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來時天剛傍晚,回去時已是圓月當空。
月光灑來,霜白漫山,馬兒走得很慢,暮青倦倚着步惜歡,睏意越發濃了。怪只怪夏風太柔,她未穿鞋子,光着腳丫子坐在馬上,山風撩着衣袂,腳心被風吹得有些癢。他的龍袍對她而言太過寬敞,山風灌入袖口,似攜了兩袖綿雲,舒服得讓人想睡。
步惜歡低下頭,見少女裹着他的袍子,縱然玉帶系得緊,他依舊能窺見雪頸下的月骨和玉溝,衣裾乘風舒捲,隱約可見春指皓腕、玉足纖踝,白生生似玉,縱是清瘦也自含風骨。
他任她睡去,只將她擁得緊了些,輕提繮繩示意卿卿再慢些。
今夜還長着,且讓她多睡會兒。
馬兒識路,慢行於山間小徑之上,白駒神駿,璧人成雙,一套紅裳裝裹兩人,倒真像是月夜新婚,攜妻歸家。
歸途比來時顯得長了許多,暮青這一覺睡得沉,感覺到耳後輕柔的撓癢時還不想醒,皺着眉頭往後融了融,聽見身後傳來低沉的笑聲,男子胸膛微微震着,甚是擾人。
暮青睜開眼,見月懸江上,一艘麗舫停在江心,畫樑軒窗,喜字成雙。
暮青睡眼惺忪地盯着那喜字,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是否夢醒。半晌過後,她才轉頭眺望遠方,見岸邊遠處軍帳如棋,十丈一座哨塔,火把星羅棋佈,隱約可聞鐵甲靴兵之聲。
而她身居馬背之上,裹着一身龍鳳紅袍,一回頭便看見熏熏笑意如江月,無需月色醉人,那笑自醉人心。
暮青清醒了過來,想起步惜歡在谷中之言,雖心生歡喜,卻也心存疑惑。
“那船……”
“噓!”步惜歡笑着點點暮青的脣,目露讚賞之色,手往江心一指。
麗舫停在江心,船首船尾宮人寥寥。江風吹來,月影江波皺去,樑下燈籠輕揚,江中燈影成梭——美則美矣,卻不對勁。
此船若爲圓房而備,理應候在江邊,爲何步惜歡和她還沒到,船就駛去了江心?
暮青掃了眼身旁,見旁邊停着輛高闊的華車,正是她養傷的馬車。傍晚她下車時,馬車並非停在江邊,此時卻朝着江面,看上去就像是她和步惜歡已下了馬車乘着畫舫去了江心一般!
這念頭一生,暮青的心便沉了一下,剛要回頭,忽聽一道行船的軍號聲自上游傳來!
七艘小舟乘着月色清風而下,長箭般刺向江心,駛近畫舫之時,小舟見旗號而動,先呈弓型化成兩翼,後呈梭型將畫舫護在了江心。待七艘小舟停住,暮青定睛細看,見舟上內外兩側交錯列有盾兵和弓兵,中列另有數名輕裝待命的水兵,如此調兵,攻防兼備,岸上與江上的敵情皆可兼顧。
“今夜興許有亂,不得不防。”步惜歡嘆道,“到頭來還是要讓娘子屈就馬車了。”
“你又說這話。”暮青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若是兩情相悅,縱是陋舍草屋又有何妨?”
她心裡已經有數,因此不再多問,說罷便撐着馬鞍一躍而下,只是未能如願落到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人的懷裡。
步惜歡神鬼不覺地下了馬,穩穩地將暮青抱在了懷中,江風吹起衣袂,暮青覺出腳心微癢,這纔想起自己沒穿靴襪。
這江邊未經打掃,遍佈亂石雜草,卿卿乃塞外神駒,體態比戰馬還要高駿,她一躍而下若不防備,興許便會傷着腳。步惜歡心有餘悸,欲斥又不捨得,只好忍下,淡淡地道:“娘子的傷好利索了,手腳甚是麻利,爲夫理應開懷纔是,可是今夜你我圓房,爲夫還是希望能將娘子抱入洞房。”
暮青悶不做聲,她不覺得自己下個馬都能摔着,但更不願爲此小事惹步惜歡不快,於是不辯,只盼他早早消氣。
她這破天荒的順從之態像極了剛過門兒的小媳婦,叫男子忍俊不禁,想笑又覺得不解氣,欲瞪她又覺得無可奈何,百味繞在心頭,最終只化作一聲長嘆——她睡意惺忪之時都能發現江心的畫舫有疑,自己赤足之事倒忘得一乾二淨,看來她的餘生離不開查案,而他的餘生少不得要爲她操心瑣事。
暮青聽見嘆氣聲,想示好又不知該如何做,只好鬆開步惜歡的衣襟笨拙地撫了撫,也不知想撫平的是他的心還是那被她揪出來的衣褶子。
步惜歡噗嗤一聲就笑了,“行了,沒真惱你!”
