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暴雪夾雜在朦朧的月光中,爲界湖邊這小漁村罩上了一層神秘的薄紗,“漁家樂”的主客廳里正圍坐着十幾個人,鐵鍋燉魚散發出的熱氣驅散了冬夜的嚴寒;每個人面前添蓄了數次的白酒也趕走了他們心中的煩惱,衆人之所以能如此輕鬆、愜意,是因爲小可最終答應了不再行險去探索那片有去無回的不凍泉。
小可本就不願冒這風險:他自小在界湖長大,雖然小時候被病痛折磨,但是漁村裡每個孩子自幼就天天被父母教導着“不許去不凍泉玩耍”的話他也是知道的。而聽翟老說起的舊事更堅定了他不可行險的決定,當年政府組織的科考隊能人匯聚結果還折損了兩名專家,他除了感官超常之外,也不過是個正常人而已,只有一條命可以折騰,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沒有喪失。
飯後程雙逮到個機會單獨將小可拉到僻靜處,小可和她並肩坐在一起心裡就發燒,滿腦子全是她在執行任務之前兩人一同在賓館度過的那個短暫的夜晚。
小可即爲她在抓捕小高橋的危險任務中全身而退感到慶幸;又爲她在任務中的出彩表現將換來一次升遷的好機會而激動不已。然而程雙此次與他會面卻不是爲了展望仕途,她今後的打算大出小可的意料:程雙明天一早同李莉回隊之後就要辭去特事小組的工作。
小可感到很奇怪,程雙曾經表露過想要做一名將軍的夢想,前不久她剛剛被提拔爲少校,她怎麼會突然決定放棄它日將星閃耀的機會呢?
程上笑起來嘴角兩邊總是各掛着一隻小酒窩,她剛剛喝了些酒,勉強撐出的苦澀笑容反而使那兩隻小酒窩更深、更迷離了些。
她兩天來在得知先祖完顏夏都的遺言之後才懂得了夏家族人千年間一直守在桃源谷的意義。程雙主觀上認爲完顏夏都窮盡後半生來陪伴王冰鈺的墳墓是用情極深的舉動,不管他這樣做客觀說來是對是錯,她都能夠理解這位大將軍。
於是她下定決心要回歸到桃源谷去,完顏夏都的堅守是對是錯她不願多想,但是她骨子裡流淌着與完顏夏都相同的血脈,作爲那位大將軍的後人,而且她深知此中內情,程雙覺得自己完全有必要遵循他的遺命繼續堅守下去——即使墓中早已香魂不在、空留一座石棺。
小可和程雙之間最大的隔閡就在於她處事太過理性;她這回終於難得的感性了一回,然而她爲這次任性付出的代價或許就是她的後半生,她偶爾不理智起來反而更讓小可頭疼、更難以接受:
“你回桃源谷去做什麼,程熊貓?頑固獨身主義;還是血緣迴歸去做夏家的兒媳婦?你崇敬完顏夏都對王冰鈺的執着這無可厚非;但是爲了完成他遺留下來的家族使命就作踐你自己的後半生,是不是感性得過了頭呢?
你瞧人家莉莉姐,她和張湛彼此都剋制、壓抑着情愫,然而相隔十幾年再度重逢之後她多年來緊繃的神經就徹底失控爆發了,這倆**難耐的貨如今反而重新引燃了當年親手澆滅的愛情小火苗,早知最終還是會在一起,又何必彼此折磨了這許多年呢?”
“這是我的宿命,”程雙說:“我必須爲我的家族負責。”
“你這是在損我嗎?好像我一大男人還不如你個女孩子在乎責任;我說過的話就如同放屁,全不當真似的!”小可倔脾氣上來就把自己罵了一通。
“我哪裡在損你了?”程雙靦腆的低下了頭:“你跟得了話嘮晚期似的,我怎麼記得住你說過的每句話?”
小可自然忘不了在程雙臨出發執行任務前自己說過的話,他心裡跟明鏡兒似的,程雙就是在拿他曾許下的諾言較真兒:“桃源谷還缺女婿嗎?我說的是外甥女婿!”
“那得問我二舅。”程雙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太清楚;好在小可長了雙聽力過人的耳朵。
“如果你二舅答應了村裡可以引進新血統的話,記得給我留出一個名額,咱倆曾經說好了以後要一塊兒回去看望那兩條土狼呢!我現在到是挺想入贅到桃源谷的,就是不知道你們夏家還有沒有單身的外甥女。”小可這句調笑的話才說完,猛的就想起了程二舅借給他的字畫:“臨行前記得提醒我,得去翟老那裡把桃源谷的鎮村之寶帶回去,如果我空着手回桃源谷,你二舅還不得以爲我私吞了那幅字畫?我真怕他老人家一刀砍了我。”
程雙用手掌在小可頸前虛劈一記:“怕死你明天就別跟着我。”
“難說,”小可一臉壞笑:“興許我睡一覺就把今晚說過的話忘了!”
