲什麼不說出來?你若不說,誰看得出你疼?你怕什麼?是老身手下沒輕重,怪不得你,你不必如此拘謹。”話雖沒什麼好語氣,行動上卻根本不是這樣。肖宋自發地從袖間掏出一個小巧的白玉瓶子,拔開紅塞,用小指剜了一塊羊脂玉膏抹上他那塊幾乎破皮的臉。她畢竟是習武之人,每每練刀法時也總有磕到碰到的時候,隨身攜帶一點膏藥是她漸漸養成的習慣。
蕭秋擡起頭,眼裡迷濛着一層薄薄的水霧,抿着薄脣的模樣看起來分外倔強。就算他說疼又能怎麼樣?不在意他的人根本不會因爲他疼而傷心,在意他的人說再多也沒辦法分擔他的疼痛……而他在意的人,他也不希望因爲自己的疼而難過。
他早就習慣獨自承擔這一切了。
蕭秋什麼都沒說,可是那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肖宋突然發現自己竟然能從那雙黑漆漆的剪水燕眸裡看到這樣的信息,這讓她心裡微微一震。還沒經過大腦思考,那話便說了出來:“以後若是受了委屈,便說出來吧。你在紫清派一日,老身便護你一日,無人會欺負你。”她不否認自己說這樣煽情的話有很大一部分做戲的成分在,爲了以後的生命有保障,她自然時時都要端出關懷晚輩的慈祥長輩的樣子來……雖然大部分屬於作秀,卻也並不是沒有半點真心。如今立場不同,不到萬不得已,她自然不會與他爲敵。
蕭秋並沒有像她以爲的大哭着撲進她的懷裡……這真是……太好了!要是他這麼撲過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剋制地住不把他推出去←_←!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漂亮的剪水燕眸裡沒有熟悉的陰霾,只剩下糾結與猶疑……只是在那猶疑掙扎之間,似乎還有兩分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的期待。
他不是第一次聽好聽的話了,以前也曾有過有人看中了他的皮囊,爲了騙取他的信任,向他示好的經歷。可是那些話卻沒有一句像她說的那樣動聽……她願意照顧他?她可是真的願意……照顧他?還是隻是隨便說說的而已?
他是這樣地期待這話的真實性,可是在期待之後,卻是連他自己都擺脫不了的恐慌。若是假的……她若是騙他的……他該怎麼辦?爲什麼人可以這樣毫無顧忌地說出一些不負責任的話,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承擔?若是這話也只是她隨性說說的,那他又該怎麼辦?他想相信的……可他又在隱隱畏懼着,他承擔不起虛假的後果。如果今日他奮不顧身地抓住了這近在咫尺的溫暖,他日她若離他而去,忘記今日所說所做的種種,他怕會……剋制不住自己,毀滅掉這唯一的溫暖。
他畏懼這承諾的真假,更畏懼這由她親手編織的美夢破碎之後,連他自己都剋制不住的瘋狂。
可是唾手可得的溫暖是那般的可貴,又有幾人能夠真能保持住冷靜,將它親手推出去?
他不能,也不想:“你……會護我?”黑漆漆的眸子裡寫着求證與渴望,似乎只要她點一下頭,他就能給自己一個信服……或者是放縱的理由。
肖宋挑了挑眉,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老身自會護你。”
她並不知道自己隨口說說的話對對方是多麼重要。不是她太過分太無恥太不負責任欺騙了少男心,而是……對於一個小孩子,成年人都是這樣。好聽的話可以說一籮筐,但都是臨時哄小孩用的,真會當真的沒幾個。對此,肖宋沒有絲毫負疚的感覺,她只是覺得這話的分量沒那麼重,卻不是不當真。她的任務止於他們兩人其中一人的生死,她自然不能不當真。不但要當真,從今以後,她還得好生看護這貨的小命,生怕一不小心他掛了,她的任務也結束了……然後她也就得悲劇地魂飛魄散了。就算只是爲了她自己的老命,她都得努力護着他啊有木有?!除非有一點她想不開想死,她纔會不去管他死活!
他長而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當真?”
