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傍晚。
麻貴捧着一份抄文,唸的是搖頭晃腦抑揚頓挫:
“陛下之誤多矣,大端在修醮,修醮所以求長生也。自古聖賢止說修身立命,止說順受其正……”
“陛下玄修多年矣,一無所得。至今日,有奸佞王某逆陛下玄修妄念,假淫祠以設官署,託妖言以蔽山海……”
“罷淫祠,以固社稷;誅奸佞,以安黎庶!”
海瑞呈上的這份治安疏,比正史中早了四年有餘,礙於經歷眼界的欠缺,內容自然也比原版較爲淺薄。
又因這份奏疏,乃是感憤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而發,故此對於這方面的指摘批評,較之原版倒多出不少。
也正因如此,王守業纔有幸列‘姓’其上,成爲了僅次於嚴嵩的重要配【fan】角【pai】。
“嘖嘖……”
卻說麻貴唸完了抄文,將那紙片衝王守業抖了抖,嘖嘖有聲的道:“老弟你這名聲,竟都傳到江浙去了。”
王守業翻看着麻貴捎回來的圖冊,一面猜測他的目標到底是哪個,一面無奈道:“罵名而已,崇秩兄就別消遣我了。”
“罵名又如何?”
麻貴不以爲意的嗤笑着:“總比咱們這些淫祠裡的無名小卒強出百倍,你老弟瞧不上,衙門裡眼紅的可多着呢。”
原只是嬉笑幾句,但說到這時,麻貴卻顯出幾分‘真情實意’。
王守業心下不由得一動。
雖說他並不想要這‘千古罵名’,但諾大一個山海監,文不提白常啓、張四維,武不論戴志超、周懷恩,更未曾將閹黨樹爲標靶,卻獨獨他王某人姓列其上。
有人因此心懷不滿,倒也並非什麼奇事。
不過……
以他眼下在山海監的地位,除了監正白常啓和督管李芳之外,壓根也無需在意旁人。
瞧麻貴這半遮半掩的,難道是白常啓或者李芳,生出了嫉賢妒能的念頭?
若真是如此,倒是不可不防。
按下心中的警惕不表,王守業自逍遙椅上起身笑道:“不說這掃興的,時辰也差不多了,還是早些動身去懷蘇樓,也免得讓呂掌班、朱檔頭他們久等。”
這本就是麻貴心心念唸的事兒,聞言自然不會反對。
於是王守業摘下眼罩,又命嬌杏取來狐裘披掛,與麻貴並肩出了客廳。
頂着風到了門洞裡,各自拍去身上的積雪,王守業正待上車,忽聽麻貴笑道:“瞧見你這身狐裘,我倒想起個事兒來——聽說小閣老昨兒,正是因一件狐裘遭了參劾。”
“因狐裘被參劾?”
再怎麼吹毛求疵,以嚴家父子的權勢,穿件狐裘也算不得什麼吧?
“不是普通狐裘,聽說通體就用了一張狐皮。”
王守業聞言眉毛一挑:“異獸?”
“還是野生的異獸!”
不同於王守業印象中的靈氣復甦,現下異化的大多都是家畜家禽,野生的反而極爲罕見,尤其還是肉食性的。
但這依舊不是嚴世蕃被彈劾的主要原因——當初權傾朝野的時候,嚴世蕃可沒少幹更出格的事兒,那時也不見有幾個敢明着彈劾他父子。
“宮裡邊兒什麼反應?”
“不知道。”
麻貴靠着左側的車窗兩手一攤:“突然被那海瑞捅破了天,誰還顧得上理會這些事情?”
“如此說來,海瑞的奏疏倒替小閣老擋了一劫?”
其實不止擋了一劫那麼簡單。
原本皇帝和嚴嵩已經心生嫌隙,可海瑞在奏疏上將這君臣二人,都罵了個狗血淋頭,更指名道姓的稱嚴嵩爲奸相。
若皇帝在此時疏遠嚴嵩,豈不等同於認可了海瑞的說法?
依着嘉靖皇帝的脾性,說不定嚴黨還會因此迎來一波觸底反彈——當然,更有可能是迴光返照。
“崇秩兄。”
王守業靠坐在右側,閉目揉捏着眼角道:“你覺得,我上書替那海瑞分辨幾句如何?”
“替他分辨?”
麻貴眉頭一皺,有些不明所以的反問道:“你替他分辨什麼?他可是指名道姓,說你是奸佞小人來着!”
“但聽說這海知縣官聲頗佳,是個清廉正直體貼百姓的好官。”
“官聲?”
麻貴不屑道:“難道因爲他是好官兒,咱們兄弟就得唾面自乾?再說了,憑老弟你在滄州救下一城百姓的壯舉,論官聲清譽未必就遜色於他!而這廝連忠奸都辨不清,多半是個糊塗蟲,你保他作甚?!”
呃~
要換個人,王守業還真就挺認同麻貴這番說辭。
只是海瑞畢竟是名留青史的主兒。
雖然在窺破紅玉的意圖之後,他至今也未曾拿定主意,但在潛意識裡,還是不願意對方就此隕落。
算了,先不想這麼多。
還是等到海瑞被押解進京,自己面對面與他交流之後,再決定該如何對待這位海剛鋒吧。
“說起來……”
這時又聽麻貴探究道:“既然戴監副被派去常駐乾清宮,老弟你是不是又要往上挪一挪了?”
“現在還不好說。”
王守業並未正面作答,順勢又轉移了話題:“崇秩兄,汰換山海衛的事兒有眉目了沒?”
不出意料,黑龍入宮一事之後,山海衛的士氣再次遭遇重挫。
考慮到可一不可再,主事張四維提議趁機對其進行汰換整訓。
淘汰倒好說,現下恨不能立刻從山海衛調走的人,怕是佔了絕大多數。
但如何補充兵員,並儘量保證其士氣不墜,就相當令人頭疼了。
之前曾有人提議,乾脆從見過血的邊兵精銳裡挑選,但經過幾輪研討,最終還是被否決了。
因爲見過血、殺過人,並不意味着就敢直面鬼神——這一點,在黑龍入宮事件中,已經得到了印證。
卻聽麻貴苦笑道:“倒的確有人出了個新主意,就是忒也陰損了些。”
“陰損?是什麼主意?”
“有人提議提議將衛所襲爵,與入值山海監掛鉤——凡小旗以上世襲閒散,想要襲爵轉正的,都必須在咱們山海監先服一段時間的兵役。
說是如此一來,非但山海衛的兵源質量有了保障,還能順便篩選出那些貪生怕死之徒,避免這等人充塞衛所。”
這主意果然是夠陰損的。
一旦消息傳出去,怕是非惹得衛所武官們羣情激奮不可。
不過對於一些有膽識、有抱負,卻苦於無力打通關節的衛所官員來說,倒也不失爲一條通天大道。
問題就在於……
安逸腐朽的地方衛所裡,究竟有多少人肯爲了前程官位拼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