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1947年芒種時節,地裡的大麥,小麥都已經成熟,一片金黃。
塘娃和趙家媳婦紅英在同一塊小麥地裡忙着搶收,這是紅英家的地,地裡麥子熟透了,搶收晚了會掉進地裡。塘娃家麥子還可以等幾天再收。紅英喊了塘娃先幫自己家收。
她們把割下來的麥子放在地裡,再一堆堆的用繩子捆紮好,輕輕地放到田埂上。
不光是割好的麥子要輕輕放下,就是捆紮的時候也要格外小心,要不,麥穗子就容易被碰掉。掉進地裡的麥穗,是一根根的還能撿起,要是一粒粒的,那就只能被鳥兒拾吃了。
塘娃和紅英都不是頭一次幹這活,她們能一邊熟練的用鐮刀割稻子,一邊聊着天。
紅英跟塘娃一般大,是從鄰村嫁到聯盟村的。塘娃心裡羨慕人家是明媒正娶進來的。也自卑過自己身世,並不主動拉關於自己的家常。談的都是些別家聽來的事情。
這趙家媳婦紅英卻是個心直口快的“小廣播”。
紅英問塘娃:“哎,你跟文噋好上了,他叔嬸不反對?”塘娃不知怎麼回答,沒吱聲,趙家媳婦又緊問:“你家那傻丈夫不管你?”
塘娃覺得很是尷尬,沒人直接問過她這問題。她覺得紅英這兩句問話有點指責她不守婦道。雖然,她跟紅英處得還不錯,她知道紅英問這話也沒什麼壞心。
塘娃私下裡倒不是不曾想過有一天會有人問她這樣的事情。她也想過文卓叔審很可能反對他跟自己來往,也許文噋已經被他叔嬸勸過,不要跟自己來往。但,文噋沒有提,她也就沒有問。
文噋原先家裡很是富裕,他沒自己動手勞作過。現在國家按照人口分田,文噋家的大部分地也都分給別人了。文噋也需要自己種地了,他的地不多,就一口人的地,但他不會種地,都是塘娃幫他種着。
塘娃覺得回答紅英這個問題很重要,這個“喇叭”的聲音會傳到各家各戶,甚至會傳到地裡的耕牛耳朵裡。
塘娃想了下說:“我跟阿平沒什麼,他不懂那事,我們都分開睡。”
“是嗎?你小時候不就跟他睡一牀嗎?”紅英好奇,問的更直接。
“他傻,不懂。我們分睡兩頭。”
“這麼說文卓那小子纔是你頭一次!”
塘娃沒吭聲。
紅英又問她:“那他叔嬸找你說過話沒?他們不反對?”
塘娃真要回答。忽然遠遠地有人喊:“塘娃,你快回家,你家傻子阿平掉河裡了......”
塘娃和紅英都被這突如其來消息嚇住了。
喊塘娃的是紅英的公公老趙頭。老趙頭是跑着喊的,田埂路窄,又不平,他五十多歲的人跑起來歪歪扭扭,氣喘吁吁。
這邊紅英對塘娃說:“你快回去看看!”那頭塘娃已經放下鐮刀,快步走到田埂上的小路上,往家的方向跑了。
老趙頭顧不上休息,也跟着返回去了。
塘娃跑慣了,那高低不平的小路,在她腳下活像平坦大道。她的速度超過了往常不知多少倍,就是壯年小夥這回也不一定跑得過她。
一路狂奔,穿過了一個個莊家地,又過了一條大野河,終於進了村子,終於到了家門口。
屋裡圍滿了人,村民見塘娃回來,自覺地讓開道。有人告訴她:“阿平掉進河裡了。”有人說:“小孩在河邊看見,喊了大人們來撈,已經晚了。”
塘娃腦子濛濛的,一片空白。她從村民斷斷續續的口中明白一個事實:“阿平掉河裡淹死了。”
塘娃蹲到阿平躺着的席子旁,阿平身上已經被蓋了層白布。塘娃掀開白布,看到阿平蒼白無色的臉。塘娃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又把掀起來的布重新蓋好。
塘娃不知道這天是怎麼過去的。
阿平的喪事是他兩個姐姐幫着打理的。他有個叔叔,叔叔的媳婦也就是他嬸子也過世了,叔叔的兩個兒子也都成家了。他叔叔打發塘娃去給阿平兩個姐姐報喪。
那天,也就是阿平淹死的第二天。天還沒亮,塘娃就出了門,她幾乎是連走帶跑着去老玗村的。
塘娃過了一個個村莊,一片片荒野地,已經是下午時分,還沒到老玗村。
天空烏雲密佈,狂風驟起,地裡的麥子在狂風中使勁扭擺着。路旁的樹枝也被吹得大幅度晃呀晃。眼看暴雨就要來臨。
過了一條二三百米長的小路就能到老玗村了。
塘娃加快速度往前跑,但,走了十來個小時,她實在走不動了。這會真的是又累又怕。
