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娃覺得,她年輕的時候日子跟蝸牛似的過得緩緩慢慢,十年數載不見村頭變化,只除了一家家的孩子們大了,又仿了父輩們的足跡去耕地種田。
而現在塘娃覺得,日子跟拖拉機似地,一下子犁完這地,犁那地,不到半天功夫,地裡景象已是大變樣。
自從老玗村的村民開始各家種各家的地以後,塘娃就見村裡的土坯房少了,磚瓦房多了。這不,她家的房子也都是青磚青瓦的了。
掐指一算,念華跟英子訂婚已經已有兩年多了,轉眼也到了給孩子們辦婚事的日子了。
塘娃早晚忙完地裡活兒後,便給念華準備結婚用的大紅囍被。被面和被底都是從供銷社買的,裡頭的棉花全是自家地裡長出的,她一個個專挑的又白又軟的大棉朵。
一針一線地縫完直邊,縫斜邊,縫完一圈再補一圈,直到逢得紮紮實實,不用擔心睡覺不老實,腳丫子蹬壞了線。
這是個夏天的下午,一場暴雨後天剛放晴。南方的夏天就是這樣,下雨的時候,常常暴雨居多。
每次下暴雨的時候,一陣噼裡啪啦,頃刻間到處都成了水窪,老天爺彷彿有怒氣似的,不光陰雲密佈,那雨點也是狠狠地砸到地面,落盡新形成的水窪面上,一陣煙起,叫人看不清遠處。
而雨來得快,也去得快。雨盡天晴,天藍的乾淨徹底,樹葉經雨沖刷後一塵不染,一切如沐浴在一個清晰溫柔的世界,叫人尋不見一絲老天爺剛剛借暴雨發怒的跡象。
天晴了,院裡的積水還沒泄盡,不過太陽已經露出了笑臉。
小虎憋不住出門去了,念華去找英子了。他跟英子約了,一起挑些布料做新郎新娘服裝的。
對了,忘了交代,英子現在在供銷社上班,負責賣布。路路和念華還繼續做着瓦,不過他們商量做到今年年底就不幹了。家家戶戶幾乎都有磚瓦房了,瓦片不好賣了。
正東事業心強,他聽說現在水箱廠賺錢,他打算明年出去學了手藝回來開個水箱廠。
塘娃把桌子搬到院外,又回身走到門檻處。只見塘娃用手扶着門的兩側,把腳伸到門下,腳往上一頂,咬緊牙,兩手一使勁,一扇門便被她卸下來了。
把卸下來的門平放到桌子上,再用同樣的方法把另一扇門也卸下來,放到桌子上。農村的門就是這樣,平平坦坦,樣貌平常,沒啥出彩處,可用處卻很大:日常防盜、遮風擋雨,縫補的時候便可做墊板。
兩扇門被推得齊平,現在可以在上面縫被子了。塘娃進到裡屋,把疊在木箱上的“被子裡面”拿出來,放到門上,再四角壓上剪刀、碗,再輕輕拉直“被面”。
正進屋去抱“棉花被芯”時,聽見院門口有人問:“有人在家嗎?”
塘娃不由一愣:這聲音很陌生,腦子裡想着是不是討飯的,身子已經走出堂屋門口。
塘娃手裡抱着東西,她看見門口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和一個二十七八的女人正站在她家門口。那男人表情切切生生中帶着緊張的樣子,女人神情自然輕鬆。
他們看樣子像是一對夫妻,衣着補着布丁,不過卻很齊整,手裡還抱着一個紙盒子。看樣子不像討飯的。
塘娃緊盯着看着他們,腦子裡飛快地運轉着,試圖搜尋某種記憶。但,無論怎麼搜尋她都覺得那年輕女人很陌生,她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倒是那男的像是哪裡見過似的,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塘娃問句:“你們找誰啊?”
