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打算,金鈴猜得到。先王在世的時候,因爲失道,舜國到處妖魔橫行,正是靠着龍若這種寸土不讓的打法,才得以防守王國的西邊不受妖魔進一步侵襲,而且還在不久之前有餘力反擊,將佔據了礦山的妖魔斬殺殆盡。只是城砦的建立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前線的兵力也不知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
秋官的自言自語落在了她的耳朵裡:“……還好一個月前,支持了大司馬先行開發礦山的建議。”
冬官重重點頭:“是啊,若不是那一批礦石,新的武器和裝甲沒那麼容易能裝備守備軍。”
“嗯!聽說一萬兩千匠人現在也已經出發了。”
冬官嘆了口氣,“還好剛剛秋收,糧食一時半會兒不成問題……”
兩人彷彿是察覺到了徇麟的接近,都擡起頭來,“徇臺輔,糧食怎麼辦?”
金鈴奇道:“不是剛剛秋收嗎?收成不是還可以嗎?”
冬官道:“前線有將士一萬,有民夫一萬兩千,以這樣的糧食消耗速度,恐怕撐不到下一個收穫日。”
金鈴苦惱地閉上了眼睛。
“若是大司馬在就好了……”秋官如此感嘆着。
這時候,司徒走了進來,恨道:“大司馬大司馬,若是大司馬在,她肯定又要找商戶開刀。她爲何就不明白,這個國家正是由於商戶的存在,才能勉強維持着經濟?如果沒有了商戶,我們又向誰去收稅?難道能指望窮困潦倒的平民嗎?”
金鈴淡淡道:“大司馬有一件事情至少是沒有說錯的……”
“什麼?”
“有錢的商人用家生低廉的勞動力換取幾乎不要本錢的產品,再高價賣到急缺的地區賺取差價,就算不是急缺的東西,商家只要囤積一段時間,造成缺乏的假象,就很容易將產品炒到高價。”
秋官接過話頭,厲聲道:“這個國家因爲荒廢,已經用這種低劣的方法賺了二十年的錢,我們的稅收,你身上穿的華服,都是從無數因爲破產而淪爲家生的平民身上榨取出來的。”
“你們……”司徒似乎是承受不住面前兩個女人的氣勢,而不得不往後退了一步,冬官純流籠着袖子,站在司徒身後,悄聲道:“司徒大人,國家只要規定糧食的最高價格,再由國家來收購糧食,就能最快速地解決以上兩個問題。您覺得如何?在下等一會兒要在朝會上提出這個建議,還望司徒大人能同意我的提議……”
“說什麼胡話……”
冬官拉了拉他的袖子,附在他耳邊低聲說,“或者我將這個提議讓給司徒大人來提出,反正經手的也是司徒大人,糧食的價格當然是您來定,但數目這個東西,您當然更加熟悉了,到時候別忘了分我一點。”
他的聲音壓得更加低了,“您別忘了,大司馬是私養家兵的人,她只能從黑市上買糧食。”
司徒明顯地動搖了,冬官的意思非常明白,他從這件事上不論獲利多少糧食,都可以在黑市上賣掉,而不得不咬牙買下這些糧食的人,正是大司馬本人。
“可你不是大司馬的……”
冬官按下他的手,“哎。怎麼可能,我只是撿漏賺點小錢罷了。”
受了冬官的蠱惑,司徒在會議上提出了這個議題,出乎意料地,除了冢宰,所有人都通過了他的建議,連一貫冷漠的徇麟,都誇了他兩句,稱他爲國家真正的中流砥柱,讓他覺得受//寵//若/驚。
朝會散去之後,表面上分成三個派系的五官,分別沉默地往不同方向離開,而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徇臺輔的使令忽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帶來了一封信。
冬官回到府衙中,又派出了一批技術官吏到前線去督造城砦,然後才裝作若無其事地打開使令帶來的信。