“當真。”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眼裡有着祈求的情緒:“我相信你……你,莫要騙我。”似乎許久沒有跟人交流了,他說起話來磕磕絆絆的,並不十分利索。
肖宋:“……”這種陡然之間就不好了的感覺究竟是腫麼一回事?
蕭秋求證的目光太過堅決,屬於孩童獨有的目光也太過純粹,肖宋根本沒辦法逃避,其實她本來沒有做錯啊,爲什麼會產生一種做了錯事的心虛感??這着實是太不科學了!
肖宋最終只能無奈地擡起眼直視他,被迫着做出了一個讓她略有些不安的承諾:“唔,我不騙你。”
話音剛落,蕭秋原本沒什麼表情的臉驀然綻出一朵燦爛的笑意。他笑起來十分漂亮,原本還沒有徹底長開的五官此時因爲這笑容更顯純粹。他笑得眉眼彎彎,那泛着盈盈水意的剪水燕眸裡像是落了一地碎了的星子,明明滅滅,閃閃爍爍,似有寶光流轉,流光溢彩。
肖宋一愣……她倒是第一次瞧見蕭秋這般心滿意足真心誠意的笑容,在前世裡從來不曾見過蕭秋那臉上露出過這樣的笑意。即便她當初第一次見到蕭秋時說了那些個掏心掏肺的好話,少年眼底的擔憂與愁緒也遠遠壓過了歡喜,即便是在笑,笑容底下,卻還是不安的情緒……果然,小時候的蕭秋纔是最好騙的麼?
好吧,會這樣想的肖宋姑娘實在是太猥瑣了!
……
肖宋是一個目標感特別不明確的人,沒有鬥志,也沒有什麼進取心,甚至連爆發力都沒有。只有被踩到尾巴的時候纔會炸毛一把,不過很快就會平息下來,註定沒什麼大出息……平時懶得簡直讓人不忍直視。這種懶惰不止是指生理上的,也指她的生活態度。若是她的目標再稍微明確一點,她該做的不外兩種,一種偏激一點,就是直接宰了蕭秋那挨千刀的算了,跟他同歸於盡算了;另一種則是徹底勾引到他,然後踩着他上位,脫離劇情,爭取重回現世的機會。總之,絕對不會像她現在這種折中,不上不下不進不退地吊着,做什麼都只做一半,比什麼都沒做好點,比什麼都做好了差點。不過個性這種東西已經生好了,不是她想改就能夠改的。有句話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肖宋覺得十分有道理。
好吧,她就是死性不改!不要再勸她了!
……
看蕭秋這副模樣,肖宋也知道這娃是答應留在紫清派裡了,這對肖宋來說說不上是好消息,也不算是壞消息。兩人若是住得近,距離近,接觸也就多,恨上或愛上的可能性也就比天涯相隔要大上許多。肖宋既然已經決定要做一個慈祥的老女人,接下來該做的自然是順理成章地收蕭秋當徒弟。她這麼想,也就這麼說了:“老身問你,你可願意學習武功?”
蕭秋一愣,看到她認真的表情,點了點頭,乾澀地說道:“……願,意。”
“老身是紫清派的掌門,你若是想要學武功,老身可以教你。但是紫清派的功夫不傳外人,你想學,便得入我門下。你意下如何?”說話拐個彎的感覺實在是太痛苦了,她其實更想一叉腰大吼一聲:小子,想要學武功是吧?叫老孃師傅吧!“老身不逼你,這些你都可以自行選擇。”
“你想……做……我的……師傅?”蕭秋小盆友有些遲疑,難得竟有些怯生生的。
肖宋頓時一口氣憋在心裡上不去了:“……”這銷魂的小表情,怎麼搞得她像是蓄謀已久的老巫婆似的?!她有這麼挫麼?有麼有麼?!
肖宋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仰頭四十五度望老天,老天以一百三十五度鄙視她:“老身年事已高,可是紫清派卻人丁稀薄,老身怕自己百年之後紫清派後繼無人,對不起先師的託付,便是在九泉之下,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_←!
這個時候的蕭秋小盆友確實還是很單純,不如後老那麼的老成……可是再單純,看到肖宋這浮誇的演技,還是產生了說不出的違和感,感覺渾身都不對勁,有一種說不出的彆扭感。這可真是一個……奇特的人。她怎麼會自稱老身?怎麼會說自己……年事已高?