“我是安華。”
“啊—安華?!安華—對,你是安華,快,快進來坐。”
塘娃猛然驚醒,這確實是安華。安華除了個子和自己一樣矮小外,其它都長得很像文噋,難怪自己感覺在哪裡見過。
塘娃又驚又喜,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想安華,可她不曾想過安華已經長成了這麼大!是啊,安華該長這麼大了,路路都已經嫁人了呀。
安華叫聲:“媽,這是桂花。我們給你帶了箱蘋果。”
說着安華把那裝着蘋果的紙箱放到裡屋靠門檻的地方,塘娃明白安華說的桂花應該就是站在他旁邊的媳婦兒。
那叫桂花的年輕女人跟着後面叫聲“媽”。
塘娃一時反應不過來,她覺得有點尷尬,當年她那麼想把她的兒子安華帶到身邊,可現在安華來了,而且還給她帶個媳婦上門了,她卻不曉得怎麼樣反應了。
塘娃機械性地應答一聲“哎—”,可心裡卻翻騰着,不曉得怎麼來認這個兒子和兒媳。
原來安華是一路打聽過來的,現在他已經自己安了家,有了孩子。
安華是怎麼長大的呢?安華不說,沒有人知道。塘娃只是隱隱約約地打聽過,安華十歲時候,就自己獨立過日子,村裡照顧他,讓他給村裡放鴨子。
安華跟他父親文噋一樣,話不多。他不提文噋,也不說別的,只是坐了會兒,便起身要走。
塘娃很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又不曉得問些什麼,只好留他們再坐會兒:“剛來,坐會再走”。
安華起了身,又坐下。桂花本就起身慢,還坐在凳子上。桂花看起來要比安華小好幾歲,年輕也活波,她說:“老頭子死了。”
塘娃一愣,看向安華。是的,在安華他們的世界裡,塘娃是和文噋緊密相連的。所以,那桂花不會問別的,只把跟他們相關的人的事情動態說出來當話題。
安華臉色有點黯然:“我爸年上剛過世,過世的時候問我要不要遺像,現在遺像供在我家。”
塘娃不知說什麼好。她原先恨過文噋,但,文噋早已成了她的過去,現在文噋沒了,她跟文噋的孩子已經成人成家了。
塘娃竟有些隱隱地悲痛。
幾十年沒見,乍然見面,竟有種要把水揉進血液的感覺,欲親還疏。
實在不曉得說什麼好。安華帶着桂花走了。塘娃把他們送到門口,也沒了縫補的心事,一個人愣愣地坐在院裡。
“發啥呆呢?”不知什麼時候,小虎回來了。
原來那安華不認識塘娃家,一路問過來的,剛纔在路上時候恰巧碰上小虎,小虎三言兩語明白過來,他故意給他娘倆相認時間。
剛纔小虎去了供銷社,又去了路路那裡。他想讓路路和念華回家。小虎打心眼裡不排斥安華,他明白塘娃雖不說,但,心裡肯定念着這個大兒子,他希望路路和念華能回來認認這個沒見過面的大哥。
路路和念華小時候聽鄰居說過,他們有個大哥,那時他們還小,不懂事,跑去問大人。小虎聽了並不避諱,而是承認他們確實有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在離他們很遠很遠的村子裡。
那時路路和念華還小,不懂啥叫同母異父。隨着年歲增長,他們約莫怎麼回事了。但是他們還是不懂大人們那時的故事,對沒見過面的大哥既沒有親情感,也不感到異常陌生。
安華的到來,對於塘娃來說,像是一個虛虛幻幻的夢,她還沉浸在安華和桂花的驀然乍現帶給她的驚愕中。小虎一問,嚇了她一跳。
“怎麼沒留他們吃晚飯呢?”小虎有點不解,又略帶責備地問道。
“我當年走那麼長的路,也都餓着肚子的。不留他們吃飯。”塘娃的回答讓小虎感覺有點驚愕,不過他很快就明白塘娃的小心眼是怎麼回事了。
小虎笑道,“你這是嫌安華長大娶媳婦了呀!”
塘娃也仍不住笑了起來。也許是的,她心裡的安華還停留在兒童狀態,雖然知道他長大了,畢竟沒看着他長大。安華大了,沒跟自己一起,倒跟一個叫“兒媳婦”的女人一起了。
她還沒來得及彌補母親的職責,安華已經徹底不需要她去盡母親的職責了。她再也沒有機會去彌補。雖然早已知道這個事實,但,被真人當面“宣判”還是兩回事。
“爸—”
“媽——”
路路和念華幾乎同時進的門,他們四處張望,沒看到別的什麼人。臉上帶着一絲疑慮,和一種似乎可以避免尷尬認親的歡喜,微弱的歡喜。複雜的情緒,沒法表述。
“你們的大哥走了。”小虎語氣平淡地補充道,“他們路遠,家裡還有事,沒來得及等你倆。以後總有機會見。”
聽了小虎善意的補充,一股暖流從塘娃心田上漫過。
“哦—,那我先回去了。”路路說道。
“離吃飯還早着呢。爸媽我先回去了。”說罷,路路轉身往外走去。
“姐,等下,一塊兒走。”念華喊着正要出門的路路,回頭看他媽一眼,快樂地說道,“我去找英子去。”
“去吧。”小虎笑笑應道。
院子裡留下小虎和塘娃。
“來,幫我幫棉花鋪在被子上。”塘娃的聲調恢復正常,她喊着小虎。
“哎—“小虎答應着,走過去幫塘娃把棉芯鋪平。
一切恢復正常,安華似乎不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