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微雪臉色沉鬱地回到客院, 侍女便緊跟着進來伺候她用茶吃早飯,她其實半點胃口也沒有,便推了說不必, 打發她們離開。
“二小姐, 您要是不吃東西傷了身子, 將軍是要責怪婢子們的。”平時一貫不多言多語的青衣小婢此時卻開了口勸她, “小姐若是實在沒有胃口, 不如婢子跟您做一碗雪菜燉魚湯?”
顧微雪一頓,不由擡眸多看了她一眼——這姑娘模樣看着普通而敦厚,很容易讓人望之心生親切, 但面相上卻是個心思機敏之人。
她忖了忖,問道:“這個時節……能有雪菜麼?”
“哦, 是啊……”青衣小婢似不好意思地垂眸笑了笑, “婢子都忘了, 這時節怕是隻能用薺菜來代替了,小姐不介意吧?”
顧微雪看了眼房中其他下人, 淡淡地向她點了點頭:“那去吧,做一碗來嚐嚐。”
然後便打發了其他人收拾了東西退下去。
過了一會兒,那青衣小婢果然端着碗魚湯折了回來,進門時視線已不動聲色地飛快在四下裡掃了一圈。
她走過來,雙手將魚湯奉到了顧微雪面前:“顧大人, 皇上被陳國扣了, 王爺說近來都中不太平, 讓您先安心留在這裡。”
對方第一句話剛一出口, 顧微雪就險些沒拿住碗。
——蘭明淮在陳國被扣了?!
她愣怔了很長一瞬纔回過神來, 皺眉急問道:“那金羽、麗海二皇呢?”
“都還在陳國。”青衣小婢低聲迅速說完,又道, “大人,總之,還請您務必稍安勿躁。”
她似乎是專門爲了傳這一番話而來,說完便又變回了麗海大將軍府裡一個普普通通不惹眼的小婢女,轉頭便神色如常地退下了。
顧微雪有些發愣地在桌前坐了許久。
突如其來的消息,蘭雍特意安排人遞進來的囑咐,還有她父親前一晚所說的話全都如亂絲般糾纏在了一起——
顧微雪只覺手足一陣冰涼,彷彿連碗裡的魚湯也被她毫無溫度的掌心捂得倏然褪去了最後一絲熱氣。
事情果然還是奔着最壞的結果去了,現在只希望金羽還沒有亂……
***
北星,勤政殿。
蘭明淮御駕遠行後,朝堂上便由兩位輔政王並坐於上位行監國之責。這一日,百官奉令齊聚於殿上,不消片刻,已爭論得不可開交。
有大臣直接不可置信地說道:“衡陽輔政王的意思,是要另立新君?!”
一時間,朝堂上微妙地寂靜下來。
蘭逸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道:“方纔本王已經說過了,陳國之所以敢扣押皇上,一定和麗海還有金羽脫不了關係。北星自先祖聖君開國以來,從未有過失地辱國之事發生,皇上年紀尚小,若因膽怯後退一步——難道我們北星便要舉國奉出麼?”
他最後一句話,是看着旁邊的蘭雍說的。
又有大臣心痛道:“可難道便要棄聖上於不顧麼?”
這一回不等蘭逸開口,便有其他人站了出來:“另立新君是爲了不讓別國鑽空子,保我北星江山,並不是就此棄皇上不顧,屆時只要新皇登基,以伐陳營救先君爲號,自然一樣師出有名!”
話是這麼說,可誰都知道,新君打着如此仁義的旗號即了位,就算真的信守諾言把蘭明淮救回來了,可皇位呢?難道還能讓回去?
於是,爭論的人也好,中立的人也罷,此時紛紛都隨着衡陽王蘭逸的視線看向了還尚未出聲的另一位輔政王。
“隨之,你怎麼說?”蘭逸問道。
蘭雍沉靜地看了殿前衆人良久。
“皇上是一定要救的。”他的聲音有些微沉,襯得他神色越發冷峻,“至於另立新君,我看沒這個必要。扶立新君是江山大事,不是一時片刻便能尋到合適人選的,再者——陛下會因一時膽怯而將我北星江山奉出不過是你們的猜想,二哥與我看着皇上長大,難道真覺得他是那種軟骨頭的性子?”