說話間,他輕輕彈指,夜風忽向江面吹去,馬車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步惜歡將暮青抱進了車內,絲毫不擔心被人窺見,他的五識靈澈,附近有無探子刺客自能憑氣息感知,此刻周圍皆布有隱衛,再遠之處若有探子,目力也難及此處。
暮青坐進馬車裡時望了眼江心,見江波逐舟,將士們軍姿如鬆,畫舫裡點亮了一盞紅燭,一對璧影映在窗上,不知是誰在演一場江上成親的戲。
暮青望着那窗上的風景怔怔出神,無意識挪向馬車裡面,忽然感覺坐在了什麼東西上。
她摸到了絲滑綿軟的錦被,摸到被面上細密的針腳,卻摸不出被下鋪着何物,只覺出有些硌人,不察之下坐在上頭,被下傳來幾聲碎音。
步惜歡坐了進來,順手關上了馬車的門,一片月光被拒之門外,卻有一片月光灑落窗前。
圓月高懸,粼粼江波映入雕窗,油紙泛黃,剪喜貼窗。紅燭未燃,幸得月華普照,得見窗下疊有明黃緞子和硃紅綵緞的喜被,窗旁掛有喜聯羅幔,一對新人盤膝對坐,她坐在新被上,被面滿紅,團團金繡,雙喜四福,龍鳳呈祥,身後擺着龍鳳喜枕,枕旁靜靜地躺着一柄玉如意,結了喜綢,墜了香囊。四周角落裡更擺有精緻的瓷瓶寶器,畫着百寶如意、牡丹花卉,盛着香果糕點、美酒玉杯。
馬車裡雖遠不及宮闕富麗高闊,卻儼然洞房福地,大婚該有之物不能說一樣不缺,要緊之物卻都齊備了。
“娘子不瞧瞧被下之物?”步惜歡笑吟吟地看着暮青,欣賞着她怔愣的模樣,她眸底那宛如人間煙火般的絢爛神采牽動着他心底最深處的溫柔。
暮青已猜出被下之物,但還是挪去一旁,鄭重地掀開了被角。
新被下鋪着明黃的錦褥,紅棗、花生、桂圓、蓮子鋪滿了褥子,一看就是用心挑的,個個圓圓胖胖,煞是可愛。唯有一隻花生的殼兒裂開了,正是被坐碎的那隻。
暮青伸手要拿,卻被步惜歡搶了先。
那隻花生在男子清俊修長的手指裡顯得白白胖胖,他饒富興味地把玩着,眸裡的笑意彷彿要溢出來,“天上長生果,地上落花參,見了新人開口笑,兒孫滿堂,福多壽長。”
這吉祥話也不知他打哪兒學來的,暮青嘴角勾了勾,剛想說他花樣多,沒想到他的花樣兒還沒完。
只見男子將手指一錯,殼開果落,掌心裡躺着兩顆小果,粉白可愛,他笑着看向她,道:“一雙。”
一雙是何意,暮青自然明白,她將目光轉開,垂首淺笑,眸光似水波。
“這些天你都在準備此事?”暮青低頭瞧見袖口繡着的百寶如意,緩緩撫去,珍視萬分。
那日,她以爲他不同意圓房,沒想到他在準備這些。
他提前派隱衛尋到了那處山湯溫泉,提前備了這些洞房之物,但以她對他的瞭解,他所做的絕不止她看得見的這些。他定然在得知此地有溫泉後便安排好了行軍的路程,特意挑在今日傍晚到達。因她被那夜的火、那夜的人所困,所以他便想要她記住今日的晚霞、今日的他。
今日沒有綁走她的那人,只有穿着龍鳳喜袍的他;沒有讓她嚐盡顛簸之苦的戰馬,只有慢步山間讓她安心入睡的塞外神駒;沒有義莊之火逃生之辱,只有紅霞燒林溫谷之歡。甚至連那日囚困她的馬車也不再黑暗狹小,馬車裡也可以如今夜這般溫馨喜慶,成爲他與她一生難忘的洞房福地。
他竟然知道她爲何想在行軍路上圓房,這般用心良苦,只爲開解她——今日的一切都那麼美,那夜的惡夢早就過了。
他一向如此,嘴上慣愛說些不正經的,貼心的事反倒背地裡做,一句也不說,即便說了也是輕描淡寫。
“挑了個日子罷了,哪是整日在做?倒是喜袍被褥用的宮錦是命江北織造府加急送來的,因日子急,楊氏從隨軍的百姓裡挑了百來個全福之人日夜趕出來的,針腳比不得兩江織造府裡的繡女,唯獨心意可貴。”
暮青笑了笑,她說什麼來着?
江北織造府在上陵,上陵郡王乃司馬老縣主之兄,她在盛京之時,因杏春班的春娘被殺一案與司馬老太太結仇,老太太至今中風不起,司馬家恨得她咬牙切齒,怎會輕易應允織造府將宮錦送來?這其中必有一番博弈。
暮青撫着衣袖,諸般念頭只在心頭一轉,並未多問。
今夜她不想提那些事。
“爲夫自然是做了些事的,這些喜果就是爲夫一顆一顆親自選出來的。”步惜歡將掌心裡的那兩顆花生果兒託得穩穩的,似待掌上明珠。
暮青低着頭,只笑不語,她一點兒都不懷疑他會做這麼無聊的事。
“日子急了些,趕不出兩身喜袍來,只好裁了一身龍鳳袍子。夫妻本是同體,同袍同衿,共枕一衾,如此想來也是極好。爲夫特意擇了月圓之夜,人世間的事難求圓滿,可今夜至少有一樣是圓滿的,沒有四海之賀,亦有天地爲鑑。”
暮青聽得眼熱,她將他的用心猜出了那麼多,卻依舊沒能猜全。
“不求四海之賀,但求天地爲鑑。”暮青聲音不高,卻可聞堅毅之情,他的心意貴比天地四海不換,她已知足,別無他求。
步惜歡聞言,脣邊噙着的笑意深了些,那目光柔似一泓甘泉,內裡卻暗藏風濤,矜貴之氣隱隱懾人。
他知道她不在意,但他想給她。男兒在世,可忍辱負重,卻不可叫妻兒受人輕慢。她是他的髮妻,縱然今日只剩半壁江山,他今生也會許她一個天下,許她一世名分,許她天下擁戴四海來賀!