信中,臺輔拜託冬官極力拉攏秋官,要至少保證冢宰所有的議題無法通過。還要他令禁軍保證所有官員不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準強行闖進禁宮之中。
另外還寫了一道密令,令他想辦法能不經過朝會,就偷偷往前線增派一切可能的物資。
冬官嚇得站了起來,又跌坐回去。此信若不是由使令親自送來,他都要以爲是其餘五官之中任何一個人僞造的。
不經過朝會和六官同意,就私自動用國家的力量,更要調動禁軍,將王宮團團圍住,這簡直就是要造反。
在這個沒有王的國家裡,麒麟竟然要帶頭造反,簡直聞所未聞,匪夷所思,這麼大膽的命令,即使是來自他的上司大司馬龍若,他也不敢貿然遵守。
可下令的,是徇臺輔啊。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其中的劍拔弩張,臺輔今日沒有出席朝會,女官傳來的消息是,臺輔身體不適,正在寢宮休息。
六官之中,大司馬在前線打仗,司徒親自去各個州府籌措軍糧,而臺輔缺席,六官和臺輔微妙的平衡又被打破,變成這樣二對二隨時對峙的局面。因爲秋官和冬官的聯合,朝堂上幾乎沒有一件事情再能馬上決定。冢宰氣得吹鬍子瞪眼,陰沉地盯着冬官看了許久,最後悻悻宣佈散會。
不料接下來的幾日裡,朝中依舊是這等對峙的局面,徇麟的不知所蹤,讓大家都十分疑惑,就連冬官本人也惴惴不安,秋官此時適時地點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如果沒有了王,難道麒麟還會生失道之病嗎?”
冬官純流困惑地搖搖頭,與秋官同心告別,自己則偷偷靠近了後宮。就算他與禁軍熟悉,但走到宮城門口,裡面的守衛還是禁止外臣入內,他想與女官打聽消息,可惜女官的態度十分冷淡,叫他碰了個釘子。
“難道徇臺輔已不在宮中?”
麒麟是瑞獸,又稱蓬山公,若是王駕崩而麒麟沒死,那麼這個國家的麒麟,理應回到蓬山去,等待新的王出現。但徇臺輔選擇了留下,和舜國的官吏一道治理國家。她和舜國百姓站在一起,對抗不斷出現的妖魔。
她現在離開,難道是……難道是終究要在妖獸殺到門口的時候,發現這個國家病入膏肓,要放棄我們了嗎?
不,將軍和我們,能管好這個國家,在高嶽失道二十年的時間裡,不正是因爲有我們在,這國家才能搖搖欲墜地勉強維持嗎?高嶽死後,舜國正在慢慢走上正軌,我們比先王在位的時候做得更好……!
他立刻要手下的親信傳密信給前線的龍若,告知她這一緊急情況。
冬官的秘密使者將急報送進龍若的軍營裡時,正好是戰爭的間隙,龍若將軍渾身浴血地從前線下來,身後留下了數以百計的屍體,綠甲的士兵們正在打掃戰場,把妖魔的屍體堆在一起,從裡面揀出能吃的,而把不能吃的燒掉。
使者驚訝不已,對這種吃妖魔的野蠻行爲感到不可理喻,他戰戰兢兢地進了營地,被安排在一個帳篷裡等龍若將軍沐浴淨身。
他剛纔看見龍若從戰場上走下來,暗紅色的血液把她的頭髮都凝在了一起,營地之中的玄甲士兵們似乎也是剛從戰場上下來,身上都沾着一些血腥氣,他不由得掩住口鼻。與他同來的士兵見他如此,便道:“閣下若是受不了血腥氣,可以到營地的東邊去。那裡在此處的上風,沒有多少血味。”
“可是大司馬她……”
那士兵笑了笑,道:“大司馬的營帳也在那邊,她等會兒會過去的。”
他便跟着士兵走了過去。果然過不多時,龍若的親兵前來召喚他,讓他前去大帳之中拜見。
龍若將軍脫下盔甲的樣子很少被人見到,使者見到她時,覺得大概是她脫下盔甲之後顯得十分瘦弱,故而不願意讓人見到她這個樣子。
她一頭銀髮隨意地垂在身後,穿着一件黑色的長袍,髮梢處還未全乾。寬大的袍子襯着她的身軀更加瘦削。在離她很遠的地方,使者都能聞到她身上艾葉的清香味。
洗得這麼幹淨有什麼用……第二天打仗,不還是要弄得滿身是血嗎?而且在前線沐浴之後,竟然還要薰香?女人真是麻煩,如此一來得多費多少周折?
