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纔跟你說,那個時候在北海道被她罰站在雪地裡,後來,是小卉瞞着她將此事告訴了祖父。祖父趕過來,將我帶進房間裡。”
顧南心舒服的窩在他懷裡,將要睡過去時,忽然聽到他在她耳邊這樣輕語。
小卉的名字像個開關一樣,她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了過來。“小卉姐……”
不是不肯提的,怎麼忽然之間又提起來了?難道也跟她一樣,都是眼前這個特定的環境,讓他有了傾訴之意?
“她是章嫂的女兒,名字就叫章小卉。”沈墨陽淡淡道,“聽說章嫂以前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後來家裡敗落,丈夫也去世了,一個人懷着孩子沒有去處時,被祖父帶回沈家來。祖父帶回家的孩子不多,但也不少,私底下也有流言,說小卉其實是老爺子的私生女。”
顧南心聽得咂舌,“那,她是嗎?”
聽着她緊張不已的語氣,沈墨陽失笑:“祖父雖然花心風流,外邊也的確有私生子存在,但章小卉絕不是他的私生女。只是章嫂夫家出事,祖父似乎也分了好處。所以纔會心軟將懷着孩子的章嫂帶回沈家。”
“你祖父還真是心大。”顧南心忍不住說道:“他難道就不擔心章嫂報復?”
“祖父這個人,我只能用藝高人膽大來形容他。”沈墨陽笑了笑,“他敢將章嫂帶回來,其實是篤定章嫂捨不得拿她肚子裡的孩子來冒險。章嫂肚子裡的孩子。是她夫家的最後一點血脈。事實證明,他也賭對了。章嫂對祖父不可能不恨,但一來,祖父只是那個趁火打劫的,並不是直接對她夫家下手的人,二來,後來沒多久,祖父弄垮了害章嫂一家的那家公司,雖然並不是爲了章嫂一家,但章嫂願意領情。於是記下了這份恩情,心甘情願留在沈宅服侍祖父。”
“如果非要將我跟章小卉的關係下個定義,她是我童年時期唯一的朋友。”沈墨陽這樣定義他跟章小卉之間的關係。
顧南心的心陡然一鬆,沈墨陽沒有視章小卉爲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說出這句話來,她就完全相信,他跟章小卉之間並沒有沈赫刻意誤導她的那些曖昧或者刻骨情感。
“章小卉住在沈宅,她又是唯一的女孩子,沈謙常常捉弄她,她不敢跟他玩,沈赫還小,玩不到一起去。雖然我也並不好相處,但她卻很喜歡跟我呆在一起,哪怕我經常做自己的事,很少理會她。”
“我母親對我管教十分嚴厲,我每天的功課跟各種補習班都安排的很緊,我所收到的來自她的各種禮物,沒有哪一樣不是跟學習有關的,所以以前我很討厭過生日。直到八歲的生日,章小卉偷偷送了我一個鐵皮青蛙。”沈墨陽輕聲問顧南心。“你小時候玩過那種青蛙嗎?擰上發條後就會自己跳,還會發出呱呱的聲音來。”
“當然玩過啊。”顧南心忍不住有些心酸,本來就該是快樂無憂的童年,一個鐵皮青蛙,卻能令他印象深刻,記了這麼長的時間,那大概是他童年生涯中,第一件屬於他的玩具吧。
“章小卉很細心,我只是看到別的同學玩青蛙時,多看了兩眼。她就記在心上,拿自己的零花錢偷偷買了來送給我。她知道我母親不喜歡我玩這些在她看來是玩物喪志的東西,平時就將青蛙放在她的房間,藉口找我一起唸書時,再偷偷帶到我房間讓我玩。”沈墨陽也嘆了一聲,不知是想起童年時那些難得又稀少的快樂時光,還是僅僅想到了章小卉這個人,“從那時候開始,我當章小卉是我的朋友。或者,是我唯一的玩伴。”
“你是喜歡她的吧?”顧南心忍不住擡頭看着他。
雖然他定義他們的關係只是朋友或者玩伴,但她深知沈墨陽這個人,如果他對章小卉沒有半點情感,他不會容許章小卉就那樣悄無聲息的滲透進他的生活。就算他那時候還沒有現在這樣冷酷無情,對章小卉也做不到像對慕秋歌一樣,但他肯定有很多的辦法能令章小卉不敢接近他。
他沒有趕走章小卉,其實已經足夠說明這一點。
只是身在其中的他,一直沒有發現而已。或者他也不是沒有發現,只是沒有承認過?
沈墨陽沉默了一會,“大概是喜歡的。”
他這樣說道。“人在孤獨寂寞的環境下,總是會更容易親近肯靠近自己的人。”
“後來呢?”顧南心屏息問道:“她是怎麼去世的?”