塘娃往身後看,整個路上除了她自己,還有個和自己一樣也正努力往前使勁奔跑的人形。風把土層捲起,她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此時的天地彷彿要坍塌,黑雲從天邊鋪蓋到她頭頂,陰森而恐怖。知道路上還有個人,這讓她心裡感覺到一點安全感。
離村莊還有五十米左右路程的時候,那暴雨已經等不及,噼裡啪啦從天空摔打下來,頃刻間她渾身淋透。雨水順着頭髮滑進眼裡。
暴雨落進小路兩側的溝渠裡。溝渠裡原本就有水,暴雨落進去,水面升起一陣煙霧。
泥土路經暴雨泡濺後變得泥濘,前行起來更加費勁。塘娃艱難的往前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
忽然,頭頂多了把破舊的長柄布傘。
塘娃側身看,原來走在她身後的人形已然追上自己,現在正在她的右側,兩手牢牢的抓住被狂風吹打着的傘柄。她愣了下,感覺這男人有點眼熟。
那男人二十五六歲的模樣,身上的藏藍布衫被雨打溼了邊角。
“你不是塘娃嗎?你這是要去你姐姐家嗎?”男人感覺塘娃在猶疑,張口問道。
塘娃一驚:這人認識自己。她一皺眉,使勁搜尋記憶。
“我是小虎。”見塘娃在努力回想,男人自報身份。
”哦!“塘娃想起來了,從前去她大姐家時候,見過這人。他是姐夫大虎的四弟小虎。
”這麼巧!“塘娃說道。
”是啊,我先送你過去。“
這是塘娃第一次和小虎說話,此時的塘娃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暴雨中給他撐傘的男人,竟是自己大半輩子的依靠。原來這小虎大名劉翟,恰是她上輩子把她從戰火紛飛中帶回家的第二個丈夫。也是命運弄人,偏在他們之間梗出個文噋,讓她歷經煎熬。
且說,小虎把塘娃送到他大哥家時候,自己身上也都溼透。塘娃心下感到不好意思,帶着感激的口氣對小虎說:“瞧你幫我,倒把你給淋溼了。多不好意思!”
小虎說:“別客氣,都是家裡人。趕緊讓我大嫂給你找身乾淨的衣服換下,要不,會生病的。”他又問:“大嫂,我大哥呢?”
“去你二哥家,還沒回來。”
“塘娃,快到房裡先把衣服換了。”塘娃大姐在房裡喊到。
小虎跟他大嫂打聲招呼:“嫂子,我回家去了。” 他大嫂要留小虎吃飯,小虎說媳婦翠平還在家等着,說着,撐開傘消失在雨中。
塘娃換過衣服後把阿平掉河裡淹死,叔叔讓她來報喪,遇到小虎的事情說了一遍。
走了十幾個小時路,塘娃是又餓又乏。吃過晚飯,塘娃被安排睡在西屋,這西屋原是她大姐家孩子住的。孩子們大了,都各自成家了。
塘娃睡了,她大姐便去二姐家約好次日一早回聯盟村給阿平辦喪事。
阿平的喪事辦好,過了頭七,他兩個姐姐要回去了。兩個姐見塘娃自己孤身一人守着三間破草房獨自過日子也不是個事兒。老玗村有個光棍,三十好幾了,沒說上媳婦。
這兩個姐姐想讓塘娃跟着她們去老玗村,將來說給那光棍做媳婦。
塘娃知道姐姐也是爲着她好。她心裡有文噋,不好意思直說,就婉言:”阿平剛死,沒人給他供飯,我先不去了。“在村裡,誰家死了人,那是要給死人供上一年飯的。
兩個姐這次回來也聽說過她跟文噋的事,知道自己弟弟傻,不能行丈夫事。想着這些年塘娃又照顧自己娘,又照顧阿平也就不錯了。心裡不怪她也不勸她。
阿平大姐說:”這個家也辛苦你了,以後在這個村,你也沒什麼親人。我跟你二姐一直也都當你是親人。你以後要是有啥事,就去老玗村找我們去。“
二姐也說:”是,你以後有啥困難,就去老玗村找我跟你大姐去。我們有飯吃,也餓不着你。“
塘娃聽這話,聲音梗塞,低頭答應聲,”哎“,不說別的。
大姐和二姐又交代塘娃幾句,因着家裡還要農忙,不能久呆,她們又急趕着回老玗村去了。
三間茅草房,就只剩下塘娃自己。阿平在的時候,她給他洗衣做飯,阿平雖傻,卻也算是個伴,多多少少每天跟她說幾句話。現在空蕩蕩的,對着三個骨灰盒,她心裡還真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