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看得圍觀特訓的大軍靜默無聲,心頭滾燙。
這一刻,注目禮是最好的致敬,無需多言。
泥潭裡水聲依舊,一桶一桶,沖刷盡身上的黃泥,沖刷出一身鐵骨,沖刷出一腔熱血和鐵一般的意志!
當暮青喊停,一撥人上來,一撥人下去,又一輪洗禮開始。
章同躍下泥潭,他想自己入潭體驗,體驗她的練兵嚴苛,體驗她的用心良苦,體驗這兵法書裡不曾記載過的練兵之道。
日頭東昇,漸漸當頭,午飯時辰將至,暮青一聲令下,特訓營全體集合到點將臺前拔軍姿!
大興的軍隊裡對軍姿並無統一的要求,只要兵勇能打仗,聞鼓而進,聞金而止,呼名時應,點時時到,服從主將軍令,擅使弓弩劍戟刀槍,擅列軍陣便可。連年征戰的時期,新兵連刀槍劍戟都使不熟就要被拉去戰場,哪有軍隊有時間訓練軍姿?西北軍以軍紀嚴明練兵嚴苛聞名於世,暮青也沒有見過軍姿的訓練科目。行軍路上,新軍操練的是體能和陣列,並小規模的圍剿過馬匪,到了邊關,新軍各選了兵刃,分了兵種,每天操練的重點就是陣列和殺敵。
暮青認爲有必要訓練軍姿,良好的軍容軍姿有助於讓這些兒郎們認清自己如今的身份——軍人!
軍人是保家衛國的,殺敵是必練的技能,暮青分得清特訓科目的輕重,她不要求特訓營的兵站太久的軍姿,只要求把站到那一身溼噠噠的軍袍幹了爲止。
春日當頭,山風微寒,特訓營面朝沙場而立,全軍靜觀,沒人離開,沒人去伙頭營,只是靜默地望着特訓營,頭一回知道渾身溼透也可以站成大海里的燈塔,體力消磨殆盡也可以站成高山上的哨卡!
一個時辰,彷彿站出了軍人的傲然不屈,赤膽忠誠!
不知何時起,開始有人學着特訓營的軍姿站立,全軍肅穆,隔着平闊的沙場與特訓營相視而立,漸漸的,沙場四周彷彿立起了一棵棵松柏,初春時節大澤山上的老樹剛發新芽兒,山下的軍營裡已生機盎然。
韓其初望着這副景象,早有預料,卻仍然出乎意料。
都督說全軍休假一個月,他料想不出一個月,全軍必定自請操練,可這才半日,竟有這副光景!
韓其初搖頭失笑,唯剩喟嘆。
月殺倚在點將臺旁,抱臂,望天。民間有言,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今兒纔看出這女人跟主子一樣黑來。不過,水師大營裡的兵倒挺幸運,苦過這一時,此生都不會後悔,而他們當初在刺月門,挨不過一時之苦的人都死了。
初春晌午的日頭不烈,莫說一個時辰,就是一下午,衣袍也未必幹得透。一個時辰之後,暮青命令隊列解散,特訓營的人回營帳換衣袍、吃午飯,午飯後只歇了半個時辰,特訓便又開始了。
大軍想要到沙場上看特訓,卻發現看不着了——下午的特訓項目,負重越野。
啥叫越野,起初還有人不懂,後來明白了,就是跑山路,特訓營裡的人每人扛着一根短圓木,聽說每根重達一百二十斤!特訓了一上午,人人精疲力盡,下午的負重竟比早晨精力充沛之時還要重,且跑山路費的體力要比跑沙場多,這點誰都明白,可特訓營的人還是扛着圓木穿過後營,往小山子村進發。
從南大營到小山子村約莫十里路,來回就是二十里!
暮青和月殺策馬疾奔,山風一吹,漫漫黃沙,特訓營的人跟在後頭跑,一喘氣兒,一嘴的泥沙。
這還不算完,暮青策馬來來回回的疾馳,反反覆覆的問:“能不能堅持?能不能堅持?”
“不能堅持的休假!”
“跑不完的休假!”