龍若將軍常受百官彈劾,果然是因爲平常生活奢侈,不知收斂啊。
使者心中一邊這麼想着,一邊從懷中珍而重之地拿出冬官寄來的密信。龍若當着他的面打開密信,閱讀一番,勉強弄明白了冬官的意思:“哦——徇麟不在宮中啊……”
冬官的使者倒吸一口涼氣,徇麟離開國都是怎樣嚴重的事情啊!他終於明白了自己肩負的使命,可、可大司馬就把這等重要的秘密,當做是笑話一樣地說了出來!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往後看了一眼。
使者本來要替冬官斥責一下大司馬,可惜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睛。他順着她的目光望去,才發現在她座位後面不遠處坐着一個黑衣黑袍黑髮的女人,她的袍子連着兜帽,蓋在頭上,露出的下半張臉則掩蓋在黑色的面巾之下。
那人的嗓音略有一些熟悉,柔和而清澈,十分悅耳,讓人聽在耳中,都忍不住期盼她多說幾句。
“當然不在宮中了。”
面巾之下,必定是一張十分美麗的面龐。
使者只得道:“冬官大人要說的話,應該都在信上了,小的就此告辭,立刻起身回去向冬官大人覆命。”
龍若笑道:“不,不用這麼着急,你要吃長蟲肉嗎?”
使者想起外面切割燒烤的妖魔,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擺手道:“不、不用了。”
龍若又咯咯地笑起來,顯得十分天真,渾然不像是這個國家最有勢力的野心家,“我寫一封信,你帶回去給冬官,讓他不要擔心,這事我自有分寸……讓他看好冢宰,我總覺得,冢宰並沒有這麼簡單就服輸的。”
使者只得應了,臨走前忍不住多看了那黑衣女人一眼,卻不料被她察覺,擡起頭來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森冷,全然不像是她的聲音那般柔和,他趕忙低下頭,走出了大帳,跨上騎獸,反身往首都的方向跑去。
見使者走遠,龍若回身笑道:“你瞧你,把大家都嚇壞了。冬官以爲徇麟回蓬山了,向我抱怨了一通。”
金鈴伸展身體,學着龍若的樣子,斜靠在椅背上,“抱怨什麼了?”
“說‘徇臺輔對我等取得的成果視而不見,罔顧我們的努力’。”
金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我們再去看看吧,妖氣變大了一些。”
龍若站起身來,對着金鈴伸出手來。金鈴不露聲色地避開,問道:“盔甲不穿不要緊嗎?”
龍若搖搖頭,“盔甲上的血味還沒洗乾淨,上一套也還沒晾乾。”
她的親兵已經率先跑出去,兩人走出大帳時,那個親兵已經把龍若的騶虞牽來了。
“大司馬,請。”
龍若翻身跨上了白色的老虎,又向着金鈴伸出手來。金鈴這回沒有避開,抓住她的手,被她甩上了虎背。
親兵退開兩步,鬆開了繮繩,繮繩被龍若抓在手中,她對騶虞輕聲下令道:“虎賁,我們走。”
金鈴摟緊了龍若的腰,騶虞輕輕地刨了兩下地面,向着天空躍起。
即使徇麟刻意掩飾自己的身份,穿着寬大的黑袍,把臉也遮起來,龍若的親兵也仍然從蛛絲馬跡當中猜出了徇麟的真面目,因此聽見龍若若無其事地說着“徇麟不在宮裡”的時候,也並沒有表現出驚訝來。只是覺得“果然啊,怪不得將軍每次從戰場上下來,都要洗得這麼幹淨,纔回來帳中”。
而心安理得享受着艾葉清香的金鈴則問道:“龍若,不穿盔甲真的沒事嗎?哪個妖魔的爪子都很厲害。”
龍若笑道:“我們在黃海的時候,還不是沒有盔甲,不也活了下來嗎?”
