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主帥帳中。裴青峰幾乎一夜未睡。
每每闔上眼睛, 不多一會兒便會夢到已然過世的楊老公爺。老人家鬚髮盡白,精神矍鑠,指着他的鼻子罵道:“裴小子, 你怎麼把老夫的北線大營弄到這種地步啦?!”
惶惑羞慚間, 卻又看見鎮北侯楊忠冷漠孤高的身影, 寒光閃閃的眸子裡盡是不屑。這混蛋自打年輕的時候就一向膽大妄爲, 目中無人, 對他來說,北線大營說撤退就撤退了。纔不管世人嘰歪議論。
——當然,這種豪門子弟(敗家子)的霸氣灑脫自己是永遠學不來的了。
最後, 出現在眼前的是石雷和善溫潤的笑容。
這人出身窮苦,容貌普通, 體格孱弱, 卻偏偏是個隱忍大度, 毅力強韌,且善解人意的好人。
滿心焦慮的裴青峰看到他, 心裡可算是放鬆啦,幾乎要抓住這個厚道的兄弟抱頭痛哭。
“石雷啊,你一向最好心,你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吧?”
石雷看着他微笑,不說話。
夢中的裴青峰慢慢從激盪的情緒中平復下來。
苦笑自語道:“是啊, 我糊塗了。我豈能不知你的選擇。你這個人, 目光遠大, 心胸開闊, 爲人最是爲公廢私的。就算明知道自己會受冤枉受議論, 只要問心無愧,你都會默默咬牙堅持下來。”
“你比楊忠那驕傲自大的混小子還要強。你是真君子, 真漢子!”
“三人中,一向屬我最爲平庸。卻不想世事無常,你命短,老公爺安逝,楊忠那小子遠調漢陽,最後,竟是我這個最沒用的留守在北線大營。”
“……這是咱們共同的心血,我又豈能爲了自己的一點兒虛名,明知撐不到援軍來,還視若不見。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老子便做這一次縮頭烏龜吧……”
夢裡夢外,虛實交替到了清晨。
外面天還灰濛濛的,太陽還沒衝破雲層的阻擋。
裴青峰已經疲憊地睜開眼睛。
侍立在帳中的小兵正在一點頭一點頭地站着打盹,裴青峰輕輕一咳,小兵立刻驚醒。
“打水,本官要洗漱。”
“你,去叫蕭公子過來。”
被點名叫蕭翊的小兵一愣,囁惙道:“大人……這……未免太早了吧……”
裴青峰淡淡道:“他起得來。”
死小子,和你老子鎮北侯楊忠一樣不體諒人的臭德行。害老夫一夜未睡好,你自己還想睡個舒服的大頭覺麼?
帳外傳來小兵的聲音時,蕭翊警覺,立刻就醒了。沈緣還抱着他一條胳膊,睡得正熟。
蕭翊小心地抽出胳膊坐起身,將被子給沈緣蓋好,然後點起油燈。
燈火一亮,沈緣痛苦地扭扭頭,下意識將臉鑽到被子裡面。像毛毛蟲一樣蠕動的行爲害的蕭翊身上發起癢來。
青年失笑一聲【多麼難得(⊙_⊙)!居然睡着了沒看見可惜了喂X﹏X!!】,修長的手指輕輕揉了一下那個無知覺的小腦袋,才起身下去。
主帥帳中。精神不佳的裴青峰和睡眼惺忪的裴燕然都在。
蕭翊進來,卻是一貫的淡漠銳利。
“大人早。”
裴大統領嗯了一聲。裴燕然羨慕道:“蕭兄精神很好。”
裴大統領咳嗽一聲,不露聲色瞪了自己兒子一眼,岔開話題。
單刀直入道:“老夫細思一夜,賢侄所說不無道理。現在請賢侄過來,是請你將撤退到鷹嘴峽的利弊得失仔細分析一下,再商討一下具體的行程。輕重緩急都妥當了,老夫再召集將士商討。”
“賢侄想必也知道。這件事不是輕易可做的。咱們需慎重細心,萬不能出紕漏。”
裴燕然驚訝地看着父親,又看看蕭翊。