沈墨陽眼望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他的臉頰發白,白的幾乎透明,眉宇陰霾,一如雨前沉鬱的天空。這樣蕭瑟的沉寂,似一張浸透了墨的紙,微微一動就要滴下水來。
顧南心心頭一咯噔,章小卉一定是發生了十分要命的事情,而且這件事,看起來跟沈墨陽脫不了關係,他的臉色纔會這樣難看,彷彿整個人都沉陷進入一種她無法靠近的情緒中。
“十五歲生日那一天,章小卉拿着兩張演唱會門票來找我,我們商量逃學去體育館看演唱會。”沈墨陽似有些出神,過往記憶紛沓而來。
那一天章小卉很高興的跑到他的班級找她,得意的拿出門票來。
爲了避過保鏢們,他們從學校的圍牆翻了出去,興匆匆的趕到體育館看演唱會。
原本定於六點前結束的演唱會因爲觀衆的空前熱情,讓演唱會推遲了半個小時才結束。
當時他們根本不知道,已經有人盯上了他們,在他們從體育館裡出來時。毫無防備的他跟章小卉被兩個彪形大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上了一輛麪包車。
麪包車開出去,沒有驚動任何人。他雖然學過防身術,但面對有備而來的歹徒,他根本就不是對手,纏鬥不到幾個回合就被打暈了。
對方根本不在意他跟章小卉看到他們的容貌,他在第一時間就清楚的知道,歹徒沒有打算讓他們活着。
他醒過來時,聽見章小卉在他旁邊哭,四周一片漆黑。而他跟章小卉都被繩子捆綁的結結實實,手腳不能動。身處何地也不清楚,除了坐以待斃,似乎沒有別的辦法。
過了一會,外面傳來歹徒高聲說笑的聲音。聽得出來,他們問沈家要了個好價錢,而沈家答應了他們的勒索。
有人打開門,丟進來兩個盒飯。
一直哭哭啼啼的章小卉忽然請求他,請他將他們的繩子先解開,因爲綁着手他們沒辦法吃飯。
章小卉那時候已經出落的很是高挑,雖然也只有十五歲,看起來還很青澀,但她模樣生得好,又哭的梨花帶雨,被請求的歹徒難免動了歪心思。
他一臉淫、笑走過來,解開了章小卉手上的繩子,卻也趁機對她動手動腳個不停。
章小卉忍耐着被他摸來摸去,最後趁他不注意,抓起一旁一根斷了腿的椅子朝歹徒的頭狠狠砸了過去。
歹徒暈死過去,章小卉解開腳上的繩子,又飛奔過來解開他的,這個時候她依然止不住的在哭。他拉住了她顫抖的手,跟她說不要怕,他們可以逃出去。
……
顧南心聽的緊張不已,兩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孩子遭人綁架,且隨時可能會被撕票,這樣危險的事情,竟是他親身經歷過的!
“當我們要往外跑的時候,章小卉忽然叫住我,她脫下自己的外套,態度強硬的穿上我的外套,對我說——”沈墨陽滿身緊繃,胸膛劇烈起伏,眼中幽光顫動,“她要跟我分頭逃跑,說這樣成功的機會更大,她警告我不許回頭,否則再也不會理我。”
“好了不說了,不要說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顧南心用力抱住他,她眨着眼睛。可是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蒙着細碎的光波。
這一刻,她對十五歲的保護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章小卉的沈墨陽心疼不已。她對因爲自己成功逃出而章小卉卻爲他死去愧疚痛苦的沈墨陽歉意到不行,如果不是她心裡存有心結與疙瘩,他又怎麼可能剖開自己血淋淋的心臟,將過往那不堪又痛苦的一幕呈現在她面前?
沈墨陽專注地盯着她的眼睛,極黑的眸,暗如子夜,幽深不見底,卻又好似浮顯着無數細碎的光波。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聲音因爲緩慢而呈現出一種茫然與空洞:“警方在三天後才找到章小卉的屍體,被凌、辱過的,死無全屍的屍體。我趕過去,見了她此生最後一面。”
“嗚!”顧南心再也承受不住一般嗚咽出聲,她的眼淚嘩啦嘩啦流個不停,如果早知道,打死她也不要知道這樣殘酷可怕的真相!“我,我錯了……你別再說了。以後我跟你一起,我們一起記住她!”
