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雲悠上朝前打算安排人送顧月見回扶風城,然而卻被下人告知顧三小姐天才剛亮就已經自己拿着行李走了。顧月見還在門房那兒給他留了封信,上面寫着她有腳會走,也不缺錢僱馬車,用不着別人像押犯人似的押着她回家。
雲悠皺着眉收起信,當即吩咐下人道:“沿出城路去找,務必把她安全送回去。”
下人立刻領命去了,他忖了忖,又轉過來對張管家說道:“我不在時要好好照看微雪小姐,別讓她獨自上街。若是其他府上有人來邀,不管是誰,都說她不在。等我回來再說。”
“不管是誰”這四個字他說得過分清晰,張管家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點頭請他放心,自己一定會好生照看着。
雲悠前腳剛走,顧微雪後腳便帶着李倩瑤從後院走了出來,準備讓張管家安排一下先送她回家去處理自己母親的喪事。
聽說顧月見已經離開的事,她略一沉默後,說道:“若是路上沒找到,就讓人再在城裡找一下吧。”
張管家立刻應了。
“對了,”顧微雪笑了笑,說道,“張管家,我還有件事要麻煩你。我初來金羽都,許多風俗和宮裡的規矩都不太清楚,還要麻煩你幫我找一位老師補補課。”
張管家瞭然點頭:“是,我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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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一個時辰後,雲悠從宮裡回來了,與他同行的還有一位同樣身着官服的老儒士,兩人說着話一路走到了書房。
張管家親自來送茶,雲悠又去自己的書櫃裡拿了幾幅卷軸出來,安置好了客人後便說道:“陳老,我去換件衣服,稍後便來。”
陳老哈哈一笑,揮手:“去吧去吧,老夫正好先獨自霸佔着欣賞欣賞。誒,雲少傅,可別忘了帶你未過門的媳婦兒出來讓老夫我瞧瞧啊。”
雲悠笑了一笑,轉身走出門去,問跟出來的張管家:“微雪小姐呢?”
張管家便笑了:“微雪小姐讓我去給她請了位老師補一補金羽民俗和宮規的課,這會子正在小院裡跟這位從宮中出來的老嫲嫲學規矩呢。”
雲悠面露愕然,微微一怔,不由失笑,沒有多說什麼,轉而向着蘭院的方向去了。
他纔剛走到迴廊拐角處,便忽然聽見從院子裡傳來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小姐,還是走快了些許,這十三步半步不能多,也半步不能少。你此時只多半寸,可能來日便會步履大亂,所以一定要把腳下的感覺練到舉步便能行。”
雲悠走出拐角,一眼看見正邁着小步在院子裡來回走,神情糾結又緊張,臉頰還漲得有些發紅的顧微雪。
“啊,我覺得我這樣下去一定會因爲忘記呼吸而憋死的。”她驀地停住腳步,提起裙襬,露出被一條綢帶交錯綁住的雙膝,彆扭着走到石桌前坐下,擡起眸可憐兮兮地望着眼前的人,“黎嫲嫲,步子我們待會再繼續練,還是先學一些咱們金羽都的民俗吧。”
雲悠忍不住笑出聲。
“慕恆?”顧微雪聽見聲音轉過頭,欣喜道,“你回來啦?”
老嫲嫲連忙也向雲悠行禮。
“嗯。”他溫溫應了一聲,走來時目光掃過地上的水漬和瓷碗碎片,然後到她面前半蹲了下來,伸手幫她解開了綁在膝上的帶子,一邊說道,“我有個忘年之交來了,他想見見你。”
“哦,好!”顧微雪巴不得去喘喘氣,這束手束腳的走路方法實在讓她憋屈,雲悠一幫她把綢帶解下來,她立刻就跳了起來,“那我去換件衣服。”
他微笑頷首:“我也要去換一下,待會兒你直接到書房來吧。”
顧微雪應了聲,旋即便轉身蹭蹭跑進了屋子裡。
“黎嫲嫲,”雲悠這才轉過頭,看着面前的老婦人,說道,“她不是個喜歡被束縛的姑娘,何況這種宮步的走法她作爲一個朝臣的夫人,其實也並不需要多麼精通。她對金羽的民俗宮規感興趣,你只需要教她一些實用的就行了,比如私宴和宮宴的不同之處,什麼酒怎麼喝,什麼飾物如何選。還有,你只需當這是她閒來無事的興趣,無謂讓她太辛苦,明白我的意思麼?”
老婦恍然,垂首行禮:“是,民婦明白了。”
***
顧微雪頗費心思地選了一件嫣色的襖裙,想着要見雲悠的忘年之交至少自己該好好捯飭一下,這樣略明麗的色彩正好可以遮一遮纔剛折騰出來的倦色。
收拾完後,她便去了雲府書房。剛走到門邊,她就聽見雲悠在說話:“午飯我自然是要包的,不過陳老既然來了,不留下一幅墨寶,怕是也出不了這個大門了。”
接着另一個聲音便笑了起來:“那你待會可別就拿白粥鹹菜把老夫我給打發了啊,哈哈哈。”
顧微雪聽着也忍不住笑,難怪雲悠說這位陳老是他的忘年之交,她還真是第一次聽見雲悠與別人說話時狀態這樣輕鬆,這也讓她忍不住聯想到了自己和師父。
還未見面,她卻已因此忍不住對這位老人家有了親近之感,
“午飯我來安排吧。”她笑着,一腳跨了進去,“兩位大人可有什麼特別的要求?”