月殺端坐戰馬上,被吹了一臉的黃泥。
“不休!”
“跑死老子也要跑!”
“爬小爺也要爬回去!”
山路上呼號聲此起彼伏,還有人大笑,“啥不休?聽起來跟休媳婦兒似的!”
此言一出,滿營鬨笑,兒郎們苦中作樂,咬着牙跑回水師大營時,全軍都在沙場上等着,有人算着,約莫用了大半個時辰。到了沙場,人人扔下圓木癱倒在地,但兩千多人,無一人掉隊。
兩刻鐘的歇息時間,不許躺着,只許坐着,坐姿亦有講究。
兩刻鐘後,全體進泥潭,這回不再是圓木壓身,仰臥起坐,而是俯臥撐。泥潭上午時倒進了不少水,俯臥時岸上依舊有一撥人拿桶潑水,黃泥水激盪如浪,每次俯身下去,泥水濺起糊在眉眼口鼻上,那窒息感比越野行軍時跟在戰馬屁股後頭吃黃沙還要難熬。
暮青仍舊在岸上問:“撐不撐得住?撐不住休假!”
這回沒人扯着嗓子嚎了,一張嘴黃泥水就往嗓子眼兒裡灌!誰能說得出話來?
沙場四周圍觀的大軍受不了了,“孃的!都督這不是擠兌咱嗎?”
“老子受不了了!老子要操練!”
“找都督去!”
“走!”
西北軍的那些都尉們心裡掛念着捱打的同袍,這一天都在醫帳外,大軍裡今日軍職最高的將領是屯長,幾個屯長陌長被推舉出來,厚着臉皮進了沙場,還沒到暮青跟前兒就被月殺給攔了下來。
“回去。”月殺面色冷峻。
“越隊長通融通融,我們也想操練,讓我們見見都督吧!”
“回去。”月殺還是這句話,他就不知道什麼叫通融。
暮青遠遠瞧見,大步走了過來,問:“想特訓?”
幾個屯長陌長面露喜色,點頭如搗蒜。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回答對了,我就讓你們特訓。”
“都督問!”
“此地是軍營還是菜市場?”
幾個將領一愣,原還以爲都督要問啥高深的問題,竟然是這不着邊際的話。
“自然是軍營!”幾人齊聲答。
暮青聞言,面色一寒,冷聲道:“此地是軍營,你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軍令爲天職!罰全軍休假一個月,此乃軍令!你們覺得可以像在菜市場一樣討價還價?”
“呃……”
“你們知道此地乃是軍營,卻沒有身爲軍人的自覺!”暮青撂下此話,轉身就走。
幾個將領面面相覷,都知道捅了簍子,鬥志昂揚地進了沙場,灰頭土臉地回去了。
全軍一聽傳回來的話,傻了眼。
沙場上,泥潭裡熬過了五百次後,一撥人爬出來,一撥人下去,這項目特訓完後繼續拔軍姿,一個時辰後回營裡換衣裳吃飯。
飯後半個時辰,沙場上又聞鼓聲,特訓營再次聞鼓集合!
早晨特訓開始前,暮青已經說過,這一個月乃是魔鬼特訓。鬼是啥,特訓營的兒郎們都知道,魔鬼卻從未聽說過,當時尋思着,興許是着了魔的鬼,又興許是妖魔鬼怪。這一日的特訓下來,早就沒人有閒心去想啥是魔鬼,只知道頭頂星月立在點將臺前時,從未覺得一天如此的漫長。
衆人以爲還要操練,暮青卻命他們坐了下來,自己躍上了點將臺,立在熊熊火光裡,問:“有誰自認爲身手好的,上來!”
章同聞言要起身,暮青看了他一眼,“你不算,我說他們。”
“憑什麼我不算?”章同氣得心口發堵,當初在青州山裡時,他輸給過她,她就覺得他會一輩子輸給她?這些日子以來,他勤練武藝,爲的就是把當初的敗績討回來!
“都督不讓末將上去,可是軍令?”他問。
“不算。”暮青答。
話音剛落,章同一躍而起,敏捷地翻上了點將臺!
