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灰白色的天幕,大風颳過京城郊外的田野,從南至北。
汴京城的官道。安靜的盔甲摩擦的聲音和答答的馬蹄,還有軍官們嘶吼的命令聲,長長的隊伍從兵營駐地的一直延伸到天邊,黑色的成片的盔甲,鮮紅色的帽纓,頭頂是呼啦啦的軍旗飄揚。
雲捷營的旗幟是黑色的,血紅的豹子繡於其上,威武強壯的弓起的身軀,瞪着血色的冰冷勇猛的銅鈴一般眼睛。
兵營前,魁梧的戰士們牽着馬肅然的站成四方的陣列,他們在等他們的新長官,那個傳說中,獨自力滅契丹八騎的勇士。
“舉臂!”副官一聲喊,五百個戰士齊刷刷的舉起右臂在胸前,隨着答答的輕微馬蹄聲,一匹黑馬出現在雲捷營士兵們的視線中,馬上是一個眼神冰冷的男子,沒有想象中的魁梧,沒有想象中的豪氣,只是一個臉色蒼白麪相剛毅英挺的男子,一道長長的疤痕從他的眼角一直延伸到臉頰,給他冰冷的氣質上平添幾分陰森。
他安靜的騎馬慢慢的到了陣列前,用眼神掃視着行禮的戰士們,慢慢的,看過每一個人。一股安靜而壓迫人的威儀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是那種沙場才能歷練出的威儀,經歷過死亡洗禮的威儀。之前還心懷各異的的戰士們在被他目光掃過的那一瞬間,馬上忘記了所有的猜測和疑惑,對駿馬上的新長官胸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服從的感覺。
逐一打量着雲捷營的這些一個個挺拔站立的士兵們,這些以後將隨他出生入死的戰士,狄漢臣的目光越發顯得深邃,表情是那種捉摸不透的深沉,沒有自我介紹,沒有煽動性的戰前動員,雲捷營的新任指揮使,輕輕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僅僅淡淡的說了兩個字,“出發。”
“上馬!”副官一聲虎吼,“唰”,五百名戰士整齊的翻身上馬,三騎並肩,排成長列,加入了那個一眼望不到頭的緩慢涌動的黑色長河。
“狄指使!”副指使是個中年人,一個歷經沙場的老兵,此時他策馬慢慢的跟上狄漢臣,看着遠遠的移動的大軍,聲音滄桑沙啞,“又要上沙場了…十萬兵馬…不知歸來有幾人?”
“我們也僅僅是前鋒而已…”狄漢臣淡淡的看他一眼,“是駐防…而不是打仗…”
宋廷養了禁軍八十二萬,此時對西夏一戰勢在必得,打算也給在北方騷、動的契丹人一個警示,哪裡捨得只派區區十萬人?
“狄指使~~!”遠遠的呼喚聲從黑壓壓的隊伍的那頭傳來,馬蹄聲漸近,揚起一片塵土,前來的兩騎在陣列前勒馬,竟是韓琦將軍和范仲淹大人。
“韓將軍!”狄漢臣拱手抱拳遙遙在馬上致意,他受傷這幾日一直寄居在將軍府,得了韓將軍不少照料,對這個一向敬重的將軍更是多了些感恩之心。
“狄指使!”韓琦和範大人還禮,韓琦將軍依舊是爽朗不改往昔,“你今日遠行,範大人和我特來送行,本來是打算帶兩罈好酒來的,範大人說你有傷在身,不便喝酒,就是不讓我帶!”韓琦將軍古銅色的臉上有些埋怨的神色,不滿的看了范仲淹大人一眼。
“指使遠征在即,範某無以贈別,只帶了一本《左氏春秋》,希望給將軍能帶來裨益!”範大人摸着鬍鬚,消瘦的臉上,器重的眼神看着年輕的指揮使,語重深長的說,“將不知古今,匹夫勇爾,狄指使乃是人中之龍,將來必有大作爲!希望指使多讀兵書,務必有勇更有謀纔是!”
“謝大人。狄青定當謹記大人的教誨。”狄漢臣接過竹簡,置入懷中,對范仲淹點點頭,認真的道謝。
“啊,對了!狄兄,你猜我還帶來了誰?”韓琦將軍看着遠遠的落在後面的馬車追了上來,爽朗笑着拍了狄漢臣的肩膀,“是狄兄一定想見的人哦!”
