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顧微雪有些渾渾噩噩地睜開了眼睛,意識回籠的剎那,整整一個日夜不進飲食造成的不適也迅速傳遍了全身。
她慢慢撐身坐起來,這些微的動靜引起了對方的注意。
“咦,二姐你醒啦?”顧月見正站在她房中的書架前找着什麼,回頭看了她一眼,說得隨意。
“你找我?”開口時聲音沙啞,連顧微雪自己也嚇了一跳。
“哦,沒,我來你這兒拿本書。”顧月見說着話時已經從書架上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轉過身來衝着顧微雪揚手晃了晃,“你這新買的話本我拿走了啊,等從雲中澤回來還你。爹爹他們鬥茶我不愛看,也就長姐能坐得住。”
顧微雪不由一怔:“你們要走?”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她因爲不肯接受父親之命的婚事,苦苦哀求未果,氣苦之下回屋將自己不吃不喝關了一天一夜的事不過纔剛剛發生……而現在,他們便要走了,去與人鬥茶?來找她借話本?
“是啊,早兩日父親就和雲伯父約好的。”顧月見想到什麼,又抿脣笑笑,“雲悠哥哥也要回來。”
顧微雪屈起手指,攥緊了被子。
“你不起來嗎?”顧月見好像這時才注意到她還坐在牀上,“我們馬上就走了。雖然爹爹說讓大家不許管你,不過他不在家,你可以喝點兒水吃些東西。哦,對了,長姐先前還專門讓人給你留了早飯。”
見她垂着眸不說話,顧月見本來已經準備要走的步子又頓了下來,看着她說道:“二姐,不是我說你,你這心氣也太高了些,微生家那位公子也不錯啊。你幹嘛不肯答應嫁過去?”
喉嚨裡一陣陣火燒火燎的乾燥,顧微雪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氣多言,只輕輕淡淡說了句:“我不會給人做妾。”
“不是說他妻子已病入膏肓了麼?”顧月見不以爲意地說道,“你嫁過去時必然是正妻啊。”言罷,又自覺用心地勸解道,“畢竟城中的人都知道你沒有習得家學,如今爹爹能爲你覓得和江陵塢那邊的親事已經很是費心了,門當戶對不說,還有家產可期。”
“他雖然和雲悠哥哥那樣的人是不能比,不過你看,你同長姐和我也不一樣嘛。所以說,我覺着二姐你還是該想明白些,別拿自己身子較勁。”
顧微雪懶得說話,靠着牀柱閉上了眼。
顧月見看她這樣,難以理解之餘無奈地揚了揚眉:“那我走了。”見她還是沒什麼反應,便撇了撇嘴,拿着書徑自離開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顧微雪才復又睜開眼,木然地聽着從窗外傳來的陣陣鳥鳴聲,良久後,她起牀梳洗完換了衣服,終於跨出了房門。
家裡果然很清靜,經過花廳時她向裡面看了一眼,昨天放在那裡的聘禮箱子已經不見了,看來是被收了起來。
她一路走着,只有偶爾經過的下人會喚她一聲,彷彿在提醒她確然是這家裡的存在。
但沒人問她要去哪兒,她就這麼一路走出了大門,向着東邊那片山坡行去。
***
山上的陽光似乎更燦爛一些,灑在身上也更加溫暖,顧微雪就這麼慢慢地走到了一棵茂葉青綠的槐樹下。
她伸出手輕輕覆上了褐色糙皮的樹幹,想起十三歲那年自己曾經因爲無法修習家學而委屈離家,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山洞裡待着,一開始還想着要是家裡來人找,她一定不肯回去,誰知一待大半天也沒有聽到來尋她的聲音。
那時她又忍不住開始想,是不是藏的地方太深了?於是她就走到這棵樹下,正好是可以望見自己家的高處。她坐在樹下又等了許久,仍舊沒有人來尋她,傍晚時她遠遠望去,家中炊煙裊裊。
那一次晚上她回到家中,父親只看着她說了一句:“無謂累人累己。”
是了,無謂累人累己。如今看來,這句話真是再對不過。
顧微雪遙遙看了一眼正籠在春日陽光裡的那個家,不由笑了一笑,轉過身,搬了兩塊大石頭壘在樹下,然後從袖中拿出一條麻繩,擡腳踩上石頭,選了一段粗壯的樹枝,開始繞環,繫結,系死結。
就這樣吧。她閉上眼,心想,一了百了。
“噔”一聲用腳推到了壘在最上面的石頭,身體驟然懸空,脖子旋即被勒緊,她開始忍不住發出聲音,呼吸越發困難。
顧微雪漲紅了臉,下意識地用手來抓繩子,卻怎麼也沒辦法鬆開。
腦海中彷彿有白光閃過,陣陣模糊,又陣陣清晰。不過剎那,思緒便百轉千回,又歸於一片混亂空白,而她只無比明晰地認清了一個事實:她後悔了!
