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秋妍繼續說:“待出現了生理性黃疸以後,就不再是赤子,之後就是一個正常成長的嬰兒了。”
張湛這時又說起他的那個“人的思想是從哪兒來的”的話題:“顧老師說的沒錯,赤子這個詞彙出鏡率很高,老子都很推崇赤子的。可見赤子在人的一生中是一個很奇特的生理時間段。赤子正是一個人形生命體真正獲得靈魂前的形態。”
“臥槽!”小可爆了句粗口,又想起在顧秋妍這樣的專家面前應該謹言慎行才顯得尊重對方,於是聲音放低了些揶揄張湛說:“你到底是個產科醫生,還是個神棍啊?怎麼說這麼離譜的話。”
張湛的臉色鄭重起來,“離譜嗎?正因爲我是一名產科醫生。我每天看到嬰兒出生,也看到包括一些新生兒在內的很多人死去。所以纔會對人的生命產生更多的追問。不只追問爲什麼會有死亡,也在思考爲什麼每張不同的臉孔都有着不同的思想,這些思想又是從哪來的。
我總是在思考着我爲什麼會思考;總在想着每一個新生兒,從同樣是赤子之身開始,直到擁有了各不相同的靈魂,最終造就了六十億個從外貌到思想各不相同的人。這是個怎樣的奇蹟?而我所從事的工作,雖然很讓人懷疑我的初衷,但我對此滿懷激情,也真的執着於此。”
“這也就是你能習得精湛醫術的主要原因吧?”顧秋妍若有所悟的衝神情激動的張湛點了點頭說。
葉嬰落和小可看到張湛一張肥臉上滿是神聖的光芒,想象着他盤腿坐在蓮花上,背後金光呈輻射狀冒出的聖潔樣子,竟然不忍再拿他是個婦產科大夫這事嘲笑他了。
“當然,這不是重點。”這時張湛卻話鋒一轉,問顧秋妍:“顧老師,重點是您一生致力於醫學研究,您的初衷又是什麼?爲了你的事業你是否也揹負着什麼懷疑和責難?就拿92年那件事說,你們當年跟隨高橋回到廢棄了四十年的基地是爲了什麼;那基地與你們的研究項目又有着怎樣的內在聯繫?”
同行之間容易產生共鳴。顧秋妍竟有些被張湛的話感染了,這時她一聲輕嘆,再難拒絕張湛的問題。她說:“看來那件事的始末你們一定要清楚了才肯不再煩擾我這老婆子。只是人各有志,我說出這件事來,你們別和我爭執什麼是非,都是過去的事了,爭執也毫無意義。”
她先說了幾句怪話,這才清了清嗓子講起她的往事來:
“我生在國內,幼時卻在花旗國長大。七十年代末我隨父母回了國,可是國內醫學界的很多思想都和我在國外的所學格格不入,研究生畢業後我又離開了祖國。三十歲以前我一直在國外幾個大型實驗室做助理,學習到很多國際上最先進的理論。後來我逐漸有了自己的想法,發表了一些基因突變、胚胎學方面的論文。
後來,有一天高橋找到了我。他是棱井集團下屬的一家著名生物科技公司的首席職行官,同時也是一個致力於研究人類異化現象的科學愛好者。而且他有大量的財力、物力以及人力可以供我研究我的那些想法。說句實話,基因學和胚胎學的很多理論想要付諸實施,其臨牀實踐手段是會和倫理背道而馳的,就像主流社會一直反對克隆技術一樣。很多尖端的胚胎學研究也一樣不會被常人理解和接受。所以我很珍惜高橋給我創造的機會。
那個時期也正是人類基因圖譜最受到全球關注的一段時光。鋪天蓋地的科學前瞻理論和禁止探索人類基因序列含義的各種呼聲持續不斷的交戰。而我則躲在與世隔絕的實驗室裡實踐着我的理論。只是,我的實驗因爲一個理論缺限而在某些環節上遇到了重大挑戰,說難以攻關只是自欺欺人,實在是,實在是毫無頭緒,一丁點的突破口都找不到。所以實驗停滯了很長一段時間。
高橋一直在關注着我們這個改變基因序列對胚胎影響的實驗。他甚至建議我們轉而研究改變成年人基因序列的方法。當他得知了那個環節的關鍵問題所在後,便提議組成探索小組,一同去他家族遺留在蜂蜜山的基地取經。或許在那個實驗沒受到任何倫理和法律限制的基地裡,幾十年前的實驗會給我們什麼啓示也說不定。所以我、高橋還有荀教授就一同去了那裡。只是那基地已經被混亂的生物鏈搞得一團糟,那次行程幾乎一無所獲。由此我對高橋自詡的家族傳承很是失望。
從基地死裡逃生出來之後,我又回到實驗室繼續研究。但是始終沒能突破那個環節,從此越來越心灰意冷,最後辭別了高橋,這纔回到醫大以教書爲生。
我想,我的這大半生可以總結成學了前人的理論,總結出一些屬於自己的東西,後來仆倒在實踐中,最後又回來繼續向後人傳授我所掌握的理論,就這麼簡單而已。