蘭逸似乎沒想到他居然會表示反對,不由一愣,一時沒有說話。
卻有衡陽派系的大臣站了出來:“王爺所言極是,皇上自然不是那樣的性子,可人心險惡,就怕別人軟硬兼施地逼着他寫承諾國書,到那時可就爲時已晚了啊!”
“那就不認不就行了?”蘭雍一撇眸看過來,語氣乾脆利落。
不……認?
說話的大臣被噎住,其他人也面面相覷——這,一國之君當着別人的面寫的承諾國書,說不認就不認了?
彷彿是爲了幫他們證明這一雙雙耳朵沒出問題,蘭雍又淡淡重複了一遍:“你們別忘了,皇上尚未親政,他就算寫國書,照理也必須由本王和衡陽輔政王加印方纔有效,只要我們認準了這條理,就可以不認。——他們要地,有本事就來搶。本王倒要看看他們能打到何處來!”
此時蘭逸也回過了神,一擡手止住了正要開口的大臣,看着蘭雍說道:“道理是可以這麼講,可道理是對能講理的人講的,那些是什麼?是貪心的豺狼,是兇猛的虎豹!萬一他們興一個我皇背信的罪名合縱來伐。隨之,這北星的江山,你向先祖賠得起麼?”
殿前無人敢上前接話。
蘭雍轉過頭看着他,似笑非笑地淡淡涼道:“那如二哥所言,另立新君——是否已有人選了?”
蘭逸卻表現地很謙遜:“這種事,我總要避個嫌——依我看,還是由上太妃來提人選比較好。”
蘭雍臉色微微一沉。
殿前官員們又開始互相傳遞眼神,更有人竊竊私語——
“衡陽王這招好狠啊,王爺若是不答應另立新君便要承擔開戰的風險,萬一出點什麼事便是要千夫所指。
“是啊,可要是答應了他,衡陽王已先說了他要避嫌,王爺自然也不好先帶頭提人選。誰都知道,上太妃和王爺母子並不齊心啊……”
“可這是關鍵時候,就算母子不齊心,但這做孃的難道還不向着自己兒子?這皇位若是王爺自己不坐,那新君另立時怕是等着他的更是血雨腥風,難不成上太妃還真能不顧王爺死活麼?”
“衡陽王這是鐵了心要利用這次機會一箭雙鵰啊,若是上太妃不提長樂王之名——那便理所當然順了衡陽王的意;若是真的出於私心提了自己兒子——那這一個趁虛而入篡權奪位的帽子怕是也就不遠了。”
……
彷彿一切早已準備好了一般,隨着蘭逸一聲“有請上太妃”,果然,下一刻這位長禧宮的主人便在宮人的攙扶下走進了殿內。
蘭逸當先站了起來,作出恭迎的姿態。
蘭雍也隨着站起,微微垂眸低頭施禮,卻臉色沉靜,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看面前的這兩人。
“上太妃,”蘭逸恭聲道,“前因後果您都知道了,另立新君一事我與隨之都覺得迫在眉睫,只是這人選——還是要您拿個主意纔好。”
上太妃緩緩側眸,看了一眼蘭雍:“隨之,你過來。”
她這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或緊張或微妙地落在了他們母子身上。
蘭雍蹙着眉,朝她走近了兩步,然後擡起眼簾看着她,神色複雜,沒有說話。
“衡陽輔政王,”上太妃又喚了蘭逸一聲,“關於另立新君一事,本宮不同意。”
衆人皆是一怔。
有人立馬就要開口:“上太妃……”
卻被她淡淡擡手打斷:“本宮知道,若是因這個決定而爲我北星江山招致禍端,便萬死難辭其咎。只是先皇將皇上託付於我,本宮看着皇上長大,實在做不出這君尚未央便棄他於不顧之事。”
她長吸一口氣,微微揚起了下頷:“但既然總要對先祖有個交代,那便讓我這婦人去吧——”
話音未落,便已有人察覺到了不對勁。
“上太妃?!”