死這件事真的是無比受罪的一件事,她爲什麼要這麼想不開?!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要這麼折騰自己?
什麼“無謂累人累己”,她也是姓顧的,憑什麼就要活得這麼憋屈,連死都死的這麼窩囊?
喜歡錯了雲悠又怎麼樣?既然註定不是自己的,難道她就這麼沒用,連這種坎也過不了嗎?
她的人生,憑什麼一定要等下輩子才能重新來過?
一念及此,她更加拼命地想掙脫,然而腳下懸空的狀態讓她完全失去了着力點,窒息的感覺正在侵襲着她的身體和意識,手上越來越無力,眼前也越來越模糊。
想呼救,卻只能聽到自己微弱的呻丨吟聲。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陣絕望——完了。
***
數十年來,世人皆知如今天下大勢集中在三座皇都,即金羽、麗海和北星。金羽玉氏,麗海慕容氏以及北星蘭氏多年來一直是呈三足鼎立之態,和時便天下太平,有齟齬時則動盪一方。
也因此,另一個身處於這天下,卻又遊離在這權力大勢之外,仿若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便更顯存在微妙。
這個地方,就是聖門三脈齊聚之地——扶風城。
所謂聖門三脈,指的便是三個地方:江陵塢、雲中澤,還有天機谷。這三脈分別以微生氏、雲氏和顧氏家族爲中心,傳授家學,培養弟子,這些門生有些出仕爲官,有些安居一方,還有些出世繞了一圈後又選擇了隱世。總之,這座城和外面的世界既沒什麼不同,也有着很大的不同。
而聖門中又以位於天機谷的顧氏一脈稍顯特殊,他們的家學不傳授外人,也不會傳授給所有男丁。這個規矩,是從第十代谷主那裡傳下來的,原因無他,只因其深嘆“天機不可泄露”一句,而自家的家學卻恰恰是窺探天機之策,所以才招致顧氏的人丁一代不如一代興旺,英年早逝的人更是不在少數。
爲了避免顧氏一脈招致天譴落得個人丁全滅的下場,前代家主才定下了這麼個規矩,也是從那時候起,天機谷便漸漸成爲了三脈中看似最單薄也最平平無奇的一脈,傳說中那些可窺天機的秘術也好像都失了傳。
到了天機谷這一代谷主顧鳳鳴的門下,滿打滿算只有三個弟子,分別是他的長女、幼女還有一個外甥,而最優秀和最有名的,都是他的長女顧紫菀。
不知道的人會有些理所當然的好奇,莫非天機谷主家中排行第二的是個兒子,因此他才捨不得傳授他家學,轉而收了自己外甥入門?
但知道的人卻曉得,鳳鳴谷主的膝下只有三個女兒,而顧家二小姐正正是顧家三姐妹裡最“特殊”的一個。
顧微雪自打懂事起就已經隱約明白了自己和長姐還有小妹的不一樣,父親對自己並不像對她們那樣親近,而且好像也有意無意地不讓姐妹與她太過於親近。
六歲那年,有一回她跟着家裡人去雲中澤拜訪雲氏族長,雲悠的姑姑第一次見她們三個,便問名字是什麼,那時小妹搶在她前頭說了名字,等到她最後一個說的時候,對方便微露訝異地笑道:“怎麼你的名字不一樣?”
