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頭正凝神在給蘭雍把脈。
顧微雪見他眉頭漸漸蹙起, 一顆心禁不住便懸了起來,連呼吸也下意識屏住了。
“怎麼樣?”見老鬼頭收了看病的架勢,顧微雪立刻出聲問道。
老鬼頭看了她一眼, 似乎欲言又止, 顧微雪見他那樣心頭一陣拔涼, 腦海中幾乎空白一片, 只心想若是連他也沒有辦法, 那蘭雍的病豈不是沒得治了?
然而老鬼頭只是這麼看了她一眼,便又轉頭看向了蘭雍,好像終於沒憋住心裡話, 問道:“你一個年輕人,到底是哪裡來的那麼重的思慮之心?”
蘭雍卻平靜反問道:“我的眼睛可還有治麼?”
老鬼頭一下子瞪圓了眼睛:“你當我這麼沒用?!看在雪丫頭的面子上, 我也得把你這病根給拔了!”
“那就是說他還能看見東西是麼?!”顧微雪一下子抓住了重點, 開心得不知怎麼纔好。
老鬼頭點頭:“他這是頭疾引起的突發失明, 眼睛本身是沒有問題的。放心吧,能治。”
她這才放了心, 掩不住地笑道:“那你辛苦了,幫我多多照看他,我去給你們做好吃的!”
說完便利落轉身出門去了竈房。
但沒過一會兒,老鬼頭卻尋了過來。
“你和那小子是什麼關係?”他問。
顧微雪往竈膛里加柴枝的動作頓了一頓,笑道:“怎麼?你還要看人下菜碟啊?”
“不是。”老鬼頭摸了摸鬍鬚, 難得深沉的樣子瞧着她, “你也知道我向來不關心來求醫的到底是什麼人, 但你的事我卻不能不關心。他這個頭疾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而這次病發暴盲, 應是受了什麼大的刺激才導致的。但我看他言行舉止,卻半點看不出來他的情緒有什麼不妥。雪丫頭, 我看得出他是個心思很深的人,你……”
“我明白你想說什麼。”顧微雪看着竈膛裡燃燒的火光,靜靜一笑,輕聲道,“老鬼頭,相信我,他是個值得你救的人。”
她既然這麼說,老鬼頭也就不再多言,說道:“你一向有主意,我信你的眼光。不過他這個病,正如我所說的,還是要抒懷爲上,湯藥鍼灸不過是輔助,他自個兒的心境是很重要的。”
“嗯。”顧微雪點點頭,“這個我也知道,好在眼下讓他煩心的事並不在這裡。”
“那可未必。”老鬼頭見她疑惑擡頭看着自己,便提醒道,“你既回來了,家裡頭的事怕是還等着你解決呢。”
顧微雪垂眸,又添了些柴枝。
“我自己的事,也應當是我自己解決。”她說,“不會讓旁人煩着他。”
正如顧微雪自己所料,她回城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扶風城。天機谷那邊派人來迷蹤林找她的時候,她剛剛把做好的紅燒魚端上桌。
“你們先吃,可別浪費了我的手藝。”她對蘭雍三人笑着說道,“我久未歸家,先回去看看。”
蘭雍沒說什麼,靜靜聽着她出門走遠。
***
天機谷,顧府。
自打差了人去迷蹤林之後,顧鳳鳴已經在花廳裡一言不發坐了許久,一副翠瓷茶盞被他握在手中,茶蓋被揭起,又被放下,循環往復,茶水漸涼。
“老爺,”下人從花廳外快步走入,“二小姐回來了。”
顧鳳鳴擡起眸,將手中茶盞順手放在了一旁。
一個霜色的身影自院外款款走入,然後站定,從容而平靜地看了一圈在場的人,而後微微低首施禮:“微雪見過父親,雲伯父。”
雲文濯也在這裡,她其實並不驚訝。
顧鳳鳴沉着臉沒有說話。
“回來就好。”雲文濯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微雪啊,你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裡?可知道我們有多着急麼。”
她沒有多解釋,只道:“是微雪的不是,讓雲伯父擔心了。”
雲文濯聽她言語中只提及“雲伯父”,卻並沒有稱“你們”,敏銳地覺得不對勁,便又道:“慕恆他……”
“雲伯父,”顧微雪卻忽然打斷了他纔剛開頭的話,說道,“微雪有些話,想單獨同您談一談。”
雲文濯有些意外,不由轉頭看了眼顧鳳鳴。
“既要道歉請罪,就該有些誠意。”顧鳳鳴看着自己的次女,冷冷開了口,“連自己的父親都要避諱,你這個樣子算怎麼回事?”
顧微雪默默深吸了一口氣。
“父親誤會了,”她說,“女兒無罪可請。”
“無罪可請?!”顧鳳鳴陡然一怒,拍桌而起,“你擅自離家出走,背夫棄約,亦不顧家人擔心,今日回來還帶了個男人招搖過市,又與微生家的人當街起衝突。你真是丟盡了天機谷的臉,我怎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他這話已經算是說得十分嚴重,就連雲文濯聽了也是面露尷尬難色。
但顧微雪卻很平靜地看着他。
“父親可還記得自己曾經說過,希望我在月兒出嫁之前不要再回來?”她微微一笑,“女兒有自知之明,從未奢想過家人會因我而擔心。”
顧鳳鳴怔了一怔。
“今日若非因爲要帶朋友求醫,我恐怕至今仍不會踏入城中一步。至於微生榮,他若還算個男人,就該將自己當時在街上所說的話完整重述一遍。”顧微雪直視着自己的父親,說道,“他捱揍,一點也不冤,我也絕不會道歉。即便是微生堂主親自來要說法,女兒還是這句話——他活該。”
花廳裡沉默了半晌。
“那慕恆呢?”再開口時,顧鳳鳴的語氣雖仍有責備之意,但已不像先前那般冷硬,“你可有想過他的感受?你不辭而別,可知他找你找得有多辛苦?你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怎能做出這樣不負責任的事來?”