明明很年輕,還那麼好看……不是麼?
“那……爲何……是我?”
肖宋正在觀察蕭秋的表情,根本不在狀態,被問了之後下意識脫口而出:“因爲你是蕭秋啊。”如果不是因爲你是蕭秋,她管這麼多閒事做什麼?!她又不是做慈善事業的!她紫清派更不是流浪兒收容所!
“……蕭秋?”
Orz,她是幹了什麼蠢事?急中生智的肖宋姑娘笑着說道:“……於瀾告訴老身你叫阿秋,是與不是?”
“……是。”
“可有姓?”
他默了一瞬:“……沒有。”
“既然如此,老身日後便喚你蕭秋可好?”肖宋抿着嘴脣,儘量放鬆着面上的表情,擺出一臉慈祥端莊的神情:“蕭秋是我的姓氏,不管你願不願意入我門派,老身也將你當作自己的孩子。”說罷又覺得不好逼得太緊,畢竟這娃後腦勺天生一塊反骨,保不準這樣就要被討厭了。“當然,你若是不願,老身也不逼你。”
他擡起眸子,細細地看着肖宋的表情,什麼都沒有看出來……肖宋面癱得很成功。
“……我願的。”
“老身覺得與你有緣,一見你便覺得熟悉,許是上輩子你我真有親緣也說不準。”肖宋摸摸蕭秋的頭髮,這話一點都不假,上輩子他們可不就是一場孽緣啊孽緣!“那麼,蕭秋,你可願入我紫清派,成爲老身的入室弟子?”
他遲疑了片刻,心裡不知爲何,隱隱有點抗拒這個提議,可卻沒辦法拒絕那雙充滿了期待神色的溫柔而又熟悉的眼睛,鬼使神差便說了與意願相駁的話,只爲了不願看到她失望的神情:“……願意。”說完之後有點悵然,恍恍惚惚覺得好似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讓他十分難受。可卻又說不出那失去的究竟是什麼?
肖宋倒是高興了,揉了揉他髒兮兮的頭髮,完全不介意了……她感覺蕭秋此時實在不能更順眼了:“蕭秋,你既入我師門,首先要學會的就是尊師重道。一日爲師,終身爲父的道理老身相信你是知道的。日後老身會待你如子如徒,你也需敬老身如父如母……你可做得到?”
蕭秋恍恍惚惚地仰起頭,看入那人溫暖而充滿歡喜的眸子裡,開口說道:“我……秋兒會……敬你、愛你、尊你。”
“叫師傅~”
“……師傅。”
肖宋滿意地眯起了圓溜溜的眼睛:“真是個好孩子。”
肖宋想,蕭秋他以後若是不動什麼歪心思,把她當做一個真正的師傅看待,那麼她也會將他當做徒弟看……感情畢竟是相互的,一頭熱永遠都行不通。她可能沒有辦法對蕭秋產生喜歡的感情,但若是好好相處,還是沒有問題的。對於以往發生的事情她確實是怨過恨過也怕過,可是對她做過不好的事情的蕭秋畢竟不是眼前的這個蕭秋……差別感實在太大,沒辦法聯繫在一起。
何況,就算是同一個人,因着經歷不同,將來也會走上不同的道路。未來是不可複製的,以前的她似乎太過偏執,自以爲掌握了劇情,總是將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也總是從一開始就對這些個要同她相處的人產生了各種主觀的偏見。說得好聽是冷眼旁觀,說得難聽卻是作繭自縛。而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之中,她也終於明白,這種態度是多麼的要不得。沒有發生的就是沒有發生,她卻因爲那沒有理由的篤定而放任,最終將自己步步緊逼。
她一直以爲自己掩飾得很好,可是事實是……每次她都會被那些人毫不猶豫地揭穿她的偏見與抗拒。
她大概永遠做不成一個合格的演員……如果這一世將是她的終結的話,她希望能夠放下那些負擔,好好地享受生活,好好地活下去。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不是長度,而是質量。如果每一世她都過得那麼提心吊膽不快樂的話,就算她得到了永生,她也不見得會有多高興。她不怕寂寞,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快樂。
那麼,就算人生短暫,也嘗試着讓自己快樂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