蕭翊心中鬆了一口氣,道:“大人肯爲大局着想,犧牲自己的名譽,實在令蕭某佩服。”
正色道:“之所以選擇鷹嘴峽,是因爲那裡地勢險峻,易守難攻。鷹嘴峽兩邊各有一道山嶺,相接之處正是北漠入侵東川必經之地。我們可先在這兒苦苦抵擋,令後方將士快速在鷹嘴峽兩嶺相接的地方修砌防禦城牆,城牆之前可挖掘深溝。北漠擅長騎兵,深溝可阻擋北漠騎兵快速前進,城牆可防禦北漠的強弓利箭。等北線大營撤退過去,咱們還可以在兩邊山嶺上修築堡壘和箭樓,控制鷹嘴峽下面的戰場。”
“到時便能構成一個居高臨下、互爲犄角,攻守兼備的良好防禦陣地。雖然咱們人少,糧草也不足,不便於主動出擊,但是防禦到援軍與糧草的到來,應該足夠了。”
蕭翊侃侃道來。裴大統領聽得很認真。裴燕然也連連點頭。
“蕭兄構想地甚爲周全。此時真是最好的對策了。父親你看呢?”
裴大統領緩緩捋了兩把長鬚,沉吟道:“可行。”
當天,東川北線大營的高級將領們便接到通知來到主帥的營帳中。秘密會議中問題不斷,人人都震驚統領大人大膽的決策。有明眼人看出這是現今唯一的出路,有些人覺得還能抵擋一番,有些人覺得擅自後退會得到朝廷的責難與懲罰。
最後還是裴大統領咬牙拍板,硬生生壓下去疑惑的聲音,聲稱“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皇帝老兒有什麼責難他一個人全扛了。最終才決定下來。
蕭翊冷眼旁觀裴大統領堅毅的神色。
他明白,從裴大統領排除萬難,接受自己建議的那一刻開始,自己就再也不能脫身事外了。
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兒,必須得對得起別人的倚重和信賴。
他自然是不怕死的。但是此刻心中卻隱隱有些牽掛。
“緣兒,你……會怨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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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傷兵營。
空氣中瀰漫着苦香的藥草味道,濃重的血腥氣,甚至有肌肉腐爛的臭味。
總之,是外觀和氣味都很骯髒的地方。
沈緣神色專注,手握鋒利的小刀幫受傷的將士割掉腐爛發黑的肌理。那傷兵已經疼的沒有力氣叫了。
沈緣的心在顫動。可是手指卻絲毫不顫,熟練快速地運用小刀。她是大夫,要鎮定,要保持開朗樂觀。這裡傷兵衆多缺醫少藥,有時候甚至只能靠鼓勵讓士兵堅強地活下來。
在這裡,生命微賤不如草芥。
每天,都會眼睜睜看着好幾個傷兵傷重死亡。
……
沈緣快速處理好手下的傷兵,立刻去醫治第二個。她是個小人物,無力改變大環境。但身爲一個大夫,只能儘自己全力,救活一個算一個。
治療到第五個傷兵的時候,那傷兵臉頰滾燙通紅,嘴脣乾裂發白,大腿中了一箭,猙獰的傷口慢慢滲流出黃水。
只憑經驗看,便知這個兵很可能活不成了。
沈緣微微嘆了口氣。
那發燒地眼神空洞迷濛的士兵,看見沈緣愁眉緊鎖的容顏,卻忽然一亮。像是即將熄滅的火星又重新燃燒起來一樣。
他忽然抓住沈緣的手!那枯瘦髒黑的手竟然那麼有力,沈緣不防之下,痛的叫起來。
和沈緣在一起的軍醫大吃一驚,立刻衝過來幫助沈緣:“你放手!這是沈大夫!你對沈大夫無禮,休怪我不客氣了!”