只是我另外還懷着一些期許,希望我和這個時代所總結出的知識能夠流傳下去,使人類在生命學的微薄進展中厚積薄發,等待後人中別具慧眼的某個人繼續實踐下去並解開人類基因的所有秘密。那個人,終將實現人類跨越成爲新物種的夢想,他也將被後人奉爲上帝。只是,那個人已經不可能是我了。”
她的一番話聽暈了她對面的三個年青人。
小可隱隱理解了她的意思,她曾經實施過一些違揹人文倫理的實驗,而那些實驗只是爲了驗證她的理論而已。那些實驗會不會比克隆人還要越界呢?小可不願多想,也知道她不會說。
張湛第一個忘了顧秋妍之前說過的“別爭論是非”的要求。率先發問道:“顧老師,恕我直言,變異是基因異化的偶然結果,而最適應大自然規律的那個變異種羣則因爲生存了下來而被稱爲進化。
正因爲我們人類恰巧趕上了站在生物進化史的最前沿,這纔有了我們眼中的繁華世界和我們這些能坐在一起侃大山的現代人。可是,我們一定要追求終極去探索那些本源的規律嗎?而且,你們想找到那規律的最終目的就是用數學和圖譜的形式列出那些基因的各自意義,再用你們天馬行空的想法改變基因序列,直到改變整個人類,創造出個新物種來?這就是你和高橋、荀教授眼中的上帝嗎?”
小可也不客氣的說:“顧阿姨,您別怪我說話難聽。你們這些滿腦子都是高端想法的大科學家想象力太過剩了。像我這樣每天傻傻的度過,不也是一輩子嗎?你們爲什麼一定要去觸碰那些最本源、也最容易動搖生命根基的問題?您也看到過那基地裡動植物發生的變異,大自然有它無盡的創造力和客觀規則,被人力稍作修改,就會造成難以想象的後果來。”
“難道你們就沒有一種危機感?”顧秋妍面有憂色的說:“人類不會有太長的時間繁榮下去。如果不繼續演化、直到跳出那個規律,那就只有滅亡。”
小可卻哈哈一笑,“那是後人的事了吧?子孫自有子孫福。我們只要慶幸自己沒出生在人類滅絕前的最後幾十年就行了。危機感?”他當然有危機感,提到這個詞他也頗有些憂傷,“我的危機感並沒有上升到擔心全人類那麼高大上。”他想到了自己還有十來個月的正常生活,但這事卻不願在衆人面前說起。
顧秋妍繼續解釋起她提到的“危機感”來:“地球上的單細胞生物出現了38億年,至今都還好好的;恐龍卻在經歷了一億六千萬年的演化後而滅絕掉了,以所有知名的生物從先到後出現的時間點排序,再計算出這些生物存在的時間段,看過統計結果以後,我們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越是高級的物種,其滅絕速度也就越快。難道你們就不爲人類這個迄今爲止最高級物種的將來擔心嗎?”
“高級的物種滅絕的更快?應該說越高級的物種存在的形式和能力越強纔是啊,霸王龍又怎樣,能拼得過核-武器嗎?”小可說:“別跟我提《數碼暴龍》什麼的。我不想擡槓。”
顧秋妍進一步解釋起她的意思來:“但是,越高級的物種,生存效力卻越弱。也就是說越高級的物種生存下去需要依賴的因素也就越多。所以我才試圖在基因圖譜中找到那組幾十億年來主導着異變的基因,並解開它的秘密。”
“原來您已經傾向於高橋的方向,也成了研究異化現象的科研愛好者。”張湛說。
“我和高橋、荀教授他們最終意見不合而分開了。”她又說:“我只是研究理論,不像他們那樣沒有下限。”
“下限就是用來被突破的,你當年做的實驗,假設換作再早幾年的你,能接受自己做的事嗎?”小可冷笑着問。
顧大夫是個驕傲的女人,否則也不會一輩子獨身。她很介意小可對她的評價,攻擊她什麼都可以,唯獨不可以指責她的事業。這時她喉嚨卡了一下,咳了一聲才疲懶的說:“早知道不該跟你們說這些舊事的,你們還偏偏纏着我講,得知真相後又揪着不放,何必呢?”就此不再理會小可和張湛。
在這場爭論中,葉嬰落又安靜的當傾聽者而沒發表任何意見,她也成了唯一沒惹怒顧秋妍的人,所以在顧大夫拂袖而去時,她纔得到了對方的許可送其回家。
小可和張湛尷尬的面對面瞪着對方。兩人合力說服顧秋妍講述了她的經歷,又在辯論中沒能控制情緒而導致她一氣之下走掉了。他倆都在責怪對方言語過激,可是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互相瞪了幾眼之後,兩人突然一齊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