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守業打量李成樑的同時,李成樑其實也在偷眼打量着王守業。
見其最多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李成樑只當王守業是某位勳貴家的公子,於是臉上原本就有的熱切,登時又濃烈了幾分。
等到麻貴替兩人雙方介紹的時候,李成樑更是忙不迭搶先拱手見禮:“不知王守備府上……”
“什麼府上不府上的!”
麻貴一聽這話頭,就知道他是誤會了,忙笑着打岔道:“伯成老弟能平布青雲,靠的可全是自己的本事。”
李成樑聽了這話,只當王守義是不願被人當成二世祖——類似的主兒,他在遼東也認識幾個,明明全靠父祖餘蔭,卻總愛吹成是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
但王守業偏又笑吟吟的補了句:“小弟家中原是匠戶賤籍,就算想靠祖上餘蔭,也沒處承襲去。”
匠戶賤籍?
這下李成樑可真是有些愣怔了。
山海監守備究竟是做什麼的,李成樑到現在也還沒弄清楚,但麻貴中午時自報家門的得意勁兒,他卻是瞧的真真切切。
似麻貴這樣的將門子弟,都引以爲豪的官職,又怎麼會落在個匠戶賤籍身上?
尤其這王守業還如此年輕!
他心下驚疑不定,好在城府頗深,只是略一愣怔,便又不動聲色的拱手賠笑道:“王守備果然是年輕有爲!李某方纔一時唐突,還望王守備多多包涵。”
說着,側身往裡一讓:“此地不是說話的所在,二位且隨李某登樓一敘。”
麻貴哈哈一笑,邊邁步向那翠雲樓的側門行去,邊向王守業擠眉弄眼道:“我這老哥雖是來襲爵的,身上卻有正經的秀才功名,說起話來也是文縐縐的。”
面對這番打趣,李成樑卻只是搖頭苦笑以對。
他一面引着二人往樓上走,一面心下就生出些忐忑不安來。
據某些史料記載,李成樑因家貧湊不齊路費,一直要等到四十歲——也就是四年後的嘉靖四十四年——得了某位御史的青睞,這才得以進京襲爵。
但這種說法明顯是有問題的。
雖說地方衛所的官兒不太值錢,但指揮同知畢竟也是從三品,不管是留在衛所,還是轉調邊軍營兵,總也不會缺了油水。
如果來到京城,就必定能夠襲爵的話,先找人商借些路費又有什麼難的?
顯然問題並不在路費盤纏上。
他真正缺少的,是用來打典的銀子,是用來疏通的人脈。
而他之所以會比原本歷史上,早來京城四年,其實還是託了天地異變、祥瑞迭出的福。
七月裡,李成樑意外得了件祥瑞,卻沒向別人那樣,將其進獻給當地官府,而是帶着家人悄沒聲摸到了朝鮮。
【李家自唐末就避居朝鮮,直到李成樑的祖父那一代纔回歸中土,所以對朝鮮的風土人情,比旁人要熟悉的多。】
而朝鮮境內顯然不似明國這般,祥瑞大肆氾濫貶值,幾番交涉之後,竟賣到了四百二十兩銀子的高價。
加上歷年來的積蓄,李成樑也攢下了小七百兩的身家。
俗話說錢壯英雄膽,他反覆思索之後,便覺意帶着所有積蓄進京襲爵。
結果到了京城之後,卻是兩眼一抹黑,無頭蒼蠅似的轉了幾日,連連在五軍都督府、兵部、吏部碰壁。
正爲有錢送不出去而苦惱,突然聽說好友麻錦的弟弟麻貴,調任京城爲官,這才找上門來求其牽線搭橋。
麻貴中午倒是答應的還算痛快。
可他領來的這位王守備,也忒年輕了些!
老話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自己這好容易積才攢下的銀子,如何就敢放心的交託給對方?
可若推三阻四的話,卻又怕惱了麻貴,徹底斷了襲爵的門路。
就這般患得患失的,引着二人上了樓,早有那徐娘半老的鴇兒侯在門前,一迭聲的喊着姑娘們出來迎客。
霎時間環肥燕瘦就涌出好些來,其中又有一多半在紗裙正中開了口子,露出白生生的小腹。
那肚臍上還嵌着些金玉飾品,黃的白的甚是扎眼。
這也是鬼指病肆虐帶來的改變——相較於裹纏纖腰的良家婦人,這些風塵玉女子的應對之道,顯然更爲直接了當。
估計要等到下月中旬,天氣逐漸轉冷以後,這股露臍裝的風潮纔會漸漸消散。
由着鴇兒姐兒,將自己等人送進了包廂裡,李成樑這才從袖筒裡摸出塊碎銀子,隨手拋給了那鴇兒,吩咐道:“我們兄弟要先談些正事兒,先把好酒好菜備下,出挑的姑娘也都給爺們留着。”
“好嘞!”
