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悠已經在風裡靜靜佇立了許久。
隨着時間一點點過去, 他等待的心情也越來越複雜。一開始收到雲中澤這邊派人送到金羽的消息得知顧微雪平安無事回了扶風的時候,他愣怔之餘便是一陣狂喜倏然涌上心頭,之後他立刻放下一切事務向金羽皇和太子告假趕回來, 一路上心中也全是充斥着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她的願望, 但到了此刻……
他竟平白生出幾許忐忑。
不知道她還生不生氣, 不知道她是否會原諒自己, 不知道……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他心神瞬斂,驀然回身望去。
是她。
“雲悠哥哥。”顧微雪清澈的眸子一如從前般望着他,坦然而親切, “許久不見,你可還好?”
但也很顯然的透着距離感。
雲悠忽覺心頭一澀。回想起來, 其實從前紫菀還在的時候, 她對自己也是這樣的態度, 但他那時怎麼沒有發覺?
明明應當有許多解釋要對她說,但不知爲何, 真正見到了她,他卻只靜靜望着,許久說不出話來。
她好像清減了一些,但氣色很好,不曉得她這些時日去了哪裡經歷了什麼, 整個人看起來似乎也和原先有些不同了, 越發自信沉穩。
“你……過得好麼?”但他終是先問了這麼一句。
她微笑頷首:“我很好。”言罷, 又似開玩笑的口吻般說道, “對了, 我聽微生榮的老婆說我爹好像還沒來得及把你們家的聘禮還回去,我原本正想着找時間寫封信給你商量這事, 你也知道我爹向來對我的事比較馬虎,畢竟是咱們晚輩的事,總不好讓雲伯父太爲你操心了。既然你正巧也休沐回來,那我們就把這事兒先處理了吧,也免得你再來回跑。”
這神色,這語氣,這說辭,實在讓早已入朝爲官的他太熟悉,幾時他們之間也要這樣說話了?雲悠不覺泛起一抹無奈苦笑,看着她,說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喚了我這麼多年的‘雲悠哥哥’,有什麼話不能直說呢?微雪,我沒想過要同你解除婚約。”
她微然一滯,卻旋即又笑了笑。
“你說得對,你我之間實在用不着這樣彎彎繞繞的說話。”顧微雪釋然般深呼吸了一口氣,莞爾道,“雲悠哥哥,既然你說過我們兩個多年來情同兄妹,那我這個妹子的脾性你應該也是瞭解的,我從來不拿正經事開玩笑。自我離開金羽都那天起,在我心裡咱們就已經解除婚約了,如今雲顧兩家這邊,對我來說也不過是走個形式罷了,但……但這婚事畢竟不是我一個人,也不是顧家一家的事,我不在意的形式兩家長輩未必不在意,何況,這麼下去也會耽誤了你另尋良配。”
雲悠覺得心裡很悶。
“你當日留下那枚玉佩和書信便離開了,確實瀟灑。”他想牽出一個笑容出來,但不知爲何卻覺得沉重,最後脣角只泛過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但是微雪,解除婚約這件事,我不同意。”
顧微雪愣了愣,她沒想到雲悠會這樣回答她,既然他並不喜歡自己,那麼這樣和平攤牌然後解除婚約不是皆大歡喜麼?他爲什麼要拒絕?她想了想,覺得以他的性格應該還是爲了要負責的緣故。
於是她便又扯出了一個坦然釋懷的笑容,說道:“我知道你還是擔心我,覺得要對我負責,但是我真的不需要。雲悠哥哥,我當初對你說過的,我不想要這樣的姻緣,你就算心疼我這個妹妹被人家閒言閒語,但也不是用這麼個方式來幫的,你這樣好心辦壞事,我可是要生氣的。”
雲悠幾乎脫口而出:“我心疼你是……”
因爲我喜歡你!
這個道理,他直到她不辭而別之後才恍然大悟。父親說他遲鈍,他從前不以爲意,但他後來才明白,他的確遲鈍地足以讓自己懊惱。
他一直以爲和顧家三姐妹是兄妹之情,他也一直曉得其實自己對顧微雪是有些偏心的,有什麼好吃的會先想着給她帶,然後才考慮顧紫菀和顧月見。走到街上不經意看見姑娘家用的什麼玩意兒,他腦海中也會先閃過一個念頭想是否適合她。
他一直以爲那是因爲他親眼見過她被遺棄時孤立無助卻又堅強倔強的樣子,憐惜她這個唯一不受疼愛的顧家妹子。
當初顧鳳鳴把她許給了微生榮,他是事後才知道的,第一反應竟不是爲她高興,而是有些埋怨顧鳳鳴一直對她苛刻有餘教導不足,卻在膝下三個女兒的婚事上先把她許了出去,想想便知這樁婚事有多粗糙,也不曉得一貫倔強的她願不願意。要是她不願意,自己還要幫她說說項纔是。
當初,他確實是爲了免她被人議論纔去提親的,但他後來仔細回想,這件事若換了顧紫菀或顧月見是當事人,他是否還會第一時間便想到用自己的婚姻和聲名去換她安樂?