可那燒糊塗的士兵只死死抓住沈緣的手,說什麼都不放開。那軍醫是個心軟的,又不忍對一個傷重即將死去的人動拳腳。
一時情況混亂!
沈緣吃驚地看着他。她覺得很害怕。對方握住她手腕的力氣,就好像要把她的手腕捏碎,兩個人好骨肉融合一樣。
那傷兵開口說話,聲音很嘶啞,很混亂,很溫柔。
沈緣聽了好半天,才聽出他說的是什麼。
“小香妹妹……你來看我了嗎?”
“小香妹妹……我很喜歡你……”
“小香妹妹……我快死了……”
……
“小香妹妹……你……你唱歌真好聽……我喜歡聽你唱歌……你能給我唱一首《打槐花》麼……”
聲音漸低,士兵臉龐上掛着溫柔的笑容,眼中明亮的火光卻在漸漸消失。
有些士兵低聲哭泣起來。
軍醫也不說話了,默默得低着頭。
沈緣睜着眼睛,她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顫。遙遠的記憶中,《打槐花》正是虓谷關外少女們口口相傳的一首民歌。
這個青年是她的老鄉。他深愛一個叫做小香的姑娘。現在他馬上就快要死了。
情不自禁,沈緣甚至不知自己怎麼開的口,聲音溫柔到自己都想象不到:“哥……我是小香啊……我也很喜歡你……”
驚世駭俗的話語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震驚,大家夥兒都被這悽美的氛圍所影響。營帳裡前所未有的靜謐。
沈緣輕輕開口唱到:“打槐花兒……花兒香又濃……”
……
稱不上很美妙,甚至微微有些跑調兒的歌聲中,士兵臉龐上溢滿了幸福滿足的微笑,慢慢闔上了眼睛。
緊緊握住沈緣的手,慢慢鬆了開來,無力地垂到地上。
……
傷兵營的簾子忽然被掀開,又有受傷的士兵被急匆匆地送過來:“快!騰個地方!他後背被砍了兩刀,血止不住啊!~”
說話的人這才發現帳篷裡不同尋常的氣氛。
“怎……怎麼了?”
他的聲音遲疑起來。神情有些侷促。甚至還偷偷探頭出去:奇怪,沒走錯地方啊?
沈緣長嘆一口氣。眼神變得堅毅起來。
將死去士兵的手攏到他的身側,沈緣站起來,沉着地走到新送來的傷兵面前。
“韓暖,過來搭把手。”
傷兵營裡又重新忙碌起來。
夜裡,忙碌完回到營帳的蕭翊發現沈緣有些不對勁。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受了刺激的樣子。
“你怎麼了?”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很擔心。
沈緣的左手腕露出來,烏紫淤青一片。
蕭翊不可置信地看着,無名怒火倏地一下熊熊燃起!
“誰幹的?誰欺負你了?!”嘶啞的聲音冷得像冰。只要沈緣說出一個名字來,蕭翊相信自己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撕碎!
“沒……沒人欺負我……”
沈緣忽然抱住蕭翊,將頭埋進他的胸膛。
一天了她都覺得胸口很悶,現在看見了蕭翊,聽着他強壯有力的心跳,那絲絲難過纔好似找到了出口,一一蔓延出來。
這個男人,強大無匹。她可以癱在他身上,死死地依賴他。
沈緣嗚噥着將遇到的事情說出。心裡舒服了一些。
蕭翊沒說話,輕輕撫着她的長髮安慰她。
沈緣擡起了頭。可憐巴巴的:“公子,我討厭這戰爭。它害死了多少人吶。”
蕭翊看着她溼漉漉的眼睛,忽然內心一片柔軟。
他重新抱緊了她,以堅定的聲音承諾道:“這場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
“緣兒,別害怕。”
這是他的承諾。
男子漢的承諾,是一定會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