“漢臣~~~”還沒等狄漢臣有所反應,那邊嬌聲的呼喚已經順着風遠遠的從馬車上傳來,一個熟悉的小身影在馬車車窗上探出半個身子,衝他招手,“駕!”,車伕一揚鞭,賣力的抽打着馬臀,駕車的也是熟人,那個聒噪的不得了的三寶。
“漢臣!!”馬車急停住了,唐媚兒迫不及待的從馬車上跳下來,提着裙角小跑過來,韓琦將軍和范仲淹大人已經識趣的離遠了,“漢臣!我來送你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抓住他的胳膊,險些跌倒在他懷裡,唐媚兒仰着小臉,纔開口,已經淚眼朦朧。
“漢臣大哥…”三寶在一旁摸着腦袋傻笑,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媚兒…三寶…”狄漢臣脣邊漾起一絲笑容,摸了摸唐媚兒的小腦袋,又拍了拍三寶的肩膀,“很好…”意思是你們能來很好,我很開心替某個言簡意賅的冰塊男配音。
“漢臣”唐媚兒把頭埋進他的懷抱,冰冷堅硬的盔甲貼在她柔軟溫暖的小臉上,“嗚嗚人家不想你走…”
“是啊…漢臣大哥…不打仗不行麼?”三寶也是擔憂的看着他,語氣卻依然吊兒郎當,“三寶我還想以後開個鏢局,請你當俺的當家鏢師呢!”
“對啊,幹嘛非得上戰場,很危險的…”唐媚兒撅着小嘴,眼淚朦朧的看着他,埋怨的口氣說。
“總得有人去守護去保衛…”狄漢臣淡笑着,輕輕擦去唐媚兒的眼淚,“如果國不將國,人人自危…天下再大,哪裡去給媚兒尋一個安樂之地呢…”
“又來了又來了,又是老軍頭那一套…可是老軍頭最後還不是死在戰場上,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沒來得及看過一眼?”三寶撇嘴,“保衛國家的事情交給別人好了…咱們先管好自己好不好…”
“…”狄漢臣沒有說話,只是轉頭,看着延伸到天邊的黑壓壓的隊伍,副官的話又迴盪在耳邊,十萬大軍奔赴沙場,能有幾人回…
可是…如果沒有埋在沙場上的那些皚皚白骨…又豈有那年復一年的太平盛世…
總得有人去守護…
“爲什麼要殺人…”十三歲的狄漢臣哭着看着自己染滿鮮血的雙手,那紅色充滿了罪惡,充滿了殘酷。
“孩子…看…那是什麼…”頭髮花白的老兵摟着他,手指指着遠方夕陽下的戈壁灘和黑影般的山峰。
“是…死人…”小狄漢臣淚眼朦朧的擡頭,看着凌亂的帶着燃燒餘燼的戰場,一些遍體鱗傷的戰士在屍體中徘徊,翻出自己的戰友,面無表情的擡着一具具屍體踩過折斷的戰旗。
“不,不是戰場,是更遠些…”老兵搖搖頭,蹲下,摟着他纖弱的身子,指着夕陽,“再遠些…”
“是山…”小狄漢臣迷茫的看着老兵。
“不,山那邊…”老兵擦擦他的眼淚,眼神渺遠的看着山那邊,“山那邊是我們的大宋國土,那裡生活着我的妻子,我的兒子,我的母親和父親,我所有的親人和朋友,所有,我所愛的人…”
“…”狄漢臣靜靜的看着他蒼老卻堅毅的面容,似懂非懂。
“爲了他們…所以我要戰鬥!我要殺人!我不會讓這些契丹人踏進我大宋國土一步…”老兵指着擡着屍體的戰士,還有那些被排成一排、永遠沉寂的軀體,眼神深沉的看着小狄漢臣,“還有他們,他們也是…他們懷着這樣的信念,殺人,或者死去…戰士的信念…”
“戰士的信念…”狄漢臣愣愣的隨着老兵的手指,看着那些遍體鱗傷的疲憊的士兵們,看着地上那一排冰冷的永遠合上雙眼的戰士,心臟裡的恐懼慢慢的被一種火熱的東西燃燒殆盡,小小的拳頭緊握起來,清澈的眼睛裡閃着堅毅看着老兵,“戰士的信念…那是什麼呢…”
“是守護…”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來,魁梧的身軀被夕陽的慘淡的光所覆蓋,他嘴邊淡淡的一抹滄桑的微笑,“戰士…生來就是爲了守護…”
後來老兵死去了…手握妻子編織的紅英穗…臉上帶着微微的笑容……
一個人又一個人…戰場是這樣一個殘酷的地方…所有他身邊的人…不斷的死去…然後不斷的有新的戰友…他記不住那些在他生命中一閃而逝的臉…記不住他們的笑臉或者哭泣…記不住他們死亡的時候的姿勢…他只記得…他用他稚嫩的小手,合上的一雙又一雙瞪大的眼睛…他只記得…他們死之前仍然念不念不忘的信念…戰士的信念…守護…守護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的人民…這片廣袤的國土上…他們所愛的一切…
“這個是雪蟾膏,這個是紫玉斷續膏,這是金銀乾坤丹…”唐媚兒不斷的從懷裡和袖裡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一定記得按時吃藥哦!傷口一定要小心不要沾水,否則會發炎…”
“恩。記得了。”狄漢臣點點頭,認真的聽着她的絮絮叨叨,看着她素然的容顏和淡淡離別憂傷的眼神,忽然分外想念她明媚的笑容,他摸摸她的小腦袋,輕輕打斷她的嘮叨,“媚兒。”
“恩?”她月牙泉般清澈的美眸看向他。
“想看你笑。”狄漢臣輕輕的說,“啥?”三寶驚訝的眼珠子掉地上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拖着自己的下巴,訝然的看着狄漢臣,剛剛那句有點噁心的話是從一向酷的要命的漢臣大哥嘴裡發出來的?