暮青轉身捧來一隻牡丹如意盤,將新褥上的喜果收拾了起來,而後俯身細細整理被褥,月華照着青絲,青絲剪着窗影,歲月靜好當如此刻。
步惜歡往窗邊疊着的新被上倚了倚,藉着月光目不轉睛地欣賞春光。
暮青整理好被褥,一擡頭就看見男子賴在錦被裡,登徒子似的盯着她胸前,脣邊噙着的笑意好不欠打。
他的衣袍太過寬大,而她內裡又未着小裳,俯身時衣襟鬆垂春光畢露,她下意識地攏緊衣襟,不管男子的目光如何幽怨,只把手一伸,道:“拿來。”
“嗯?”他的聲音倦倦的,好似剛睡醒。
“你打算攥着手中之物洞房?”她瞥了眼他的掌心。
步惜歡笑了聲,“此物可不能隨意收放,得需講究些。”
怎麼這麼多講究?
暮青撫了撫眉心,暗自慶幸未在宮中成親,不然她定要覺得遭罪。
只見步惜歡從被下摸出塊錦帕來,將那兩顆花生果兒包住,仔仔細細地疊好帕子,傾身擱到喜枕之下,笑吟吟地道:“洞房花燭夜,新人共枕眠,今夜榻上行春雨,來年屋裡聽娃兒笑。”
似暮青這般清冷的人,聽見此話竟也忍不住笑了聲,“哪兒學來的!”
“跟娘子府中之人學的,娘子若惱,可莫要惱爲夫。”步惜歡的眸波一泉春水似的,說話間便來牽暮青的手。
暮青一聽就知是楊氏,她怎會惱他?只是今夜他提起楊氏幾回,倒叫她想起一件事來,“你老實說,今夜我們圓房之事……可是全軍都知道了?”
他命人縫製喜袍,又命人佈置洞房,今夜江上還有一齣戲在演,舟上都是水師將士,想來全軍都知道他們要圓房,唯有她被矇在鼓裡。
“此乃大喜之事,自是要遍告全軍,今夜同慶。”步惜歡笑道,只是笑意頗深,顯然有未盡之言——豈止全軍知曉,此事已傳遍江北,京中也已知曉,不待大軍過江便會天下皆知。
他與她早已成親,圓房乃天經地義之事,不可遮遮掩掩,不然便與苟合無異。她乃女兒身,他怎能讓她擔此名聲,將來被人輕看?他早在數日前就命人將一封親筆詔文送到了上陵刺史府裡,命官府張貼詔文,籌備大婚用物,刺史府及郡王府因擔憂人質安危不敢不從,想來最近盛京那邊的軍報必已多如雪片,因爲發往上陵的詔書只是明面兒上的,他暗地裡早已命人將謄寫的詔書發往江北各州縣了,下陵、青州、越州、葛州,乃至盛京,昨日爲止都已貼出詔書,此事已然朝野皆知了。
他們的婚事元修不會坐視不理,但他想理會可不容易。百官剛剛經歷過府邸之劫,詔書貼去了盛京府衙外,必令百官細思恐極,齊奏宮裡徹查京中。元修若不理會,百官必定吵擾不休,眼下國亂剛生政事繁多,元修倚仗百官之處還多,很難違背衆意。
但世上之事就怕萬一,若有萬一,今夜也有一場好戲等着“貴客”前來。
步惜歡並不打算提這些事,他不想她今夜被外事煩擾。
暮青看得出步惜歡有話沒說,卻以爲他按捺不提的是全軍同慶之事。在這南下的時期,夜裡鬆懈乃軍中大忌,很可能會釀成大禍,她不信步惜歡會如此大意,也不信韓其初等人會同意如此犯險胡鬧,今夜江上的情形足可證明所謂的“全軍同慶”可能是故意爲之。
“娘子莫要多思,需知*一刻值千金,時辰不早了,你我該安歇了。”步惜歡不知何時取了一副龍鳳酒盅來,酒已斟滿,醇香誘人,“雖然已喝過合巹酒,但今夜爲夫還想和娘子再喝一回。”
暮青將鳳盅接了過來,沒再問——何必再問?她信他。
她不懂酒,不知這酒是何物所釀,聞之醇香,品來卻不濃烈辣喉,味甘清冽,暗含淡淡的果子香,許是他知道她不擅飲酒,特命人備的果酒。
一杯酒飲盡,她將酒盅收起,回身時望見他定定的目光,月色引人迷醉,拜堂那夜的種種猶在眼前,今夜他們是真要有夫妻之實了。
他擡手爲她梳理臉旁的髮絲,溫暖的指腹觸着她的臉頰,惹得她低了低頭。
“我來。”她道。
“……嗯?”他只顧看着她,竟一時沒反應過來,只瞧見龍鳳袖下探出一截春指,徑直勾來他腰間,纏住他的衣帶輕輕一拽。
裳下之景不似玉雪,卻如明珠,男子披着一層紅裳一層月光倚坐在窗邊,一枝玉蘭窗花映在容顏上,這一刻的風華彷彿驚豔了歲月,亦令她在這般夜色裡悸動失神,情不自禁地觸了觸。
兩人一同輕顫,目光相接時,窗外無風,月光寂柔。
這一夜的記憶對兩人來說有那麼一刻的空白,誰也記不起何時共枕入了新被,只記得月光如川瀉入窗來,窗外無風窗自動,枕旁的玉如意上纏着兩縷烏髮,香囊的氣味有些清苦。
新被低蓋,少女在上,玉背似雪,清冷難化,只待玉緣人。男子探入新被裡,揉得一手晨露,聽見清音低轉,美似天籟。
說好了她來,到頭來仍是他主導。