答案是,他不會。
他終於明白,他之所以特別憐惜她,全是因爲她原本便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不是因爲憐惜而施捨,是因爲心儀所以才心疼。
微雪,原來我一直喜歡你。
但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以爲他又要辯解什麼的顧微雪便已揚眸打斷續道:“何況我已經有了心上人!”
雲悠驀然一震,愣在原處。
***
“你不去看看?”老鬼頭慢悠悠地在魚鉤上掛餌,又悠悠然地瞥了眼一旁正在垂釣的蘭雍。
他眼觀鼻,鼻觀心地看着河面,很平靜地說道:“她自己的事情有自己的主見,我相信她會處理好。”
“切,還真有自信。”老鬼頭輕笑一聲,將魚鉤拋入水裡,“我可告訴你啊,人家兩個人可是青梅竹馬,雪丫頭喜歡了雲悠好多年,從前她長姐還在世的時候兩家長輩有意撮合她姐姐和雲悠,所以她才一直藏着自己的感情,後來雲悠向她提親的時候,你不知道她有多高興,哎喲那個少女懷春的樣哦!我現在回想起來啊,都覺得他們兩站在一起的樣子幸福得很吶!”
說完了這話,他就用餘光去瞟蘭雍的臉色,但接着他就吹了吹鬍子,哼,這小子怎麼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莫非是仗着自己有個好皮囊,所以纔有恃無恐,對雪丫頭就可有可無了?
一想到那天晚上雪丫頭在自己面前哭着表露真心時那個模樣,他就覺得這小子欠了她一片深情,憑什麼他就這麼不疾不徐,老神在在,好像把雪丫頭拿捏地死死的胸有成竹的模樣?總要看着他也爲她露一回情,他才覺得爽氣!
就在他如此腹誹的時候,蘭雍卻極輕極淡地彎了彎脣角。
老鬼頭一怔,也顧不得暴露自己在偷窺對方反應的事,問道:“情敵都殺到面前了,你還有心情笑?那雲家小子可不是你能輕視之人,人家不僅長得好,還有才有德,又是金羽都朝廷重臣,太子少傅呢!”
蘭雍卻淡淡一笑,說道:“先前我和微雪一道去挖雪菜,不過一株也沒有找到,雖說雪菜鮮美,但時令過了終是過了,怕是掘地三尺也難以再做一碗雪菜燉魚湯給您老人家喝了。”
老鬼頭剛想說怎麼又扯雪菜那兒去了,卻忽然一頓,反應了過來。
他便笑笑,意味深長地瞧着他:“時令是過了,但破鏡未必不能重圓。”
蘭雍微微側眸,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過了片刻,正一邊打哈欠一邊垂釣的老鬼頭聽見身旁傳來了一些輕微的動靜,他轉頭瞧了下,見蘭雍放下魚竿站起了身,還一副悠然的樣子拍了拍衣服上的摺痕。
老鬼頭盯着他不說話。
“坐久了有些累,我去走走。”他一臉淡定地說完,轉身走了。
老鬼頭笑而不語地拿起手邊的茶水喝了一口,啊,頓時覺得爽氣了許多!
***
雲悠一度以爲顧微雪是在騙他。
但他怔怔看了她半晌,卻發現她眉梢眼角的情緒半點也不像是在說謊,她提到“心上人”這三個字時,十分坦然。
“是什麼樣的人?”良久後,他聽見自己如是問道。
顧微雪也不意外他會關心這個,畢竟他把自己當妹子,又是因爲放心不下她的終身大事才勉爲其難犧牲他自己的幸福來照顧她的。不過這會兒對他也不是坦白的時候,於是她笑了笑,說道:“他家世清白,文武雙全,是個很不錯的男子。”
這個回答太泛泛,他不禁又懷疑她是在騙他,眸中閃了閃,壓抑住急於求證的心情,問道:“還有呢?”
“還有?”顧微雪沒想到他還要追問細節。
雲悠從她愕然的反應裡感受到一絲喜悅,不由揚了揚脣角,似含笑道:“你既然要撇了我去喜歡他,那至少該讓我知道你喜歡他什麼吧?”
“……”顧微雪瞧着他這似乎隱約含了幾分戲謔的樣子,有點兒懵。這怎麼成了是撇了他呢?明明是各奔前程啊!
她動了動嘴脣,回過神剛要說話,卻聽身後忽然有腳步聲漸近,而且這腳步聲還頗爲熟悉……
顧微雪渾身一個激靈,回了頭。
入目處,蘭雍正步步款款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