金鈴搖搖頭:“那時也沒有這麼多的妖魔。”
她忽然動手脫自己的衣服,“因爲你說沒有盔甲很危險,所以我們要飛高一點,上面很冷,你把我的衣服穿上吧。”
“你怎麼辦?”
龍若笑道:“我可是能吃妖魔的人類,當然不會怕這些東西,快穿。”
金鈴不再堅持,把龍若的衣服套在最外面,又摟緊了她。
“我可以自己飛的。”
龍若嗤笑一聲,“徇麟大人,你要是在半空中被血薰暈了,摔在地上正好成麒麟餅,可以分給妖魔加餐。”
這話說的金鈴也忍不住笑起來,“好吧,在戰場上,一切都聽大司馬的。”
“這纔對,虎賁,我們走!”
身下的白老虎吼了一聲,飛向高空。金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荒原,一邊數着下面的妖物:“我看見了朱厭,他醉玉。”
“我們還有很多玉。”
“我走之前給冬官留信,讓他想辦法偷偷給你運這些來。”
銀鎖笑道:“謝謝臺輔大人,不過就算你不說,他也會這麼幹的。”
“大司馬,你這是藐視國家法令,我隨時可以要求秋官彈劾你。”
“我有臺輔支持,腰桿很硬。”
臺輔在她腰上戳了一下。
“噓——!別亂動!我可只是個普通人,要是摔下去,也會變成肉餅的。”
金鈴卻道:“我們靠下去看看,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龍若拉着騶虞虎賁陡然飛低,從低空極快速地掠過,俄而一隻人面鷹身獸追了過來,龍若催促騶虞快飛,在天空中畫了個大圈,堪堪將那鷹身獸擺脫掉。
“看清楚了嗎?”
金鈴緊緊地環住她的腰,低聲道:“看清楚了。”
那妖物騎着一頭囚牛,身似人形而肩膀異常寬大,手臂奇長,各握着一條大蛇,面似一張面具,各處平整,在鼻子處隆起,在眼睛處凹下。
“這是什麼妖魔?我從未見過,能吃嗎?”
金鈴道:“它長得像個人,你也下得去嘴嗎?”
龍若認真道:“有些東西就是這樣,看着不好吃,實際上還是挺好吃的。”
“這是雨師妾。”
“雨師妾?雨師的妾室嗎?不是說妖魔都是公的嗎?”
金鈴溫聲道:“雨師妾是他們的名字,是上古傳下來的妖魔圖鑑上說的,並不是雨師的妾室。”
“原來如此,這個妖魔圖鑑爲何不每個國家發一本?”
金鈴道:“這是蓬山聖物,王也沒資格觀看,不過我可以說給你聽。這就是爲什麼我跟你到這裡來。”
龍若笑道:“哦——蓬山公對我還是挺不錯的。”
金鈴往後看了一眼,道:“我要自己飛了。”
龍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道:“你還怕它們不夠瘋狂嗎?知道這裡有個好吃的麒麟,只怕這些妖魔會連夜去找我們。”
“祥瑞之氣,妖魔看得到的。就算低級妖魔不知道,高級的也會看到我。”
“不,我不管。你看,幾乎已經甩下了。”她命令白老虎降下去,因爲從高空墜-落,騶虞的速度在下降之中變得越來越快,它的爪子劃過之處升起白煙,她們正式進入平南守軍的防禦範圍,鷹身獸尚未察覺,竟然還加快速度跟過來,看來打算在騶虞飛到目的地之前速戰速決,把她們三個都打下去。
低沉的號角在地面上滾動着,幾架巨大的弩機擡起頭來,射出的巨大竹箭劃破天空,朝着鷹身獸撲來,一心想着立功的鷹身獸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被竹箭射了個對穿,從空中落下,牢牢地被釘在地上。
地下的士兵立刻衝過去,用手中的鐵器將這妖魔殺死,拔掉牙齒,分割屍體。龍若降落在營地之中,不一會兒就有人前來,小聲地問她剛纔那個帶翅膀的能不能吃。
龍若將軍謹慎地表態:“我不愛吃。”
前三章在後臺審覈未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