陳老乍然見着她進來,先是一愣,旋即便有些明白了,衝着雲悠道:“這位一定就是你未過門的媳婦兒吧?”
雲悠微笑着點頭,介紹道:“這是顧微雪。”又對顧微雪道,“這位是陳芳閣大學士。”
顧微雪向着對方行了個禮:“微雪見過陳老。”
“嗯……”陳老摸着頷下長鬚笑眯眯地打量着她,“淑女清麗,端容且俏。慕恆,你眼光可真不錯。”
顧微雪還從沒被這麼直截了當地誇讚過,還有些不大好意思,她微微紅了臉,說道:“那你們先聊,我去找張管家安排一下午飯。”
她出了書房沒走多遠,忽然想到離中午還有好一會兒,雲悠和陳老兩個人又在品茶討論書畫,不如自己親手給他們做一些茶果潤潤腸胃也好。但又擔心做的不合人家口味,所以決定轉回去問問他們喜歡吃梅子餡兒的還是豆沙餡兒的。
“誒,對了。”陳老的聲音從房中傳了出來,“慕恆,我記得原先在你府上見到過的那位顧小姐,好像叫做紫菀啊。”
顧微雪不由停住了腳步。
“嗯,”雲悠的聲音有些輕,“她是微雪的姐姐。”
“哦……”陳老若有所思,又問道,“那她可是已經嫁人了?”
屋子裡沉默了須臾。
“春天的時候發生了一場意外,”雲悠說,“她去世了。”
“啊?”陳老語氣滿是訝然,“那……你和微雪小姐是?”
雲悠頓了頓,說道:“陳老,我明白你想問什麼,那個時候我與她們都只有兄妹名分,並無其他。”
“但我當時見她看你的眼神,絕不止是看兄長的目光啊,彷彿……是已然將自己當做了你的人。”陳老說道,“實不相瞞,如不是親眼所見,我原本以爲你從家鄉接回來的未婚妻會是她的。”
這一回,雲悠沉默了更久,顧微雪站在門外,不知道他此刻臉上是什麼表情。
“或是因爲與她們姐妹太過熟悉,而我又太愚鈍吧。”他說,“我從未覺得我們不是兄妹之情。”
陳老沉吟了半晌,說道:“我怎麼覺得你話裡有話,那你對微雪小姐……你若不是喜歡她,又爲什麼要與她定親?以我所知,你並非是那種會盲目聽從父母之命的人啊。”
雲悠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紫菀發生意外的時候她們三姐妹在一起,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天紫菀原本約了我見面,但我沒有去。微雪……她從小就和她的姐妹不同,還那麼小就受了那麼多委屈,我少時見她無助或是裝堅強的模樣總會想,如果我真的是她哥哥就好了。紫菀的事讓她在城中飽受非議,我想帶她名正言順地離開,就只能向她提親。”
“原來如此……”陳老長長嘆了口氣。
顧微雪已經無心再在書房外停留下去,她只覺心口陣陣發酸,悶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思緒一片空白,反反覆覆只有雲悠那句“如果我真的是她哥哥就好了”在耳邊迴響。
她早就覺得這一切來得太不真實,他若喜歡她,怎麼會一點鋪墊也沒有?就好像一個人成天伸着手想去摘天上的星星,那星星從未朝她靠近過,突然有一天就主動落在了她手心裡,那麼難以置信。但老天爺好像偏偏和她開玩笑,當她好不容易相信了他的話,覺得自己真的終於握住了星星的時候,卻讓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她鼻尖一陣猛酸,忍不住越走越快,她覺得很生氣,很生雲悠的氣,但她卻不知道該怎麼指責他。說他錯了麼?他是錯了,錯在不該讓她以爲他喜歡她,錯在不該許她一段並非兩情相悅的姻緣。可是……這世上,到底還有他是真的對她好,爲了不讓她留在扶風城裡受委屈,連婚姻大事也能拿來憐惜她這個“妹妹”。
她忍不住邊走邊“嗚嗚”哭了起來,眼淚不停模糊視線,她便不停地擡手用袖子擦,但心裡的疼痛像是決了堤,根本止不住。
“微雪小姐,您怎麼了?”張管家迎面看着她大哭着走來,一時也嚇得有些無措。
顧微雪又哭了一陣,終於能勉強抽噎着忍住眼淚回話:“沒……沒事,我……我剛纔摔了一跤,疼。”
張管家鬆了口氣,又連忙往她看起來乾乾淨淨的衣裙上看了好幾眼:“摔哪兒了?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她搖頭。
“那我去告訴大人一聲。”
“別!”顧微雪一把拉住他,“別……別告訴他。我……我沒事,就是太……太丟臉了,你不要告訴別人。”
張管家瞭然,自覺明白了姑娘家的心事,不由笑道:“是,那您隨我來,我去給您弄點涼水敷一敷眼睛。”
她毫無心思地隨意點了點頭,卻遲遲沒有舉步跟上。
四下裡望了一圈這雲府裡的景緻,顧微雪忽然忍不住有些想發笑,她昨天居然還嘲諷顧月見不瞭解雲悠,其實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她早該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難怪,他說她叫他“慕恆”時他有些不習慣。要適應着將兄妹之情轉變爲夫妻相處,他一定很不自在吧?
可是……她該怎麼辦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