一縷血線忽然順着她脣角流了下來。
蘭雍驀然一愣,疾上前半步將眼看着要倒下去的她攬到了懷裡,驚呼道:“娘?!”
上太妃倒在他懷裡,嘴裡又嘔了口發黑的鮮血出來,染溼了他的衣袖。
她身上發着抖,臉色蒼白地強打着精神,在蘭雍懷裡轉過頭看着殿前衆臣:“若選擇皇上是罪過,那麼……這罪過本宮來擔。先皇在上,爾等決不可、做出背信棄君之事,否則——雖死當誅!”
偌大的勤政殿上,一時間靜得落針可聞。
她勉力說完這席話,喉頭又是一陣腥甜,她強自忍住,終於回過頭看向了近在咫尺的蘭雍。
他一貫讓人看不清情緒的眼睛裡此刻正透着滿滿的難以置信,還有糾纏其中的恨意,她感覺到他抱着自己的手有些涼。
但從前她怎麼沒有發現,除了這些,他還有痛苦呢?
他眼裡的淚忽地落下來,掉在了她臉上,溫熱瞬間跌碎。
她多想像他幼年時在他還會喊哭喊痛的時候那樣,擡手幫他擦掉眼淚,哄一鬨他,跟他說別哭,你做得很好。
她還想告訴他,這次又讓你傷心了,是娘不好。
但她哪裡還有資格這樣對他說呢?她到最後還是選擇了北星,選擇了蘭明淮。
她不能對他說,我若不死,也許將來還會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我對付你。
她不能告訴他,隨之,娘沒有信心永遠不會被他人挑撥。
在這世上,對於蘭雍,她的瞭解和信任竟然連一個叫顧微雪的姑娘都比不上——她其實覺得很諷刺,但,也很安慰。
眼前越來越模糊,蘭雍的臉漸漸有些看不清了。
她忽然一陣心慌,用了最後一絲力氣,努力地,緩緩地擡起了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臉。
“隨,隨之……”她一開口說話,黑血便往外涌,於是聲如蚊吶,越來越小,“對不……起。”
話音將落,喉頭的腥甜又是一陣狂涌。
她終於按捺不住,鬆了力氣,順應了思緒的混亂,睡了過去。
而她伸出的手終是沒能觸到蘭雍,已倏然垂落。
“……娘?”蘭雍愣愣地喚了一聲,又喚了一聲,“娘?”
無人迴應。
他赤紅着眼眶,狠狠咬着牙關,就這麼半跪在地上低頭抱着上太妃的屍體,許久沒有動靜。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顯然打亂了蘭逸的計劃和步調,就連他也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這對剛剛陰陽相隔的母子兩,一時沒了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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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身旁有人小聲提醒他,“事已至此,已無法挽回了——殿外的人還等着您的決斷呢。”
蘭逸猶豫地蹙了蹙眉,半晌,一咬牙,輕輕點了點頭。
他又看向蘭雍,遲疑了須臾,出聲道:“隨之,人死不能復生,你……”
節哀兩個字並未說出口,他確實,有些說不出口。
又過了一會兒,蘭雍依然背對着衆人,開了口。
“今日朝上的事議完了麼?”聲音很淡,很悶,很沉。
很快有人站了出來:“上太妃薨逝,乃陳國辱我北星之痛!依下官之見,此時正應出兵伐陳營救陛下!”
但依然也有人反對:“舉戰之事並非兒戲,陳國誰都想要,這一出兵,豈非給了金羽和麗海更好的藉口?!”
轉眼間,朝上又吵得沸沸揚揚。
忽然,從殿外迅速有秩地走進來了數名五城兵馬司的人,個個都是身着鎧甲,手持兵器。
“你們幹什麼?”有大臣立刻驚怒地指着爲首的人,意有所指地喊道,“難道想逼宮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