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老虎關閘口落鎖,關內燈光漸次熄滅,而賬房院內依舊掌着燈。葉小天一行人就住在這個院子裡,幾處廂房耳房都被他們借用了,白天老虎關的賬房先生們照常在正房裡辦公,他們則在庫房查賬,晚上則借用辦公場所休息。
葉小天的住處相對於其他幾人要寬敞的多,畢竟身份擺在那裡。但是一下子擠進五六個人之後,也嫌擁擠了些。爐子上煮着茶,幾個人或坐椅或坐榻,在幽暗的燈光下討論着今日查賬的收穫。
蘇循天道:“老虎關的人對咱們很有敵意啊,想查點什麼,總被人盯着、防範着、戒備着,太難了!”
葉小天笑道:“這才正常。咱們是外縣來的,就這一點就很令人反感了,何況如果咱們在他們這兒真的查出了問題,他們也脫不了干係,能把我們當貴客那才稀奇。這種情況我們出發前就已預料到了,地利、人和,我們是一樣也不佔的,困難確實很大。不過,這件案子,還是要查下去,你可有什麼收穫?”
一提起這個,蘇循天就一肚子氣,恨恨地道:“我這幾天注意觀察,特意挑了兩個看起來在老虎關混的不怎麼如意的貨色親近,可他孃的,這兩個混蛋,一個色鬼,一個酒鬼,酒來杯幹,色來不拒,可就是一句有用的話都沒有。老子被他們給耍了!”
“你把別人都當笨蛋,還怪人家把你當笨蛋?”
葉小天苦笑着搖搖頭,又看向稅課司的人,那人道:“卑職等這幾天跟定了他們稅課司的人,不管他們怎麼冷言冷語,卑職只當沒聽着。細心觀察之下,倒是發現他們的確有些不太正常的地方,不過現在已經引起龐大使的警覺,卑職再想繼續查下去怕是很難了。”
葉小天眼神一亮。忙道:“你說的不正常,是指什麼?”
那人微微一笑,道:“縣丞大人,卑職是在稅課司做事的,對於稅課司的習慣、章程,都瞭如指掌,所以裡邊如果有什麼不對勁兒。下官嗅得出來,這只是一種感覺,真要說個子醜寅卯,卑職還真說不清楚。”
葉小天點點頭,他理解這種感覺,這就像動物的本能。不過動物的本能是天生的,而他這種“嗅覺”卻源於他對行規、習慣的瞭解,也就是經驗,你真要他說出個道理,很難。
葉小天道:“那就說說你的感覺,沒關係,咱們是集思廣益。我不一定要你說出根據。”
稅課司那人道:“是!這幾天,有些過路行商把卑職當成了老虎關的人,以爲卑職是新來的,對卑職頗有結納之意,卑職從他們的言談舉動中就感覺到,這個稅關的人一定有收受好處循私舞弊的事情,只是無法確定是否和走私違禁品有關。”
葉小天輕輕皺了皺眉,他知道。循着這個方向查下去,或者會有所突破,但現在龐大使已經提高了戒備,這已不再可能。他又看向華雲飛,華雲飛一臉苦笑,對他搖了搖頭。
這時,一位枯瘦的老者突然咳嗽一聲。對葉小天道:“大人,請恕老朽說句泄氣的話,老朽以爲,我們從他們的帳目上。是不可能查出什麼問題的。”
這位老先生叫南可,是洪百川府上的賬房先生,因爲葉小天和大亨的關係,所以對南先生很信任,讓他當了這些賬房先生的管事,對於他的意見,葉小天還是比較看重的,馬上追問道:“南老先生何出此言?”
南可拱手道:“大人,老朽先查的就是近一段時間裡有關常氏車馬行和胡、呂兩家商行的帳,從帳目上看,沒有什麼問題,與咱們在葫縣那邊統計的帳目完全能夠對得上。
大人既然吩咐嚴查這三家的帳目,顯然心中已經有所懷疑,可這三家的帳卻完全沒問題,那說明什麼呢?要麼,這三家其實很清白,大人您查錯了方向,而對這一點,老朽以爲不大可能。
倒不是老朽恭維大人,而是因爲這三家中,常氏車馬行原來就是齊木的車馬行,如果說咱們葫縣真有人與緬甸有關係,長期從那裡向我大明輸運私貨,那麼最可疑的就是常氏車馬行,其他車馬行更不可能。
而那些商家裡面,如果胡呂兩家沒問題,那就得把所有商家、所有賬簿從頭查驗覈對一遍,這樣的話,就算老朽等人日夜不休,沒有個三五個月的時間也辦不到,而大萬山司會任由咱們在這兒查上三五個月嗎?
