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的表情有點搖搖欲墜,半晌方道:“……我初時還道這一趟不過是走一遭,現在卻覺得自己實在是太過渺小了……”
銀鎖聽了便有些低沉,悶悶道:“嗯……我這樣就把你拉出來,好像確實太欠考慮啦……不若這樣吧,陽關附近也有我們的分舵,到時我在分舵找人把你帶回……”
金鈴忽然伸手,掩住了她的嘴。
“若是沒有你,我定然扭頭就走啦……”
銀鎖愣了一下。
只聽金鈴續道:“雖然天冷,但現下有你在,也不是不能忍受……我若這樣一走了之,留你一人在路上。到處都是打你們財寶主意的人,不看着放心不下。”
“大師姐信不過我嗎?”
“是不放心你。”
“唔。”
金鈴靠了一會兒,覺得身上暖起來了,便道:“莫再說叫我回去的話了。我當初既然說要跟着你走一遭,就不會出爾反爾。江湖中人,最是忌諱被人瞧不起,不知有多少人因此結下樑子,你……”
銀鎖笑了一下,道:“好。”
兩人就這麼挨着沉默了一會兒,金鈴忽然輕聲道:“你今晚就不睡了嗎?”
銀鎖隔了一會兒,答道:“現在風雪很大,你千萬別出來。追兵不論騎馬騎駱駝,都不大可能在雪夜裡趕路,等到明早,前路全是積雪,還容易結冰,到時要追,更加不易,因此現在就是良機。”
金鈴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銀鎖身上的甜香若有若無,聞到之後卻總覺得不夠,但湊在別人跟前嗅來嗅去的行爲像足了幼犬,被銀鎖發現難免遭到嘲笑,因此挑了個不那麼容易被發現的法子。
不料銀鎖的狗耳朵仍是聽到了。
“大師姐,怎麼了?鼻子不通氣,是不是吹病了?”
金鈴搖搖頭,岔開話題:“你怎麼現在想着跑?之前不是還生怕別人追不上嗎?”
銀鎖暗道怎麼今天人人都問這個問題,着實是曲高和寡,連大師姐也要問。
“我不愛說,你猜得到就告訴你。”
金鈴輕笑一聲,擡頭看着她的側臉,道:“猜得到還要你告訴我?我來猜一猜。”
銀鎖一臉期待。
金鈴道:“小滑頭,我已知曉了你的計劃,不過也不愛說。”
銀鎖不依:“大師姐不說,我怎知道你猜得對不對?”
金鈴道:“對不對又有什麼打緊?聽說你是算無遺策的銀鎖美人,我是手比心快的不死金身,大家各司其職,纔是正道。”
銀鎖皺着鼻子笑道:“大師姐油嘴滑舌,旁人到底爲什麼說你冷豔端莊?”
“冷豔端莊是誰說的?”
“江湖傳言。”
金鈴忍不住笑了:“冷漠我倒是承認,可我沒見過幾個江湖中人,端莊是怎麼傳出來的?”
銀鎖微微後仰,眯着眼睛看着靠在她懷中的金鈴,笑道:“有些時候還挺端莊的。旁人第一眼見你端莊,難免覺得你到哪都端莊。”
“是以旁人見到你殺人,就難免覺得你到哪都殺人?”
銀鎖瞟了她一眼,笑道:“嗯,大概就是這個道理。不過我確乎走到哪裡,殺到哪裡。”
“何以……走到哪都要殺人呢?”
銀鎖又笑道:“大師姐不會忘了我是影月右使吧?我出門當然是有任務,沒有任務我纔不出門。我的任務無非就是刺探和刺殺,若是刺探,人家根本看不見我,能看見我,當然只有在我殺人的時候啦……我又不是殺人狂魔,難道一個月不殺人就手癢嗎?”
金鈴想了一下,道:“我出道四年,殺的人勻下來一個月也有一個了。就算你一個月不殺人就手癢,我也不笑話你。”
“笑不笑另說,你還睡不睡了?”