她的懊惱之態他看不見,她卻能覺出他胸膛的微震。
他的愉悅叫她咬牙切齒,奈何她未能全然擺脫夢魘,無力翻身,唯有牙關得力。
步惜歡敏銳地察覺出暮青的銳氣,急忙息了內力纔沒傷着她。她的氣力不大,銳氣那般盛,下牙時卻未用盡氣力,顯然捨不得他疼。
但仍亂了他的氣息。
月光灑在枕邊,男子的眉心凝起一道玉川,欲鎖濃情,卻難關住春意,那眼眸似開微合,眸波渾如暗河,波濤隱聚,勢雖內斂,卻懾人心魄。
暮青不懼,許久才擡頭,見男子明肌玉骨,鎖骨如橫貫天闕上玉橋,那勢不似人間風景,卻落了人間花紅。那片落花紅豔豔如雨後海棠,飄零在玉橋上,如人間少女玉臂上的一點硃砂,刺進眼裡,烙在心頭,就此成了一生裡最惦念難忘的風景。
只是她慣愛煞風景,他玉骨上烙下的那一點硃紅美則美矣,卻偏偏留了兩排彎月般的牙印,彷彿小獸畫下的領地,以此宣示他是她的獨屬之物,誰也不得覬覦。
步惜歡啞然失笑,笑裡滿含寵縱,任由她俯視他,而他也藉機欣賞着她,看着看着,不由興味地一笑。
“有何可笑的?”明知他一笑準沒好事,暮青仍然好奇,她就想知道這人的下限在何處。
“爲夫覺得今夜在谷中所言之事有差,與其命尚衣局在肚兜上繡制木蘭花,倒不如爲夫爲娘子畫一枝。”步惜歡懶洋洋地笑道,“這般春景若是夜夜可賞,必能時時春夢裡……”
“從此君王不早朝?”暮青斜睨着步惜歡,胡亂接了一句。
她算是看明白了,這人就沒有下限!
“家有嚴妻,爲夫哪敢?再說了,縱然爲夫不在意昏君罵名,也在意娘子的美譽。”步惜歡笑了聲,似真似假地道,“爲夫真擔心娘子婚後終日想着獄事冤案,琢磨些新鮮花樣兒也是怕娘子婚後久了會嫌日子乏味,待爲夫淡了。”
“不會。”她看得出他真有此憂,也知道此憂從何而來。
父王待母妃便是如此,母妃出身書香門第,生得柔弱,卻有幾分書香女子的清傲之氣,她不願低眉媚笑以色侍夫,又因夫君貪色而意難平,如此多年,待人愈發寡淡疏離,連在嫡子面前也甚少展露歡顏。步惜歡幼時只怕沒少想法子逗母親開懷,只是那時年幼,他並沒有開解母親心結的能力,如今更是子欲養而親不待。正因他幼時在王府裡太過寂寞,此後困於宮中又渴盼親情太久,如今纔會在意她如此之深。他變着花樣兒地逗她,不過是因她性情之中的清冷孤傲與母妃有些像,甚至她連兒女情長爲何物都不懂。他怕她不開懷,怕她後悔錯嫁於他,因此耐着性子教她寵她縱容她,把這世間權貴男子難給女子的尊重和自由都給她,只盼她此生歡喜。
他待她的情意和他的陳年心傷,她都懂。
她不會說情話,亦不懂浪漫,但她懂得親情可貴,能給他的唯有這兩字之諾。
一諾此生,至死不渝。
暮青在步惜歡身上坐着,此刻赤身相見卻無關風月,唯有赤誠相待。
“嗯。”步惜歡笑着應了聲,笑意溫柔而滿足。他很少提及王府中事,她卻能懂他至深,兩心相印莫過於此,每當這時候,他總覺得那些年的苦都是值得的。
“那爲夫方纔所言的那些事兒,娘子可否……”他剛吃了定心丸就開始得寸進尺。
“好!”暮青點頭應了,乾脆而認真。
“……”步惜歡反倒怔住,這話真是逗她的,他沒想過她能允下。
這是朽木成材榆木開竅,日頭打西邊出來了?
他那有點傻氣的神情實在難得一見,暮青垂首淺笑,在步惜歡的心口印下一吻,似是承諾。
這一吻的滋味如食毒花,卻又偏偏叫人甘之如飴。男子的眼眸似開半合,眉宇間的意態深沉隱忍,卻又鎖着幾分懶慢疏狂,似靈臺瓊花,本不近紅塵,卻因她而生出七情六慾。
此時此刻,她由衷地感激母妃,縱然不幸,亦不忘教子惜歡。這難能可貴的教誨與她的不幸婚姻在幼子的心裡埋下了一粒種子,在深宮苦難的歲月裡支撐和警醒着他,有幸守護住了他心裡的一寸淨土。那粒種子在其中生根發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終於在多年之後被她所得。
月光明淨,窗臺一角添了截華袖,這一路似久行千里,風雨苦甜皆嚐盡,待至春關前,聽得馬車裡傳來幾聲低低的話音。
“已說了我來……”
“今夜洞房花燭,爲夫還是想要親力親爲的。若叫娘子賣了力氣,日後嫌棄爲夫年老可如何是好?”
“……”
好半天無聲,想來是暮青犯了迷糊,一時想不起此話怎講來。
又過好半天,她纔想起似乎是那年朝廷與五胡議和時的事。那時,呼延昊當殿指她和親,被她嗆過一句不喜老男人。
這等陳年舊事,他竟然還記得?