“不夠,再上來幾個!”暮青對着臺下道。
章同仰頭望月,直喘氣,她沒回來時,他盼着她回來,她一回來,他就覺得他這輩子註定早亡——被她氣的。
這時再傻的人也看出暮青是要跟他們較量身手,且要以一敵衆!
暮青曾隨元修深入過大漠,五個人潛入了狄部,夜戰狄兵無數,且暮青還有孤守上俞村勇戰馬匪的傳奇事蹟,特訓營的兵們只聽說過,沒親眼見識過,一得知有跟暮青較量的機會,爭着便往臺上涌。
人數太多,暮青問了平時的操練比武情況,親點了十來個身手拔尖兒的兵。
十來個人把暮青圍在中間,磨嘰了許久卻無人率先動手。
暮青冷笑,掃一眼章同,那目光冷寒如冰,圓月映在眸中,星河裡落了銀盤般。章同一愣,只這工夫,暮青當胸一腳,章同擅使長槍,今夜誰手裡都無兵刃,他慣用長兵,習慣性的便往後一退。這一退,暮青忽然改路,一腿踢翻章同身旁一人,那兵捂着下巴嗷一聲倒地,其餘人回過神來,合撲而來!
一個兵想要從身後將暮青鎖頸,暮青反手扣其腕於頸前,曲膝蹲身,上身前弓扭腰轉跨,將人順勢一摔!蹲身,肘擊那人胸前鷹窗,那兵一咳,兩眼一黑,捂胸不起。
暮青卻就着蹲在地上的時機,雙手同出,拿住近前方兩個兵的腳踝,將兩人的腿一絞!兩人的腿絞在一處,站立不穩,哐當一同栽倒!
眨眼間,十來個人就倒了四個!
剩下的人心神一凜,不敢再生輕敵之心,紛紛拿出平時操練的水準來較量,可越較量越心驚,點將臺下漸漸的,只聞吸氣,不聞出氣。
只見少年身手敏捷,攻擊,防禦,閃躲,招招不見花式,只見快、狠、準!絞、擒、抓、拿、絆、踢、壓、制,招數無華,所擊之處卻皆爲要害,這不知是哪門哪派的招數,攻防兼備,巧於變化,出招刁鑽,一招制敵!
章同是從暮青手下堅持得最久的,可也沒有走過三十招,兩人過招也就半盞茶的工夫,暮青後退之時被倒在地上的一個兵給絆了下,趔趄之下破綻頓生,章同奔來欲襲,他的身子遮了月光,她的神情在暗處看不真切,擡頭時的那一眼卻叫他的心裡咯噔一聲,暗叫不妙!
但爲時已晚。
暮青已拽住了他的衣襟,將他一帶,他眼看着要將她壓在地上,那一刻心猛的一跳,忽覺天旋地轉,回過神來時,暮青的膝蓋已抵在他的胸口,手鎖着他的喉嚨,目光寒涼,“對戰時走神兒,若是遇敵,你已戰亡了!”
章同臉色難看,那還不是因爲你是女人!
她戰起身來,看了眼捂着要害,還沒爬起來的十餘人,同樣斥道:“若是戰時,我軍十倍於敵軍,圍敵即可殲之,你們竟延誤戰機,讓敵軍先動了手,蠢不可及!”
衆人苦不堪言,那還不是因爲您是都督!
牢騷歸牢騷,卻無人不服。
暮青走到點將臺前方,望着下方觀戰的特訓營士兵,問:“可看清楚了?”
沒人回答,連章同都被撂倒了,衆人都還沒回過神來。
“軍人保家衛國,靠的不僅是鐵一般的意志和體格,還有殺敵之術!戰場上搏命,花架子無用,你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最快、最狠、最有效地擊斃敵軍!殺敵用的時間越短,耗費的體力就越少,多一分體力,在戰場上就多一分活命的機會!你們是軍人,不需要成爲武林高手,你們只需要成爲一把殺敵的利刃!”