金鈴頓了一下,“我起來陪你騎駱駝吧。”
“別了別了,天越來越冷,若是你凍僵了,還得生一堆火把你化開。”
“可是……”
“沒可是,快睡。”
金鈴反對道:“可你們都醒着,只有我一個人睡着,怎麼說得過去……”
銀鎖道:“讓一個從來沒夜行風雪的人貿貿然衝進風雪裡,纔會讓人覺得說不過去。沒別人願意分心照顧你,你就在車裡呆着好嗎?”
“我……”
銀鎖摟着她的腰把她放倒,道:“我陪你一會兒。”
好逸惡勞乃是人的天性,金鈴苦修之時沒有銀鎖,還能頭懸梁錐刺股,現在睡在一個溫暖的懷裡,誰還記着要往風雪裡衝?
她想着便嘆了口氣,低聲道:“我最近總是在想……”
飄渺而沙啞的聲音聽着總是別樣誘惑,銀鎖聽在耳中,總覺得有什麼小蟲子鑽進她心裡,撓得她心尖上又疼又癢。
她隔着毯子,摟緊了金鈴,道:“不准你想了,你快睡着,我好回去領導衆生。”
金鈴輕輕笑起來,往銀鎖懷裡鑽了鑽。還想把剛纔斷掉的話接着說完,只可惜銀鎖早知兩人一旦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爲揮慧劍斬情絲,早早脫掉手套,等金鈴一開口,就把她的嘴捂上了。金鈴笑得更深,閉上眼睛,沉寂下來,過了一會兒便在微醺的體溫裡陷入沉睡。
銀鎖輕輕脫出來,從白布和車廂中間的縫隙裡鑽了出去。
冷冽的寒風一下從四面八方涌上來,幾乎使人窒息。銀鎖沉默地拉上面巾,騎上駱駝趕到商隊最前面去。
越是往關外走,就越是荒涼。雪下得並不厚,橫掃的北風之下幾乎存不住雪。
雪花雖然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但被東北風碾過,便粉碎成渣,漸漸在地表上覆蓋了一層冰殼。巴掌大的沙礫之上佈滿了冰殼,無論什麼東西踩上去,都有一種馬上就要滑倒的感覺。不論是人是駱駝是馬,大家都走得小心翼翼,無形中拖慢了商隊行進的速度。
這一場雪下了很久,到天空放亮之時,太陽已經幾乎走到了中天。
金鈴早已醒了,醒來也不多說話,就趴在車邊看着銀鎖,銀鎖走到前面,她就盯着銀鎖的後背,銀鎖躲到後面,她就盯着銀鎖的臉。
銀鎖如芒在背,金鈴上一次這麼盯着她的時候,還是三年多前在上庸。盯着盯着,就把她盯到了桌子上。
她異樣地心虛,不停地跑來跑去。可金鈴的目光有若實質,就刺在她背上。
有那麼幾次,她的目光和金鈴相碰,但不知怎地就紅了臉扭開頭去,臊得簡直想找一條地縫躲進去,就此當一條蚯蚓,住在裡面不出來了。
只是金鈴就默默地看着她,也不呼喚她,卻也不自己坐回去車裡。
她被盯得委實受不了了,期期艾艾蹭到馬車邊上,小聲道:“大師姐……你總看着我幹什麼?”
金鈴道:“前幾天這馬車裡你是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幹什麼今天早上看你你就躲?”
銀鎖急道:“大師姐!你沒事總盯着我幹什麼!”
金鈴道:“我看你幾時自覺地來給我請安。”
銀鎖咬牙道:“我幹什麼要自覺地去給你請安?”
金鈴淡然道:“我是你大師姐。你來給我請安,叫做孝,我照顧你,叫做悌,孝悌之義,方成家國天下。”
聽她說着這些歪理,銀鎖恨得牙癢癢的,不打算和她多費口舌。
不過這樣一來,她心中的緊張消失得無影無蹤,忍不住又笑起來。
金鈴縮在車裡只露出一雙眼睛看着銀鎖,見她那一雙大眼睛又笑得彎了起來,忍不住住嘴看了一會兒。
這會兒沒有芒刺在背的感覺了。
兩人相視而笑,銀鎖像是忽然被什麼燙到了一樣,“大師姐,你找我到底什麼事?幹什麼奇奇怪怪的?”