“爲夫雖比娘子年長好些,但正當壯年,爲了不叫娘子嫌棄,爲夫可是盡心盡力。娘子可還記得今夜獨赴巫峰之巔,去了幾個來回?”
“……”
“你……小肚雞腸的……”
言未罷,忽有人把着纖腰倚向嬌娘!
這一倚,似倚非倚,看似懶慢,卻如雷霆萬鈞,春關破時,江上起了風。
夜還長着。
*
圓月如盤,軍營裡鐵甲靴兵之聲不絕,中軍大帳的簾子掀開,一人走了出來。
夜已深,那人披着身輕甲,月光灑來,軍靴上彷彿落了層白霜。他仰頭逆風望向江邊,卻只望見滿眼獵獵的軍旗。
帳簾又被挑開,韓其初走了出來,見章同正望着軍旗發怔,不由嘆了口氣,“章兄,時辰不早了,明日一早我等要同去賀拜皇后娘娘,此後還要加緊行軍,趕在雨季前過江,今夜非你值夜,不如早些歇息。”
章同未動,軍旗凌風割碎了月光,男子臉上的光影走馬燈一般,連聲音都似喃喃細語,“皇后娘娘……這江山失了半壁,大軍南下如此狼狽,前途未卜榮華難料。其初,你說……這皇后,她真的當得痛快?”
韓其初卻在他身後笑了聲,語氣悵然地道:“章兄,她可是都督啊……以你之見,都督可是貪圖痛快之人?”
“……是啊,她不圖痛快,連個像樣的成親之禮也不圖。”章同悽笑一聲,破碎的月光照亮了眼底,隱約可見眼眶微紅。
韓其初嘆了一聲,拍了拍章同的肩膀。他們有同鄉之誼,若是到如今還看不出他的心思,他不如趁早辭了這軍師之職回鄉賣字爲生。
可是,正因有同鄉之誼,有些話他纔要說。
“你我都看過陛下的親筆詔書,行軍路上成親實屬情非得已,詔書已遍佈江北,他日必定天下傳頌,都督非但不會受人唾罵恥笑,其功績反而會被天下傳頌,此乃過江後的保身之符。陛下用心之深,我等這些日子以來親眼所見,都督得遇良人乃是幸事!她之幸也是你我之幸,五萬水師兒郎之幸,天下百姓之幸。”
此言發自肺腑,韓其初心悅誠服,自拜讀詔書起已過數日,他仍記得其中之言。
“……朕六歲登基,皇族勢微,無人可依,但爲母仇,不懼勾且偷生天下罵名。天下皆道朕乃昏君,唯皇后明瞭朕心。朕一身污名,爲天下所棄,幸得知己,十八年孤苦終有所依。朕感蒼天未棄之恩,誓與髮妻死生不離!”
“皇后出身賤籍,自幼識得民間疾苦,自與朕相識,未享一日安穩,反添奔波勞苦,而今痼疾難愈日漸憔悴,朕夜夜孤坐難眠,遙思經年事,常使淚沾襟。元隆十八年初夏,皇后爲查殺父真兇假扮兒郎從軍西北,剛智挫狄部之陰謀,又查出葛州匪寨暗養戰馬,爲護上俞百姓,苦戰一日夜,身負三刀,割肉療傷;同年深秋,皇后隨將帥潛入狄部,殺敵一夜,清晨潰敵,卻遭流沙吞入地宮,智破機關尋得神甲,九死一生身中寒毒;仍是那年隆冬,勒丹使節險死於宮宴之上,皇后查察此案,計誘真兇,揭奸黨勾結五胡之驚天密案!次年春,巧察西北軍烈撫卹銀貪污大案,追繳贓銀五百餘萬兩,上至朝堂下至州縣,問斬贓官百餘人!此後,皇后練兵查案一日無休,助朕渡廢帝之危,連破盛京要案,得罪奸黨,險遭刺客暗殺於官道。而今,正當朕奪宮之際,皇后卻遭遼帝劫出皇城,爲保鄭家莊中一家老少八口性命,自刎傷重,久病至今。”
“朕遙思當年,皇后從軍西北前曾留書一封,曰:‘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朕韜光養晦,二十年謀一日,而今帝業將成,卻失髮妻,家若不齊,何談治國平天下?天下棄朕已久,唯一女子待朕一心不離,若棄此女而擇天下,與負心何異?皇后與天下,非美人與江山之擇,乃恩義與權欲私心之擇!心若不正,何以修身?君若不正,何以教民?一帝千古,明君大志,豈非冠冕堂皇之談?朕寧棄祖宗江山,不負患難之妻!天下罵名可背,男兒風骨不可失,列祖列宗若泉下有知,當明朕心,欣慰之至!”
“此詔書於南下路上,此之一去,不知何日再渡江來。朕登基二十載,帝詔多非朕意,今日終可親書一詔,過江前告之四海——皇后久病,朕心甚憂,願效仿民間沖喜之俗,擇端月月滿之日與皇后行成親之禮,盼愛妻此後邪祟無擾百毒不侵,盼蒼天憐見萬民同祈。此後一江之隔,山水不見,世間再無大興。關河不改,王朝更替,昏君明主且看吏治民心,功過是非留與後人評說。”
一詔千字,用情之深,令人動容。
此詔非駢體,書中無麗辭,似訴家常事,娓娓道盡二十年來的揹負隱忍,道盡皇后之仁孝智勇,更道盡夫妻情深,爲人之本,爲君之道!