……
天快黑了,被雪掩埋的道路才終於疏通。
喬治親自趕了過來。看着停在不遠處的幾乎快要被大雪覆沒的車子,心急如焚的命人趕緊清理車上的積雪。好不容易將積雪鏟掉一些,露出了車窗來。喬治便走上前去,大力敲擊車窗。
他緊張不已的往裡面看,只是車裡太暗,任憑他怎麼使勁也看不清楚裡面是個什麼情形。
好半晌,車窗才徐徐降下,露出裡面兩個苦命的抱團取暖的鴛鴦來。
“外,外公,你們再不來,我們真的要凍死了。”顧南心脣色蒼白,哆哆嗦嗦的開口。
喬治一迭聲叫人來打開車門,爲着保險起見,他還帶了救援人員來,一番手忙腳亂之後,沈墨陽與顧南心被擡到了救護車裡,呼嘯着往醫院去了。
在喬治的堅持下,兩人都做了全面檢查,不但確定沒有大礙,就連小恙估計也不會有。他才放下心來,但仍然堅持讓他們呆在醫院裡觀察一夜再說。
也就是在這時,顧南心才知道慕秋歌已經醒過來這個消息。
她呆愣了好半天,直到喬治體力不支被霍普接回莊園去了,她都還沒有回過神來。
沈墨陽躺在她旁邊,一直握着她的手,“想什麼?”
將心裡最沉重的秘密告訴她之後,並沒有被她看不起,沈墨陽也覺得心裡甚是輕鬆。這時候又因爲有了這難得的獨處時光,並且喬治剛纔對他的態度似乎也比早上要好得多,讓他的心情頗爲愉快。
顧南心被他從身後擁在懷裡,索性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睡了四年多都沒醒的人,你不過去了一次就醒過來了,可見你在她心裡是何等的重要!以後還不知道會怎麼樣……”
“經過了四年那麼久,她如果還跟以前一樣,我還是會討厭她。至於她會不會又做出諸如跳湖這樣的事情來——我提前聲明,以後我是不會再負任何責任的。”他事先聲明道。
“那是當然。”顧南心隨口道:“你當我真的那麼大方嗎?這回要不是原放,我纔不會管慕秋歌呢,我又不是聖母。”
“在對待我這件事情上。我希望你能始終如一這麼自私。”最後,沈墨陽總結道。
這一場雪崩,崩掉了沈墨陽與顧南心之間的所有隔閡與疏離。
顧南心已經不再去想沈墨陽到底有多喜歡章小卉,她也不再遺憾能夠在童年時期開始就一直陪着沈墨陽。她甚至是感激章小卉的,當初她選擇犧牲自己,保全了她們共同愛着的這個男人!
臨睡前,顧南心在心裡默默的說道:你放心,我會連同你來不及的那一份,好好愛他一輩子!
……
兩個人之間唯一的隔閡不見了,旁觀者也是能看的明白的。
比如喬治。他被沈墨陽跟顧南心之間那隨時都在冒着粉紅泡泡的氛圍弄得直想捂眼睛。明明這兩個人看着規規矩矩,也沒有表現的過分親熱親密,但偶爾兩個人對視之間的那個甜的都快膩死他這個老人的眼神,實在叫他很是吃不消。
見到這種情形,喬治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在他們兩人攜手回到莊園時,他還是對顧南心說道:“別忘了今天下午兩點跟威利斯的約會。”
“好。”顧南心一反常態,笑眯眯的對喬治說道:“到時候我會帶阿墨一起去赴約。”
喬治嘴角一抽,“你帶他去算怎麼回事?”
“阿墨是我丈夫,我怎麼可以揹着他去跟別的男人約會?”顧南心無辜的眨巴着眼睛問喬治。
喬治一噎,嘟嚷道:“哪裡是揹着了,我們兩個就當着他的面在說,這分明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你怕他做什麼?難不成他還敢打你?”
“外公,您別胡攪蠻纏了。”顧南心有些無奈,但她第一次這樣認真的看着喬治,一字一字緩緩說道:“我這輩子也不會離婚的。”
喬治看着她如此認真的神色,終是敗下陣來,“算了,隨便你吧。”
顧南心連忙跳過去挽住他的胳膊,送他回房去,“外公。我知道您都是爲了我着想,您關心我愛護我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外公,這個人是不是好,對我夠不夠好,只有我有發言權對不對?阿墨很好,對我也很好,我從很久以前就確定,他就是我愛的人,並且,會一直愛到我生命終結的人!就像您愛外婆一樣。”
見她這樣說了。喬治也只能輕嘆一聲:“我的確擔心他對你不夠好,不過既然你這麼說,我就暫且相信。南心,我就你這麼一個親人,我會在我活着的時間裡,一直看着你們。只要沈墨陽對你有一點不好,我也不會答應的。”
“當然。”顧南心放下心來,俏皮的笑道:“別說您不答應,他要是對我不好,我自己也不會答應的!您放心。我纔不是那種忍氣吞聲的人呢。”
安撫好了喬治,顧南心又去看原放,一進去就見他神情恍惚的盯着手裡的相框發呆。
正是因爲霍普告訴她,自從找到他們之後,原放已經兩頓飯沒吃,並且一直在發呆,一句話也不肯說,她纔會第二時間過來看他。
“小舅舅,在看什麼呢?”顧南心探頭一看。
原放很快收起相框,將之倒扣在牀頭櫃上。他擡眼看一眼顧南心。哼哼道:“年輕就是好啊,在外頭凍了那麼久,居然還活蹦亂跳的。”
顧南心撇嘴,忽而又笑道:“那是,我們年輕身體素質好,你這個‘老人家’自然是比不了的。怎麼樣老人家,準備什麼時候去看慕秋歌?”