衆人仍然坐在地上,仰頭看着暮青,這一日很苦很累,卻有人教會了他們很多。
何爲軍人,何爲軍人的路,他們懂了。
“從明天起,每天此時我都教你們一招格鬥術。此乃近身戰,你們要掌握的殺敵技巧還有很多,越隊長擅長匕首,他會教給你們如何使用匕首,章都尉擅使槍法,他會教給你們如何用槍戟,未來的時日很長,長弓、短弓、袖箭、牀弩,你們都會學會。”
新軍以前在邊關所學的刀槍劍戟等操練要領都只是皮毛,到了戰場上除了靠人數取勝,個人的作用發揮不大。水師只有五萬人,兵不貴多在於精,暮青的目標是一支精軍,一支超越三大外軍精軍水準的精銳之師!
而沙場外聽聞此言的大軍卻哀嚎不斷——虧了虧了,太虧了!
這等殺敵技巧,特訓營的人可以學,他們竟要休息一個月!
但此時後悔已晚,特訓營的兵解散回營,身子雖然疲累,卻幹勁兒滿滿。
人生在世,有些事就是如此奇妙,明明覺得一天如此的漫長,卻又期待明日早些到來。
暮青這一日倒不累,她回到中軍大帳後沒有急着歇息,而是坐到桌案後,提筆畫圖,又畫了幾樣訓練器材,打算明天讓月殺傳回都督府,命血影去採辦。
血影扮成崔遠在都督府裡住着,他是都督府裡的人,出門採買軍用器材不會有人起疑。
但讓暮青沒想到的是,她將圖畫好之後,還沒派月殺送回都督府,次日清晨,血影就來了。那時暮青正在沙場,準備開始一天的特訓,來稟報的小將稱,都督府裡又送了些日用的東西來。
暮青的日用之物不多,前天收拾行李時她就點過了,所有都齊全,今兒又送東西來,她直覺是步惜歡送來的。
今天的特訓項目與昨天一樣,月殺昨天已經觀摩過一日了,暮青放心交給了他,便命那小將把人放進了大營,帶來中軍大帳。
駱成從馬車裡搬下一隻大箱子來,他看起來削瘦,力氣卻不小,一人抱着箱子就送進了大帳。
“何物?”暮青看着那箱子,警覺的問。
駱成嘿嘿一笑,笑容猥瑣,“主子說了,讓您親自開箱查看!”
暮青看了眼那箱子的大小,覺得步惜歡不至於把自己藏在裡面,這才接過駱成手裡的鑰匙,開了箱子。
箱中很空,只放了兩樣東西——一隻包袱,包袱底下壓着一幅絹布。
那包袱繫着漂亮的蝴蝶結,暮青抱起來,一入手就知是何物了,打開一看,果然是顆人頭。那是老多傑的人頭,她放在閣樓的衣櫃裡鎮宅用的。
駱成悄悄瞄着暮青,觀察着她的神情,卻發現她的目光有些涼,似乎不大高興。
爲啥?
暮青涼涼地盯着老多傑的人頭,這人頭她是放在衣櫃裡的,這包袱也是她衣櫃裡的!這人趁她不在,翻了她的衣櫃,他沒有趁機翻找別的吧?比如束胸帶和褻褲什麼的!
“主子說了,都督喜愛這些,離了怕您夜裡睡不着,於是送來放在軍中,給您鎮着這中軍大帳。”駱成一心看好戲,話卻不敢不傳。
什麼鎮着中軍大帳?他是怕她大帳裡夜裡進來什麼人吧?
“還有此物!”駱成見暮青的臉色不見轉晴,忙指指箱子裡。
姑娘連人頭都不喜歡,這東西……主子您就自求多福吧!
暮青瞧見駱成的神色就知道那幅絹布不是好物,她心中已有猜測,面無表情彎身捧起,只覺那絹布入手寒涼,觸之柔滑,頗有些分量。這分量說明了這幅絹布很大,有些長度。
管它是何物!神神秘秘的!
暮青平生最愛解謎,不喜藏着掖着之物,捧到手中順手一展,凌空一揚,仰頭一看!
向來面冷的她,霎時間臉色變了幾變,表情甚是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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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訓練熱血不?
青青腹誹陛下萌不萌?
想知道絹布上畫的是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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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