這正是此詔的高明之處。
百姓忙於生計,甚少關心國事,只要國無苛政風調雨順,比之古今大賢的經天緯地之論,百姓更愛聽那些縣官納妾、寡婦出牆的風流事。而帝后情深,半壁江山不換,世間可歌可泣之姻緣莫過於此,豈有不四海傳頌之理?且皇后出於民間,與百姓可謂同心連根,又如此愛民,豈有不受百姓憐惜擁戴之理?
——此乃民心之謀!但這僅爲其一。
此番過江,大興恐要一分爲二,江北江南劃江而治,將來若興兵征戰天下,軍力與智囊缺一不可!軍權易取,賢士難求,日後必有一場招賢納士之爭。
元修有十年英雄之名,一朝謀朝篡位,雖定遭一些賢才忌諱,但畢竟有抗敵衛國之功績。反觀陛下,十年昏君之名,自毀祖宗基業,若無此詔,天下必責他不孝無道,各地揭竿也不無可能,處境可謂不容樂觀。
但此詔一出,足可撼動天下形勢!
古來坦言江山帝位乃權欲私心之君有幾人?能言“心若不正,何以修身?君若不正,何以教民?”之君又有幾人?明已欲而正已心,陛下乃真君子!海納百川,禍福可共,若理朝政,必能開明納諫,改革吏治,現盛世之治!
他拜讀此詔時有此感受,想來天下賢才之中亦不乏見地相同之士,見此詔書,陛下無需招賢納士,天下志同道合之士自會來投!
——此乃賢士之謀!
其三,江北雖已遍佈元黨的勢力,但元修一心戍邊從未理政,而今太皇太后和元相雙雙亡故,元家一夜之間塌了頂樑,元修想把這頂樑扛起來,重建朝廷穩定江北,本就要費些心力,而今又被陛下打了個措手不及,各地民心動搖,士族之間恐怕少不得勾心鬥角各護私利,朝廷重建之事會難上加難。
其四,若無此詔,陛下南下所帶的嫡系就只有御林軍和江北水師,皇權勢弱,外戚攝政便有可能會重演,爲爭權勢,江南士族之間的後位之爭在所難免。而皇后出身卑賤,陛下又爲她棄了半壁祖宗江山,百官只需以此問罪逼宮,她便有性命之憂。但此詔一發,皇后便是功高愛民的賢后,於百姓有恩,於社稷有功,她身後是天下百姓四海民心,還有誰敢輕動?陛下也無需再揹負昏君之名,待至江南,添了賢才名士的輔佐,連同魏家遍佈江南之勢及近年來的佈局,江南士族想要輕易拿捏陛下也是不能的。
一道詔書,爲己招賢納士,爲皇后謀四海民心,攪渾江北,威懾江南,所謂一計兼顧八方,有扭轉乾坤之能也不過如此!
韓其初仰頭看了眼夜色,見月照軍旗如雪積風帆,乍一見,恍若江上滄波。
“都督非凡女子,陛下亦是真龍也!此番棄盛京而出,看似是棄半壁江山,又如何知曉此去不是龍出深潭?真龍騰於九天,君臨四海之日,天下必有盛世!”韓其初看向章同,不知是今夜有喜還是月色江風的緣故,一向溫和的他竟有些心潮激越。
章同扯了扯嘴角,面色淡如水,“是啊,既是幸事,理該慶賀。聽說百姓營中今夜有酒,我去喝杯喜酒。”
韓其初的笑容頓時僵住,道聲:“章兄!”
“今夜非我值夜,即便喝醉也不會誤事。再說了,以聖上之能,一切必在掌握之中,今夜能出何事?軍師不必過於擔憂。”章同頓住腳步,卻未回頭,“自打入了軍營就從未醉過,今夜既有喜事,一醉又有何妨?軍師放心,末將記得軍規,明日自來領罰!”
“章兄!章兄!”韓其初急喚數聲,卻不見章同應聲,眼睜睜地看着他往百姓營區的方向的去了。
軍營之中不可有女眷,但夜裡爲保隨軍百姓的安全,每日紮營都會特地闢出一塊營區安置百姓,營區毗鄰中軍大帳,四周挖有壕溝設有拒馬,內有家丁,外有御林衛,紮營之後百姓便入帳歇息,無事不得外出走動,外出不可喧譁笑鬧,即便出恭也需結伴,可謂守衛森嚴,規矩亦嚴。
軍中不得飲酒,百姓營中今夜卻備了酒。步惜歡念及百姓隨軍南下一路辛苦,又有繡制喜袍之功,故而下旨備了喜酒。
女眷們未出營帳,隔着帳簾兒卻可聞陣陣歡聲笑語,男丁們在營帳外的空地上生了篝火,對月划拳暢飲,好不熱鬧。
這邊熱鬧未休,軍營四周卻邊防嚴密,五萬大軍紮營,營區之廣首尾難見。西大營靠近山林,正是換防的時辰,一隊巡邏兵走來,爲首的小將道:“弟兄們,回營帳裡歇着吧,下半夜換我們。”
“肚子裡的酒蟲子直鬧騰,回去也睡不着!”接話的是個陌長,邊說話邊整隊。
小將哈哈笑道:“你想喝酒?扒了這身甲冑,你儘管去百姓營中喝酒!”
“別別!這不是叫小爺爲了一罈子酒,兵都不當了?那可不成!渡江之後,小爺還指着穿着這身陌長的軍袍回鄉見爹孃呢!只不過、只不過……”陌長撓了撓頭,小聲道,“只不過,聽說軍侯他們都去討酒喝了。”
“什麼?”