原放有些悻悻的瞪她一眼,眼神似有閃爍,粗聲粗氣的說道:“最近風雪這麼大,誰還敢出門去?”
“我看過天氣預報,明天天氣將會很好,還有久違了的太陽。”顧南心瞭然的看着他,“她醒了,你反而不敢去嗎?”
“你沒見我還受着傷嗎?”原放臉紅脖子粗的朝她吼道。
“你可以坐輪椅。”
原放一怔。
顧南心輕笑,“如果真的想要見一個人,什麼下雪,什麼受傷,都不會成爲阻礙。我想見他,哪怕隔着千難萬阻,也能想出辦法來。小舅舅,你到底在怕什麼?”
原放沉默。
“她不是你這麼多年的執念嗎?”顧南心淡笑道:“是繼續沉淪,還是結束執念,你總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她說完,也不看原放的反應,轉身出去了。
……
大廳裡,沈墨陽正在等着她。
“你確定要跟我一起去?”顧南心挑眉問他。
“你剛纔還對外公誇下海口,會帶我去赴約,這就想要食言了?”沈墨陽也挑起眉頭,一把摟過她的腰。
顧南心就咯咯笑起來,“那走吧。跟威利斯之間,總該有個了斷的,這樣拖着對誰都不好。”
沈墨陽就給她一個“算你識相”的眼神,夫妻兩人相攜着,甜甜蜜蜜的往外走。
前往市區的額道路十分通暢,他們很快就到了國際畫廊。
威利斯還沒有到,顧南心看看時間,還有十分鐘。
“不如我們先進去看看?”她對沈墨陽提議道。
沈墨陽毫無異議,他巴不得威利斯遲到或者乾脆爽約,讓這個約會變成他跟她之間的約會更好。
然而一進去,顧南心就後悔了,她一個全無藝術細胞的人,站在各種印象派抽象畫面前,絞盡腦汁瞪酸了眼睛也看不出上面畫的到底是什麼,更沒辦法體會到作品的意境以及畫者在作畫時候的心境。
鬼知道那些圈圈條條的玩意兒到底是什麼東西!
原本欣賞的很認真的沈墨陽見她噘嘴瞪眼的模樣,不由得失笑,“看不懂?”
顧南心睨着他:“你要嘲笑我?”
“不會。”沈墨陽笑道:“看不懂就別看了,找個地方坐一坐。”
顧南心求之不得:“你說威利斯,約哪裡不好,偏要約畫廊,我這樣的橫看豎看也沒有藝術細胞,還不如去看一場電影呢。”
“一會我們就去看電影好了。”沈墨陽順着她的話道:“還想做什麼?”
“我們兩個要去約會嗎?”顧南心瞪大了眼睛,一副期待又雀躍的表情。“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呢。”
以前他眼睛看不見,她也窮得很,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超市,哪有正經約過會。後來雖然和好了,但在國內一舉一動都有記者盯着,他又忙,這樣說起來,他們還真的沒有過像樣的約會。
現在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沒有人認識他們,也不會有人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想做什麼都不必有任何顧忌,怎麼能不讓人期待?
像是被她的期待和興奮感染,沈墨陽脣邊笑意漸深,看向顧南心的眼神深邃又溫柔,“是,我們去約會。”
他們迫不及待的從畫廊出來,不巧卻碰上迎面而來的威利斯。
威利斯的視線一下子落在顧南心笑的燦爛又開懷的小臉上面,一時怔了怔,等到他們走近,他才發現她身側握着她手的高大英俊的男人。
女人臉上帶着幸福甜蜜的神采,男人那雙濃郁飽滿的黑眼睛裡,滿是愛意和寵溺。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着他們,威利斯實在不能不承認,他們兩個人是如此的相愛,如此的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