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雲文濯滿是驚訝地看着自己兒子,有些懷疑是聽錯了,“慕恆,你的意思是……”
“父親沒有聽錯,我確然險些幫微雪收了屍。”雲悠轉過視線,看着同樣面色愕然的顧鳳鳴,“若不是那條繩子斷了令她摔下來,恐怕我去時她早已氣絕。”他說着,微微一頓,“顧伯父,先前您應該也看見她脖子上那道勒痕了吧?那時她躺在地上人事不省,氣息微弱,那道紅痕其實比現在更加觸目驚心。”
顧鳳鳴垂眸看着面前的棋盤,沉默了良久。
“她自小鬧這些脾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顧鳳鳴忽然淡淡開了口,“也許……”
他的話沒有說完,雲悠便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若是故意同您玩把戲,何必跑到山上去?若是沒有人及時發現,那她豈不是死定了麼?”
顧鳳鳴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度沉默着。
“鳳鳴兄,”雲文濯也輕聲勸道,“我看,你不如就不要逼她了吧?”
“你們不明白。”顧鳳鳴說了這一句,停頓了許久,才終於緩緩續道,“微雪的命格很難找到匹配之人,錯過了微生榮,她恐怕便要孤老一生了。”
話音落下,雲悠驀然怔住。
周遭的氣氛霎時變得有些沉靜。茶爐上的紫砂壺中已開始蒸氳起了熱氣,卻遲遲沒有人伸手去煮茶。
清風中,只剩良久的沉默。
***
“呸!我的酒怎麼這麼澀啊?!”顧月見捧着自己剛從桃花樹下挖出來的酒埕,才迫不及待地開封喝了一口,還未全部入喉就一口氣噴了,鼻子眉毛全都皺了起來。
“二姐,給我嚐嚐你的!”她轉頭招呼離自己最近的顧微雪,伸了手就要來接酒罈子。
顧微雪笑了笑,回手避開:“自己釀的酒自己解決。”她說着,衝着對方一眨眼,“我這壇要送人的。”
顧月見一聽,哼笑了一聲,說道:“你不給我喝,雲悠哥哥也不會喝你的啊,長姐釀的酒一定比你的好喝。”
顧微雪抱着酒罈站起了身,一回頭,恰好看見顧紫菀也正抱着她的酒埕往這邊走。
“長姐,”她揚聲衝着不遠處喚了一聲,揚起手,“我先走了,去找個人!”言罷,她眸光一轉,落在顧月見臉上,笑道,“謝啦,若非姐妹相助,我一時半刻還真不知道怎麼從爹面前脫身呢。”
說完,也不等顧月見從愣怔中回過神,便轉身揮揮手,徑自走了。
顧微雪一路抱着酒罈子往東翻過兩座山坡來到了一片竹林裡,又往深處繼續走去,不久,一間林中精舍便出現在了不遠處。
她熟門熟路地推開後門走了進去,剛繞到前院,就冷不丁突然有個聲音咋呼了起來。
“雪丫頭!”一個黑髮黑鬚,個頭矮小,相貌有些醜陋的男人原本正在院中和自己的弟子忙碌,一見到她,立刻便丟了手裡的活兒快步走了過來。
“你來得可真巧,快來看,”他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就往東北角的那張石桌前拽,“你去年設的那個殘局被人給破了!”
顧微雪一怔,順着他的目光也往桌面上看去——棋盤之內,黑白子縱橫,那黑子棋路霸道凌厲,一往無前披荊斬棘。她原先看那本古書時從未想過這個局居然還可以這樣拆,不覺一時看入了迷。
“是誰破的?”她不由好奇心起。
“我哪兒知道是誰,反正是從城外頭來的。”對方皺着眉道,“說是請我去給他兄長看病。結果纔剛破了局,我都還沒來得及收拾細軟呢,不曉得怎麼的又跑了!”語氣裡頗有些意猶未盡的不爽。
一旁正在曬藥材的小徒弟聽了,笑道:“師父只記掛着他的棋局,哪裡關心那麼多。那位公子應是有急事才走的,依我看多半是家中生了變故,不然怎麼會到手的大夫也不請走?雪姐姐你若早些時候,或許就能見到破局之人了。”
“哦,真可惜,我還想同他交流交流的。”顧微雪看着面前的棋局有些遺憾地輕輕嘆了聲,然後轉過來,將手裡的酒罈子遞給了面前的人,說道,“老鬼頭,我可能要離開扶風城,再也不回來了。”
黑鬚黑髮的矮小男人險些把酒罈子掉在地上,趕緊讓小徒弟抱穩拿走後,一臉愕然地擡頭看着她:“你這是啥意思?”
“逃婚,”顧微雪淡淡牽了牽脣角,走到石桌旁坐了下來,“我爹要把我嫁給微生家的人做繼室,我食也絕過了,吊也上過了,要不是雲悠,我估計已經在閻王爺那兒去報道了。我現在終於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靠期待就會有轉機的。”
他這才注意到她脖頸間那道若隱若現的印痕,登時瞪圓了眼睛:“顧鳳鳴是不是偏心偏傻了?!他怎麼不把你姐姐和小妹嫁給別人當繼室?還有你,難道天機谷就不是你的家麼?憑什麼走?再說你知道城外面的地方長什麼樣?一個小姑娘家能往哪兒去?”