“剛剛運泔水出營的弟兄們說的,說從北邊過來的路上,瞧見章軍侯往百姓營房那邊去了。”
“章軍侯?”
“可不是?軍中數章軍侯自律,今夜也不知怎的……章軍侯前腳去了,侯軍侯和烏雅親衛後腳也跟去蹭酒了。你說……軍師治軍甚嚴,明日軍侯們會不會……”
“這……”小將皺着眉頭,一臉憂色,“這事咱們還是少議論爲好,換防吧!”
“唉!”陌長嘆了口氣,未再耽擱,待兩隊交換防務之後便率人走了。
沒過多久,只聽有車軲轆聲從山林裡悠悠地傳來。
眼下已進雨季,夜裡溼熱,爲防疫病,軍中有令,泔水不可在營區中過夜,一律要趁夜運出去掩埋。西大營靠近山林,紮營時便設了卡口供泔水車進出。
車隊還沒走近就聞見了一股子餿水味兒,趕車的伙頭兵口鼻上掩着面巾,到了近前兒,領頭的人把腰牌遞給小將,捂緊口鼻道:“悶溼死個人,鬼老天啥個時辰落雨?”
這鄉音聽着像汴州南邊的,卻又不大地道,有點怪,但又不怪。
徵兵時,新兵多是少年郎,離家已有三四年,江南各地鄉音不同,大軍又走過西北到過盛京,幾年下來,多數人鄉音未改,卻都串了些他鄉的味兒。
小將見怪不怪,翻看了一下腰牌,差了兩人去查驗泔水車。馬車有八輛,每輛後頭都綁着兩隻大桶,前頭一人趕馬,後面兩人打開了泔水桶的蓋子等待查驗。
“今夜的泔水都運完了?”
“沒得,還要拉送一趟。”
“那麻利些吧,今夜百姓營房裡鬧得慌,這邊早點禁行,免得出啥子事。”
“軍侯們都去蹭酒喝了,能出啥子事?”
“章軍侯今夜不當值,咱們可有差事。”小將皺着眉頭把腰牌遞了回去。
“也是……”領頭的伙頭兵嘟囔着接過腰牌,低頭時臉色有些陰沉模糊,掛好腰牌擡頭時卻神色如常。他回頭招了招手,後面的人把桶蓋好之後就趕着馬車進了軍營。
泔水車一路往東而去,到了東大營外,值夜的小將擡手令停,又是一番驗查。
領頭的苦哈哈地道:“兄弟們麻利些,西大營那邊催得緊,說是怕出啥子事,要咱們早點把今夜的差事幹完。你說能出啥子事?咱南下都走了大半程了,啥子鬼戰事都沒見着,糧草都不敢缺咱的,還敢來襲營?”
小將一聽也樂了,“嘿!那兩人在我們東大營裡看押着,他們西大營的人倒一天到晚的緊張兮兮。”
“行了行了,你們過去吧!”
“多謝兄弟!”
小將把腰牌拋了回去,揚手便把查驗的人叫了回來,領頭的趕忙謝過,帶人趕着馬車快速地進了營中。
伙頭營設在營區一角,營外已有一隊伙頭兵把泔水提出來等着了。衆人分工齊力,手腳頗爲麻利,沒一會兒就把泔水車裝好了。
值夜的什長是個熱絡漢子,笑呵呵地道:“百姓的營房那邊還熱鬧着,兄弟們不用去收泔水了,他們怕是要鬧到天大亮。”
領頭的笑了笑,道:“本來就沒打算去。”
這話聽着怪異,那漢子愣了愣,只見對方的臉上蒙着面巾,一雙眼睛在月光下顯出幾分似水寒光。漢子一驚,卻已晚了,他剛張嘴要喊人,面前忽然散開一道白森森的流霧,他頓時兩眼一翻,挺身而倒。
領頭的向身後使了個眼色,同伴拖着被藥倒的伙頭兵們進了營帳。
帳簾一放,議事之聲壓得極低。
“看來章同真不在營中。”
“可我等還未查出華老將軍和季小公爺在何處!”
“章同敢離營,人應該不在他軍帳中,那麼……人還會由誰看押着?左不過幾個副將,亦或皇后原先在軍中的親衛!把這些東大營伙頭兵的腰牌換上,按計劃行事!”
話音落下,一行人挑簾而出。
簾子剛挑開,領頭人的腳步忽然頓住!
營外空地上,一名將領披甲肅立,銀槍向月,鋒寒之氣似堆冰雪。他的目光涼得叫人驚心,冷聲道:“有何計劃,不妨說來一聽。”
領頭之人未見過章同,只聽說江北水師東大營的軍侯出身寒門武官之家,擅長家傳槍法。
莫非……
不好!
醒悟中計時已晚,只聽遠處鐵甲靴兵之聲如浪,正往此處涌來!領頭之人目光一變,當機立斷縱身而起,看似要逃,袖卻一揚,白霧直撲章同!
章同單手橫槍一撥,槍風如狂刀斬大風,潑得白霧一散!
將散未散之際,領頭人當空運掌,白霧忽然無形化有形,生聚成掌,大如人臉,當空拍下!