“漢臣大哥?你確定你沒發燒?有沒有鬼上身?還是臨陣緊張?我說你如果…”
“嘭”,是三寶被一腳踹飛的聲音。
陰天田野的官道邊,只剩下臉紅的唐媚兒和狄漢臣兩兩相對。
“這樣…?”唐媚兒雖然一時有些難以適應的臉紅了,但是還是仰頭露出大大的笑容,明媚的眸子彎成月牙,田野裡的涼風吹過,吹起她鬢角的髮絲,烏黑的青絲輕輕的飄揚在風裡,那樣的美。
狄漢臣安靜的看着她的笑顏,眼神裡涌動着一絲柔情,他輕輕的替她把散亂的髮絲挽到而後,“記住了。”
唐媚兒心臟漏跳了三拍,看着他眼中的柔情,她心裡閃過一絲不安,絞着手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她擡頭,鼓起勇氣,清澈的眼神對視上狄漢臣深邃的眸子,“漢臣,你喜歡我嗎?”
“…”狄漢臣安靜的和她對視,卻是一片沉默,過了很久,他輕輕的別過眼去,看着遠方,輕輕開口,“我該走了。”
“呼…”唐媚兒在心裡輕輕的鬆了一口氣,還好…否則…她真的會非常內疚…但是,轉而一種淡淡的失落也涌上心頭,她看着他英挺剛毅的面容,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一個擁抱,“漢臣,珍重!”
“你也是。保護好自己。”狄漢臣輕輕的拍拍懷裡的人兒,輕聲囑咐。
“我一定會。你也要。一定保護好自己。”唐媚兒用力抱緊眼前英武的男子,眼淚再一次沾溼他胸前冰冷的盔甲。
“等我回來。”他輕輕的擦去她的眼淚,深邃的眼神看着她,說道。
“恩。”唐媚兒用力的點點頭。
“各位,珍重!”狄漢臣翻身上馬,抱拳用沉靜的聲音說道,三寶、韓琦將軍、范仲淹大人全部以抱拳禮回之。
馬蹄聲起,激起一片塵土,漢臣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溶入那片肅然的黑色隊伍中…
珍重。漢臣。
唐媚兒淚眼朦朧的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似乎有一些什麼東西,也隨着他的背影離去了,心裡空蕩蕩的,有些不知所從,灰白的天空下,小雨靜靜的飄起來,滿世界的離愁。
我愛上一個男人,愛上一份充滿危險的愛情,因爲害怕受傷,所以拼命逃跑,掙扎,抗拒,最終卻還是淪陷。
我喜歡上一個男人,用對他的喜歡,來逃避自己不想要的愛情,而最終,我就像自私的闖入他的世界一樣,自私的放任他離開,沒有挽留。
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是會快樂的,可我們愛上的,往往是那個讓你傷心的人。
可是,你怎麼知道,喜歡,不是一種愛呢?
那樣自私,那樣貪心,那樣不安分的心,只要那樣危險、難過、掙扎、充滿誘huo的愛情…
妖女,你是要愛呢,還是隻是在追求永遠得不到的愛情…
貪玩。是會受到懲罰的…
不是。我只是不懂愛。可是,漸漸的,我有些懂了。她輕輕的撩起馬車的窗簾,看着雨中的田野。愛,也許有很多很多種,但是,最終的途徑,不過是通往溫暖。
愛。只是爲了彼此溫暖。無論哪個朝代,哪種愛的方式。
只是爲了心裡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