“你幾時教我騎駱駝?還是要我先和你騎一匹?”
銀鎖失聲笑道:“你都冷得不肯探出頭來,還要騎駱駝?”
金鈴道:“你肯教我我便出來。”
她數次要求,看來真的覺得坐在裡面十分委屈,是以終於點頭道:“好吧。”
金鈴衝她笑了笑。她大部分臉都縮在木板下面看不見,笑起來也只不過是嘴角勾一勾,銀鎖卻能從她的眼中感覺到笑意。
她伸出手,金鈴也伸出手放在她掌心。銀鎖拉了一把,她便跳出馬車,坐在她背後。
如願以償,她終於有短暫的時間能光明正大地抱着銀鎖。
騎駱駝與騎馬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金鈴獨門絕技的支持下,她很快掌握了騎駱駝的技巧。銀鎖替她找來另外一匹駱駝,她花了一陣子和駱駝混熟,接着就覺得有趣,前後馳騁起來。
縱然遮着臉,烏山少主的風姿還是悄悄迷倒了前後所有弟子,銀鎖依依不捨地看她走遠,背後空蕩蕩地,涼涼的感覺涌上來。金鈴還沒走一會兒,銀鎖已開始留戀她。
雖說這趟旅途尚有五千裡纔到達目的地,要將金鈴送回建業又或者是烏山,更是還有一萬四千裡的旅程,可不論是多長的旅程,總有個盡頭。總有一天,她會跟金鈴分別,再也不能這麼同進同出,同吃同睡。
到時金鈴自然沒有理由再……
她摸了摸後背,還是溫的。
金鈴罕見地露出了笑容,對她揮揮手,踢了一下那大傢伙。駱駝乖乖地走過來,和銀鎖並肩而行。
“這麼大,和馬感覺不太一樣。這兩個駝峰之間好像是專門給人準備的一樣。”
“嗯,不知是因爲先長成這樣才被人挑來騎,還是先挑來騎纔會越長越像鞍座的。”
金鈴道:“世界之初的事情,誰知道呢。你說盤古開天地之後,盤古變成的動物裡會有駱駝嗎?”
銀鎖笑道:“大師姐的問題好生古怪,我可沒有想過。可是盤古死之前,應該也想不到要爲沙漠中的旅者變出駱駝吧。”
“那駱駝到底是怎麼來的?你們的明尊說了嗎?”
銀鎖搖搖頭,道:“任何血肉都是貪婪和慾望的實體化,貪婪和慾望想長成什麼樣,一般人可說不準。”
金鈴搖搖頭,道:“明尊真是太敷衍了。”
銀鎖忍不住笑了,道:“光明之國裡只有數不盡的明子,沒有任何具象的東西,當然也不會有駱駝。先知也沒有去過黑暗的國度……”
她低下頭,道:“極西之地有個先知,他說,我們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都是一個最爲完美的世界的投影。”
金鈴愣了一下,隨口道:“你呢?你也是投影嗎?這個說法你信嗎?”
銀鎖道:“任何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想法解釋世界,有的說的通,有的說不通,不必全部放在心上。”
金鈴搖搖頭,低聲道:“若是當真你只是一個影子,那麼一個完美的銀鎖,得是什麼樣子的呢?”
銀鎖抿嘴笑道:“大師姐理解錯了,這是說我們所有人都只是一個‘完美的人’的投影,也許在不同的世界中投了一千次,才投射成了我,而一千零一次,說不定就是你。是以駱駝說不定也是哪個完美的畜生經過了千百次投射,只是什麼完美的畜生的”
金鈴笑了笑,好像不打算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了。
她看了一會風景,忽道:“騎駱駝這麼好玩,你何以拖到現在才教我騎?”
銀鎖偏開頭去,偷偷笑了一笑,心道:那還不是因爲你有了新的玩具,就不愛搭理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起開始掉收藏,掉啊掉啊掉……
是因爲太膩歪了還是服務器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