小可回房後怎麼也睡不着,他在這一天中三觀盡毀、之前數月裡的各種猜測紛紛被推翻,他心情莫名的煩燥起來,探首窗外,天空仍舊灰濛濛的,不過這方院落卻被雪光映襯得猶如塵靄中的瑜璧,於是他便看到了正坐在天井中用兩隻小手接住片片落雪的楊嬌。
楊嬌最近明顯瘦了一圈,她那張瓜子臉因爲下巴削尖、因僅有的一丁點雙下殼都縮沒了影兒而顯得更加楚楚可憐。小可踱到她身邊,楊嬌就跟沒看到他似的毫無反應;他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她仍舊盯着掌心即將融化的雪片,她的眼中在一瞬間流轉過一絲異彩,明亮而又深邃。
小可熟識的那個楊瘋子一但安靜下來定然是因爲她懷有心事,兩人自打認識的第一天起就習慣了打鬧和爭執,她好好的一個傻樂天此時竟是這般鬱郁,小可覺得自己似乎有愧於楊嬌:她從沒向小可要求過任何承諾,無論爲他付出多少,她都會用女漢子特有的方式轉移大衆的視線,以淡化自己的功勞與苦勞。
只不過這世上並沒有真正無私的人:不要求並不代表沒有期許;不追求並不代表沒有嚮往。
她並非不奢求小可的回報,可惜這份回報定然會損及她和程雙之間的關係。她患得患失,害怕終有一天會失去愛情,所以她纔不敢爭取;而且她更擔心自己還要以失卻友誼爲愛情一敗塗地的額外賠葬品,楊嬌輸不起,所以她不下注,寧可把贏的機會留給別人。
表象和實質本就是一對扭曲的矛盾,我們身邊那些看似終日裡快快樂樂的“大心臟”往往都存在着某處極易受到傷害的軟肋;楊嬌正是別人眼中特別外向的人,她每天看似心大無腦、整日都把笑容掛在嘴角和眉梢,然而她的軟肋就在於害怕失去,
她害怕失去愛情、親情,也包括友情,她寧可傷害自己也不願讓脆弱的神經受到現實的拷問;在感情方面,楊嬌是一隻看似快樂的小鴕鳥,她把頭埋在沙子裡,等待着命中註定的那個人能主動站出來、靠近她,替她梳理那身美麗卻又敏感的絨羽。
彼此沉默了好半天,兩人誰都不知該從何說起,似乎他們之間的任何話題都終將面對完結時的尷尬和清冷;正如同他們之間的關係一樣:不管曾經親密到何樣程度,只因爲彼此間少了份可以期許一生的承諾,他們的故事還沒有開始便已註定了沒有結果,所以何必開始?
兩人穿得都挺厚,他倆覺得這樣傻坐下去可以獲得平時無論如何都體會不到的寧靜,誰都不忍先行離去而打破溫馨的氣氛。
半小時之後楊嬌肩頭顫了幾顫,她有點兒冷了,女孩子火力比壯小夥兒差得太遠,她將雙手放在嘴邊輕輕呵着熱氣,生恐小可會勸她趕快回房去禦寒。
小可突然攥住她的雙手,在楊嬌漆黑的大眼睛注視之下拉過她的手肘橫在自己肩頭。
楊嬌人在抖、心更在抖,她以爲小可會拉着她的雙臂將她扯入他的懷中;然而他並未如此,小可探起脖子,雙手握住楊嬌的細手腕,把她的小手塞入自己頸中爲她取暖。
望着被她冰涼的小手刺激得也打了個哆嗦的小可,楊嬌笑了笑,臉上又現出了她一如既往的神情:“活該!”