這一回,換作顧微雪沉默了須臾。
“雲伯父,”她轉身看着雲文濯,深深施了個禮,“當初與雲悠哥哥解除婚約時沒有親自來給您一個交代,是微雪的不是。”
她此言一出,雲文濯和顧鳳鳴俱是一愣,面面相覷,竟雙雙一時無語。
“你和慕恆解除婚約了?”雲文濯訝道,“幾時的事?我和你父親都並不知道啊!”
“我離開金羽都時。”顧微雪說,“其實雲悠哥哥對我只有兄妹之情,當初之所以提親也不過是爲我免遭他人議論,我雖然感激,但這並不是我想要的姻緣,所以,我便悔了婚。”
雲悠當初提親的初衷雲文濯自然是知情的,此時聽她這麼一說,便立刻明白了癥結所在,一時無話可說。
而顧鳳鳴卻是剛剛纔知道真相,當初雲悠回來的時候只說他和顧微雪之間發生了些誤會令她一氣之下出走,卻半點未提她要退婚的事。原本還在因顧微雪背棄雲家婚約不辭而別感到生氣的他,此時不禁同樣語塞。
“爹,雲伯父,”她卻又喚了一聲,說道,“微雪還掛心迷蹤林那邊的事,就先告辭了。”
言罷也不等顧鳳鳴說話,施了個禮便轉身走了。
***
顧微雪再回到竹舍時,天已經黑了。走進院子的時候她有一瞬的愣怔,還以爲自己看花了眼。
——老鬼頭居然和蘭雍正在下棋,不過一個是下明棋,一個是下盲棋,蘭雍念出方位,老鬼頭的小徒弟便幫他落子。
聽見她回來,蘭雍停下了說話。
“誒誒,你幹嘛?”老鬼頭不樂意了,“還沒下完呢。”
“累了。”蘭雍說,“這盤算我輸。”
老鬼頭:“……”什麼叫“算你輸”,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這是懶得陪我玩兒了好麼?!
顧微雪走了過來,低頭看了一眼棋盤上的局勢——嗯,這麼下去,估計要不了多久勝負也就分了,老鬼頭這是連一盤勝局都沒有啊……
她便笑着對老鬼頭說道:“好啦好啦,他還生着病呢,你別拽着他玩兒太久這些費思量的玩意兒。”
老鬼頭吹了吹鬍子,倒也真的作了罷。
“家裡的事都處理好了?”蘭雍問她。
老鬼頭也轉過頭看着顧微雪。
“嗯,”她笑了笑,“該說的都說了。”
老鬼頭忽然咳嗽了兩聲:“我還有點兒藥要制,你們聊。”說完便把自己小徒弟也一併招呼走了。
院子裡石桌旁轉眼便只剩下了顧微雪和蘭雍兩個人。
他伸手摸到面前的茶杯,拿起來啜了一口,淡淡問道:“你方纔回去,可是要商量婚期了?”
顧微雪微怔,旋即一笑,說道:“早先你不是聽我說了?我和雲家的婚事已經沒了。”
“果真沒了?”他彷彿在確認什麼。
“嗯。”她答地堅定,“婚事是我自己的。我說沒了,便是沒了。”
蘭雍沉默了一會兒。
他略略擡眸,無神的眼睛望着她的方向,說道:“若我的眼睛好了,你……”
“隨之,”她卻忽然喚了他一聲,打斷他尚未說完的話,“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他應了一聲:“你問。”
顧微雪拿起石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卻並沒有喝,而是握着杯子,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打着杯口邊沿。過了片刻,她纔開了口。
“你一直都知道無憂郡主喜歡你,”她說,“那你呢?拋開感情不說,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娶她的可能?又或是,再納其他家世或能力有助於你的女子爲側妃?”
問完這席話,她便凝神盯着他的臉,等着他回答。
蘭雍垂下眸,似乎考慮了良久。
“有。”他坦然回道。
顧微雪握了握手裡的杯子。
“這種事我雖然沒有特意去想過,”蘭雍說道,“但你要我去想有沒有這個可能,我只能回答你——有。”
但不等她說話,他又道:“其實娶妻納妾這些事我一向懶得多費心思,娶聶蓁爲妻是因爲她適合,所以將來自然也多半會有再擇於形勢的側妃,且名實是否相符,也不過取決於我的需要。正因如此,我身爲皇子,原本從來不覺得三妻四妾有什麼問題。但是……”
他說到這兒,長長吸了一口氣,又似無奈含笑嘆道:“我遇見了你。”
顧微雪捏緊了茶杯,凝眸靜靜看着他。
“你曾說過的話我都記得,知道你絕不是會與他人共侍一夫的女子。”他彎起脣角,笑了一笑,“我那時雖然已隱約有了只要你一人的念頭,但其實還並不太能對你的心思感同身受。直到後來,盛凝歌回來了,雲悠這個名字又橫亙在你我之間,我才恍然明白,你有多不能接受並非唯一,我便有多排斥旁人介入。”
“我要的,也是唯一。”他說,“除此之外,誰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