那鴇兒脆聲應了,喜笑顏開的道:“咱這兒的姑娘吹啦彈唱樣樣精通,還有兩個會念佛經的,要不要一併給您留着?”
“佛經?”
李成樑聞言一愣,愕然道:“唸佛經作甚?”
他進京後就一直忙着跑官兒,顯然並沒有留意到,京城百姓們對佛道兩家的熱捧。
“不用了,留幾個好皮相的就成!”
麻貴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又狀似不經意的問道:“對了伯成老弟,官印發下來之後,你那東廠千戶的牌子可還在?”
“在呢。”
王守業順手撩起袍子,就見個象牙雕的牌子晃悠悠掛在腰間。
那老鴇臉上的笑容登時一僵,隨即忙奴顏婢膝的,領着姐兒們退了出去,還特地交代不得招呼,千萬不要靠近這裡半步。
“王老弟還是東廠的千戶?”
李成樑對此也是頗爲詫異,所說東廠近些年被壓制的厲害,但廠衛親軍還是並稱爲軍方最清貴所在。
既然在東廠做到了千戶,爲何還調到這名不見經傳的山海監,做個什麼守備?
“山海監本就是廠衛搭的底子。”
麻貴頗有些顯擺的解釋道:“現在衙門裡當值的兵,全都是錦衣衛小校——順天府、五城兵馬司、羽林衛,也都要聽咱們調遣呢。”
這下李成樑更是好奇了,連聲追問山海監究竟司職什麼營生,怎來得如此權柄。
“這個麼……”
麻貴看了看王守業,顯出些猶豫之色來。
“李老哥還是不要多問了。”
王守業笑吟吟的接過了話茬:“山海監新設,咱們這些人都是摸着石頭過河,也不知哪兒犯忌諱、哪兒不犯忌諱——沒得多說幾句,再牽連了老哥你,反而不美。”
頓了頓,他又正色道:“老哥進京襲爵的事兒,我已經聽崇秩兄說過了——不過小弟其實也纔來京城沒多久,在五軍都督府和兵部,都沒什麼相熟之人。”
李成樑聽到這裡,心下登時涼了半截。
好在王守業很快又話鋒一轉:“這樣吧,我先託人打聽打聽,能找到門路自然最好,若是不成的話,老哥怕就只能另請高明瞭。”
李成樑心下已是涼了大半,但面上卻絲毫不顯,反而擠出副感激涕零的樣子,拱手道:“有勞王守備了,事成之後李某必有重謝!”
其實他本來已經準備好了一份厚禮,但現在看王守業這口風,卻臨時改成了事成之後纔有重謝。
李成樑心下已然失了指望,所以接下來就再沒提及此事,推杯換盞幾輪下來,氣氛反倒因此愈發融洽了。
互相說了些邊鎮、京城的趣事,也不知怎麼的,就說起了時下的募兵制,也就是邊軍營兵體系。
李成樑和麻貴一致認爲,這自嘉靖朝盛行的募兵制,雖然能緩解時下的困頓局面,但卻並非長久之計。
因爲統兵的將領,一多半還是出身於地方衛所,制度體系雖然變了,但這些世襲軍官的思想觀念,卻幾乎沒有多少變化。
久而久之,衛所制的種種弊端,也必然會在營兵系統裡重演。
王守業畢竟是門外漢,聽兩人發了幾句牢騷,忍不住就追問道:“那有沒有什麼法子,能避免營兵染上衛所的老毛病?”
“難!”
李成樑先道了個‘難’字,沉吟半晌,又搖頭道:“難的很!”
他看上去似有些刻意遮掩,多半是不敢交淺言深的緣故。
“好了、好了。”
麻貴笑着岔開了話題,向門外一指道:“操這份心作甚,及時行樂纔是要緊的!”
李成樑轟然應諾,推開房門一聲吆喝,不多時幾個姐兒便嫋嫋婷婷進了包間,奏響了靡靡之音。
【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