“沒見過城外是什麼樣子,那便去見見咯。”經歷過生死之後,顧微雪此時面對這件事,心境已經平靜了很多,“我爹說,我這輩子命中能遇到微生榮已是應該慶幸。我想看看到我這一生過完之時,他說得對不對。”
老鬼頭卻覺得她這看似平靜其實一點也不平靜。他沉默了半晌,說道:“雪丫頭,要不你另外在城中擇個看得上眼的?我來幫你成事……對了,你不是喜歡雲悠那小子麼?”
顧微雪立刻眉頭緊鎖地擡眸盯着他:“你別打他主意,我誰也不嫁。”
“到這會兒了你還矜持什麼,”他沒好氣地嘖了一聲,“自己想要的便去爭取,不然就憑你爹偏心的那勁頭,雲家那小子的姻緣還能落在你頭上?”
“若落不了在頭上,那必定也是因爲我與他並非兩情相悅。”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襬,“好了,我就是來最後送壇親手釀的酒給你,當是提前道個別。不管怎麼說,咱們也算相識一場。雖然你脾性古怪,又不合羣,但謝啦,”她笑了笑,“你把我當朋友。”
老鬼頭看了她須臾,忽然似無奈地嘆了口氣:“小姑娘家,怎麼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
顧微雪低眸一笑,將要再說些什麼,一陣清風過,竹舍東邊有間房門忽然開了,她循聲下意識轉眸看去,只見一個鶴髮白鬚的長者正站在門邊,半眯着眼望着他們。
竹舍裡有客人,這其實也並不算太稀奇。但讓顧微雪真正覺得稀奇的是,老鬼頭見着對方,居然立刻迎了過去,用她從未聽過的恭敬語氣喚了那長者一聲:“先生,您怎麼出來了?”
穿着一身略有些發白的灰色布衫,他慢慢從竹階上走了下來,語聲悠緩:“聽見你在和誰說話,睡不着,便出來瞧瞧熱鬧。”
顧微雪看着他步步行來,從容自若,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架勢,不由越發好奇對方的身份。
“你是顧鳳鳴的女兒?”他終於來到近前,打量了她半晌後,如是開口問道。
她點點頭,望着他:“我叫顧微雪,老先生您是……”
“不過路人而已,姓名不重要。”他淡淡笑了笑,就着她身旁的石凳坐了下來,“鬼風,筆墨紙硯借我一用吧。”
他居然用這麼淡定的語氣直呼其名,老鬼頭還像個小徒弟似的對他這麼恭敬順從。這……顧微雪不禁有些暗暗咋舌。
她正沉浸在驚訝中尚未回過神,那老先生又向着她再度開了口:“小姑娘,方纔你們說的話我不巧都聽見了,你若不介意的話,可願意告訴我你的生辰八字?”
顧微雪不由一怔。生辰八字這樣東西,就算是尋常人也不會輕易予人,何況是他們天機谷的人?再說眼前這是個陌生人,她拿不準他要自己的生辰八字是何用意,總不會……是好心要幫她去相親吧?
她瞬時的猶豫被對方看在眼中,他微微笑了笑,說道:“怎麼,不敢麼?”又道,“既然你父親是鼎鼎有名的‘天機神算’,那你又何必怕我?”
顧微雪皺了皺眉,擡眸尋到了不遠處老鬼頭正在往他們張望的身影,見他目光中似乎頗有鼓勵之意,她想了想,對着面前的人灑脫一笑:“我相信老鬼頭,所以也相信您。”
言罷,她便提筆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一氣呵成,然後雙手拿起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
老先生垂眸只看了一眼,眉間便微微一凝。
“你那個未婚夫婿的八字你可知道?”他又問。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纔剛滿了二十七歲。”說完,她反應過來什麼,蹙眉忙道,“他纔不是我未婚夫婿!”
老先生但笑不語,並未與她糾結這個,而是伸手提筆,在她的八字旁邊又寫了一行字。
顧微雪探腦袋瞧了一眼,發現他寫的是另一個生辰年月,她對此並非毫無學識,立刻便看明白他是反推了一個微生榮大概的出生年月。
對八字麼?她一見是這樣,立刻便喪失了一大半說不上道不明的期許,這種事情她的父親必然早就做過了,且還用的確實完整的八字來對的,這些提親必備的工夫,哪裡還需要旁人再來折騰。
她正兀自胡思亂想着,對方卻在略一沉吟後忽然起身走到了藥圃邊,俯身從桶中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再轉身走到空地前,長袖一揮,將瓢中水盡數灑落在地。
顧微雪有些微怔地看着他撿起一根樹枝在被打溼的地上寫寫畫畫,莫名之餘不知不覺也起身湊了過去。
是卦象。她看清了地上長長短短的道道,卻也只能認出來這些是卦象。
過了一會兒,鶴髮白鬚的長者終於停下寫畫的動作,沉眸細細端詳了一陣眼前的卦象圖,然後,他橫起手裡的樹枝,“咔咔”折斷成了數截,一揚手,拋落在地。
不知爲何,對着此情此景,顧微雪居然有些大氣也不敢出,滿腹的疑問只能壓在心頭,像是害怕一出聲就會驚擾到他。
“小姑娘,”片刻後,他回過頭看着她,緩緩說道,“你這一生,恐怕很難有夫妻之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