不一樣?她當時有點愣,從那些大人的眼中,她彷彿第一次有些確切地明白了自己的不同。
顧紫菀,顧微雪,顧月見。是了,爲什麼偏偏她的名字與花無關?
十三歲時,她私下偷習家學的事被發現,顧鳳鳴動用家法狠狠抽了她一頓,她委屈又氣憤,倔強地流着眼淚問他“爲什麼長姐和月兒都可以學,就我不可以?”
那時顧鳳鳴說:“沒有爲什麼,有些人天生沒有這個資質,我不想教你。”
我不想教你。簡簡單單五個字,打碎了顧微雪所有的希望。她愣了半晌,直到她長姐輕聲喚她,才彷彿如夢初醒,轉身哭着就跑了,她還聽見從身後傳來顧鳳鳴厲喝的聲音:“別管她!”
結果當真沒有管她。
她就那麼在山上待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夜風吹過黑壓壓的山林,沙沙作響的聲音在夜裡顯得尤其詭秘,好像下一瞬從那黑暗中便會走出來什麼可怕的東西。
她抱着雙膝坐在一簇小小的篝火前,低着頭不去看四周圍,肚子餓得咕咕叫,卻強忍着不敢亂走。
沙沙夜風中,她忽然聽見有腳步聲漸近。
“微雪?”少年清朗溫潤的聲音從寂靜的夜色中傳來,一抹白色的身影提着燈,仿若漆漆黑夜中乍現的星光,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顧微雪呆呆望着他,不知怎地,鼻尖就是一酸,眼淚“唰”地就流了出來,哭得難以成言。
少年微有愕然,但旋即便彎起脣角笑了,他走過去向她伸出手:“來,我帶你回家。”
她眼神中波動了一下,望着他,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開了口:“你們在找我嗎?”
他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問,眸中閃過一絲意外,卻轉瞬即逝,然後,向着她微微一笑:“是,我已經找了你很久。”
她聞言,連忙將手伸出去握住了他的,像是生怕好不容易終於來尋自己的人會消失。
只是不大爭氣的,她剛剛拉着他的手站起身,肚子就又咕咕叫了起來,她尷尬地立時紅了臉,頓了頓,鬆開手對他說道:“雲悠哥哥,你走前面吧,我自己跟得上。”
他聽了,卻沒動,反將手中的燈籠遞給了她:“拿着。”
她依言剛剛接過,便見他背過身在自己面前蹲了下來,側過臉對她說道:“天晚了,別讓家裡人等着,上來。”
顧微雪遲疑了須臾,終於走過去張開手從背後輕輕環上抱住了他。身體的溫度隔着衣衫傳來,她趴在雲悠的背上,能夠聽到他近在耳畔的呼吸聲,這讓她覺得莫名心安。
後來她回去才知道,原來他只是恰好來家中做客,原來,是他特意去尋了她。
長大後,她知道雲悠是父親心中的佳婿人選,也漸漸明白想做他妻子這件事無異於癡人說夢,無論是她們的父親也好,還是雲中澤那邊也罷,所屬意的人都是她的長姐——顧紫菀。
……
眼前的一切正在漸漸暗淡,顧微雪掙扎的手也已失去了氣力,她模糊地知道自己就快要徹底失去意識,然而滿心的遺憾和後悔都無法令她掙脫,什麼絕境爆發,都是假的,自殺這件事根本沒有後悔藥可賣!
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順着眼角滑了下來。
“嗖!”
風裡有什麼聲音?
顧微雪忽然覺得身子一輕,下一瞬,她重重摔到了地上,但這身體的痛感居然絲毫沒有令她清醒多少,她只隱約還有一絲絲意識,彷彿知道自己的呼吸不再那麼難受了。
過了片刻,好像有人將她扶在了懷中,耳邊似乎有人說話,但她聽不清對方說的什麼。
意識模糊地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她隱隱嗅到了一縷特別的清冽幽香,這香氣入鼻,竟好像稍稍減輕了她的不適。
她手下無意識輕攥,攥到了一片微涼的衣料。
這觸感令她心中驀然一鬆,旋即歪過頭,便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