這一句罵頓時打亂了兩人原本共震着的節奏,他倆又神情激昂的互噴起來,若不是礙於衆人都已入睡,說不定兩人還會在雪地裡練幾手摔跤以決高下。
第二天一早,兩聲清脆的車喇叭驚醒了小院兒中很晚才入睡的人們。國良和金鍊子採購好小可要的潛水設備之後連夜送了過來。
他已經不再需要這些設備了,望着舟車勞頓、風塵僕僕的兩人,他們對友情的忠誠給了小可很大的鼓勵和安慰,在他看來無論廣告三兄弟、國良、還是橋洞幫五鼠,他們都不只是自己事業上的合作伙伴而已。
小可突發感慨,囑咐他們如果自己百日之後突然病發不愈,做兄弟的一定要多幫襯些,替他照顧好吳爸、吳媽;還有那停車場也要建起來,他不願讓李莉替他擔保了貸款最後卻夾在銀行與一個廢人中間難辦。
國良和金鍊子相視一迷糊,都不知小可哪來的這份預感,跟留遺囑似的瞎BB出錯亂的遺言,於是一本正經抒情着的小可就遭到了這哥倆一頓沒好氣兒的狂噴。
吳媽媽很早就起牀準備了一桌清粥小鹹菜,昨晚狂歡過後半數人都喝多了,樸素的早餐正是大家最期待的養胃食品。
衆人在風捲殘雲噓溜粥時還夾雜着七嘴八舌的讚歎聲、打鬧聲。小可環視全場,在席間單單沒有看到史於君的身影,他故作無意的隨口一問,楊嬌和程雙會意之下便組團去了她的房間,兩人笑嘻嘻的本打算捉弄一下君君這條偶爾才賴一次牀的絕美小懶蟲,但是兩人回來時卻神色有異,她們只帶回了史於君留給小可的一張紙條。
紙條僅數十字,大意是說感謝數月來小可對她的照顧,她希望小可能代爲照看好她的老隊友,和菜菜子合作將她們留在保潔公司,給這些退役的運動員一個穩定的生活來源。而她自己卻已經踏上了遠行的路程。
史於君文化水平並不高,她不懂得如何用文筆渲染出和小可之間這段友誼的彌足珍貴,她只在紙條的最後着重寫了三遍“珍重!”她的絕然而去不同於葉嬰落浪跡天涯的自我放逐;史於君並非毫無徵兆的消失:
小可回思起昨天晚飯時她食不甘味、也不怎麼說話、早早的就以身體不適爲藉口回房睡下的反常情況,他本想等衆人散去之後和她拉拉家常、順便問出她懷有何等,但是她走得太過突然,並沒給他留下這樣的機會。史於君牽縈了他太多的精神;或許早在她本人出現之前這份情愫便已因爲看到了王冰鈺的全息影響像而暗暗滋生在小可的心裡了。
她的離去使得小可心中五味雜陳,如果她在臨走前能夠和小可正式握別的話,他或許同樣不願接受現實,但至少不會如此煩亂、惱恨。
她在字條中蘊藏了多少不捨難以計量;但是她不告而別的行動卻分明在刺痛小可,小可不得不面對現實:她可以爲了小可去死;卻做不到陪着他一起生活。他終究只是她一生旅途中的一個小站、而不是終點。
小可慌亂的追出村去,他在村頭無禮的敲開了幾位鄰居的門,其中一個老者說天傍亮時見到過一個陌生的姑娘獨自去了界湖方向,老者只當她是一名趕着去湖邊看日出的旅客,便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他直奔界湖方向,在一條叉路口注意到通向不凍泉方向的地面上,積雪中留下了兩行直通向湖中的腳印。他越來越堅定了之前隱隱猜測到她的去向,史於君獨自潛下不凍泉自有她的理由:
小高橋死後,她或許在睡醒時聽到了小可和程雙在病房中交談的內容;加之葉承先在電話裡變向透露給女兒的話也和史於君存在着某些聯繫;她一直在奇怪小可爲什麼多次提到過她和那古洞中的魅影形象過度相似,而她無處可查的來歷一直是令她自己都極度困惑的問題,
兩天來她終於知道了小可一直把她當成的那女子名字叫作王冰鈺;而那句“冬約實難孤千載,北琴海西不凍泉”就像是一股神秘力量對她的召喚,她一定會潛下不凍泉去看個究竟。
小可和這位“早熟妹”交情即短又深,她總是會牽動起他最瘋狂的那根神經,她突然失了蹤,而她去向的最大可能就是小可才絕了念頭的不凍泉之下,他自然會爲她再度瘋狂一次,既便此去將會萬劫不復也自甘願。
他毅然決然的喊了金鍊子和國良,要他們把才帶來的潛水設備搬到不凍泉邊的湖岸。
“你要潛下湖去?”衆人紛紛問道。
小可並未回答,只用緩慢而沉重的一次頷首回覆了大家,隨後他便堅定的向那未曾封冰的湖中區域快步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