恐怕大萬山司的土知縣那麼痛快地答應讓咱們來查賬,就是因爲這個緣故,如果咱們不能儘快有所斬獲,大萬山司和卡在我葫縣的衆多商賈士紳們,就要向大人您發難了。”
也就是因爲葉小天和羅大亨是好兄弟,而南先生已經在洪百川府上做了十多年的賬房,已經把自己視爲洪家的一員,所以對自家少爺的兄弟肯推心置腹,否則這番話他絕不會出口,可是他的這番大實話話卻使得房中氣氛更加沉重起來。
孫偉暄拱拱手道:“大人,小人有話說。”
葉小天立即把目光轉移到了他的身上。孫偉暄道:“承蒙大人看重,小人很希望能爲大人做點事情,不過說起稅課,稅課司的老爺們比小的熟悉,說到查賬,小人連南老先生的一根小手指頭都比不上,至於官府裡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小人也沒有蘇班頭明白……”
孫偉暄雖是貌相粗獷性情爽朗的漢子,可是做生意的哪能沒點八面玲瓏的本事,他雖未必長袖善舞,但這幾句話卻也先習慣性地把衆人都恭維了一番,這才提出自己的見解:“所以,小人就從其他方面着手,想着萬一能有所發現。”
孫偉暄微微笑了笑,道:“小人這幾天也把老虎關裡裡外外轉悠了個遍,後來見沒有什麼發現,小人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就往月亮灣跑了一趟。”
蘇循天納罕地道:“你去月亮灣做什麼?那兒處在我葫縣關卡和大萬山司關卡的中間,月亮灣左右兩岸是崇山峻嶺,車輛、貨物插翅難飛,只能走渡口,根本做不了手腳的。”
孫偉暄頷首道:“蘇班頭說的是!小人也是別無主意,抱着萬一的可能去轉轉。小人想,如果真有人販私販禁的話,那他這一路下來,各處關卡肯定都有收買的人,所以咱們葫縣關卡和大萬山司的關卡上,未必就不會在賬簿上做手腳,可是月亮灣渡口卻不一樣。”
葉小天微微蹙着眉,思索着道:“月亮灣渡口?那裡擺渡的都是民船,能查到什麼?”
孫偉暄得意地一笑,道:“大人,這月亮灣渡口從太祖年間驛道建成就開始啓用了,迄今已有兩百多年,船工們也早不是零散經營的局面,他們早在幾十年前就有了船行,而且只有一家,所有船工水手、裝卸力工,都在船行裡謀口食。
小人以前押運貨物過渡口時,偶然發現他們對過往商行和貨物是點檢數目、進行記錄的,對於貨物他們當然無權查驗,但是他們會記錄這是哪一家商行或車馬行,運了多少箱多少筐,以此索要擺渡費,並向船工和力工們發工錢。”
葉小天緊張地道:“這種賬簿冊子,不會用過之後隨手丟棄吧?”
孫偉暄道:“小人也擔心這一點,所以纔去查看。小人和那船老大本就是極熟的,旁敲側擊一番,才知道,他們不僅記有裝船的詳細記錄,連時間都有,而且這些賬簿都要上交賬房,不會胡亂丟棄!”
葉小天哈哈大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偉暄,這一次,你立下大功了!”
葉小天霍然站起,衆人也隨之站了起來,葉小天沉聲說道:“今日之議,各位務必守口如瓶!明日,咱們就‘無功而返’吧!哈哈……”
月亮灣作爲附近百姓謀口食的唯一來源,船行的競爭也是異常激烈,兩百多年來,這渡口的主人幾易其主,從二十多年前開始由涼家一統天下了。這一代的涼氏船行東主叫涼青衣,所有船工水手都在他手下謀口食。
涼家對船行的管理經過數十年的錘練已經非常嚴密,除非涼家的管理者自己昏了頭,出現重大過錯,又或者是戰爭、官府的特殊原因,否則足以保證涼家世世代代靠這個渡口生活,已不可能出現對他的威脅,因爲憑着涼家對兩岸渡口的全面壟斷,其他人根本沒有機會發展起來。
涼青衣現在即便不去碼頭坐鎮,坐在家裡也能財源滾滾。但是涼青衣並無懈怠,每日風雨不誤,必定到他的水上王國去巡視一番,就像一位獅王每日巡戈它的領土。
這天一大早,涼青衣一如既往地趕到碼頭,在幾位大管事的陪同下,慢悠悠地巡視着他的江山,享受着船工、力工們敬畏如帝王的目光,忽然,一個樣貌清秀、笑容可掬的年輕人攔在了他的面前。
涼青衣不悅地皺了皺眉,馬上就有一個船行大管事衝着那人喝斥起來:“你是幹什麼的,讓開!”
“涼船主,是吧?”
年輕人笑的天官賜福一般:“本官葫縣縣丞葉小天,久仰涼船主大名,可惜緣慳一面,深以爲憾。今蒙友人饋贈上好蒙頂石花三兩,不忍獨享,有請涼船主赴舍下一聚,共品香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