章同忽然收槍,彷彿認輸,銀槍落地時卻借力而起馳突而去!但見皓月當空,雪纓紛飛,銀槍搗馬,夜空下星子萬點破掌而出,月光透掌灑在地上,如落一地白梨花。
領頭人一驚,嘴角卻勾了勾,驚的是天下名將之中並沒有章同之名,他的槍法卻如此精妙,竟能破他的虛空掌!笑的是章同不過如此,這一槍擊散了他的虛空掌,毒霧一散,他必定中毒。
領頭人面色嘲諷,等着章同倒下,以他爲質交換想要之人。
章同住槍立住,毒霧當空撲來隨風散去,他卻始終靜立如鬆。
“你……”
“你也不打聽打聽,江北水師的軍營裡如今都有誰在,我很好奇閣下在軍中用毒的自信是從哪裡來的。”章同目光冰涼,語氣諷刺至極。
話音剛落,弓兵已將伙頭營層層圍了起來,拉弓滿弦之聲叫人頭皮發麻,舉目一望,寒星萬點,不辨盡路。
“章軍侯,你這語氣聽着有點耳熟啊。”烏雅阿吉挖着耳朵眼兒走來空地上,看也沒看一羣困獸般的刺客。
“你小子是都督的親衛嗎?這語氣老子都聽出來了!”侯天從弓兵隊裡擠出來,一走近就四處聞味兒。
“哦,我說怎麼聽着這麼討厭!”烏雅阿吉一臉恍然,翻着白眼磨着牙,磨罷扭頭擠兌侯天,“別聞了!狗鼻子也聞不出軟筋散的味兒,就算叫你聞出來了,你也中不了毒!很顯然,瑾王爺的解藥管用。”
“老子啥時候說過在聞軟筋散了?老子聞的是餿味兒。”說話間,侯天又聞了聞,“這伙頭營裡有餿味兒嗎?老子咋沒聞出來?”
“……”烏雅阿吉瞥了眼停在營帳外的泔水車,看侯天的眼神裡帶了些許憐憫,“還以爲你的鼻子比狗鼻子靈,鬧了半天是壓根不好使。”
八輛泔水車停在這兒,他都聞不出餿味兒,這人的鼻子是廢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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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天自小跟着乞丐長大,鬧饑荒的年景,有餿食果腹都是幸事,他從軍前,身手是跟野狗打架練出來的,聞久了腥臊餿臭的味兒,鼻子確實不怎麼好使了,這些年就算吃山珍海味,他聞見的都彷彿還是當年的那股味兒。他雖說出身不好,運氣卻好得很,一生跟隨兩位主帥,皆非看重出身之人,軍中以軍功論高低,他從未因出身被人瞧不起過,也就從來沒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故而對以前的事也不避諱,“不就是餿味兒嗎?老子當兵前天天聞,不也活得好好的?大老爺們的,哪來的那些嬌慣氣!”
這指桑罵槐的語氣,任誰都聽得出來他抱怨的是巫瑾。
侯天對巫瑾有意見不是一兩天了,巫瑾極難伺候,到了軍營裡不肯住營帳,只住在瑾王府的馬車裡,馬車要停靠在近山近水的地兒,方圓一里不得有人,他喜靜。伙頭營、飼馬營、沖涼的地兒以及臨時搭的茅房都得離他的馬車遠遠的,他不喜異味兒。
這也就算了,隨行的百姓裡有些未出閣的姑娘久聞巫瑾的盛名,爲求一見,任軍規再嚴,也能想出法子來。什麼舟車勞頓身子不適,陵地溼潮水土不服,這些都算是好的,昨天有個姑娘半路到林子裡出恭,被蚊子叮了一口,非要說是被毒蟲咬了,更頭疼的是前些日子,有個姑娘差婆子來說她隨身帶着的胭脂不知爲何抹了之後忽然就起疹子了,懷疑被人下了毒。侯天帶兵打仗十來個年頭了,敵軍投毒的事兒五根手指頭都數得過來,可這南下的路上居然一日遇數回,數都數不過來,五萬大軍不殺,回回都想毒殺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叫他大開眼界!
今兒暮青大喜,韓其初爲防有人趁機混入軍中,和章同等人定下了這一齣戲。今兒也該侯天倒黴,兩陵地帶地勢平闊,傍晚紮營之處唯有西大營靠近山林,巫瑾的馬車便停在了西大營的營區裡。韓其初說刺客若來,十有*會用毒,讓侯天這西大營的軍侯去請巫瑾來一趟。
侯天硬着頭皮去請人,離馬車還有老遠就被管家給攔住了,說讓他沐浴更衣再來,還說王爺不喜汗餿味兒。侯天忍怒照辦了,回來再請,巫瑾隔簾聽事,聽罷卻道無需去中軍大帳,命小童遞出一隻藥瓶來,說:“刺客若用藥,必是用軟筋散,將此藥含在口中,可保無事。”
侯天從頭到尾只瞧見馬車的簾子掀了掀,聞見一股子藥香,卻連巫瑾的一根頭髮絲兒都沒見着,氣得他回到中軍大帳罵了好一陣子,直道巫瑾的架子規矩比聖上還大!
“你們兩個到底是來幹什麼的?”章同冷聲斥問。
侯天正惱着,一聽這話更是氣笑了,“老子來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敢從老子的西大營外溜進來,也不打聽打聽,這招兒以前誰使過!他孃的,想起來老子就臊得慌!一個女人帶着三個親衛,居然能趁夜混進軍營,點火燒了四路軍侯的軍帳,老子爲此還降了軍職捱了軍棍!他奶奶的,老子的屁股,老子的媳婦兒還沒瞧見過,就先讓都督給看了!”
自打襲營之事後,水師的兒郎們看見泔水車的眼神就跟狼似的,盯得緊緊的!想混進營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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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自作多情,她又不是隻看了你一個人的屁股,她看了五百個人的屁股,從白到紫,血花直濺,那場面叫一個壯觀漂亮!”烏雅阿吉惡意提醒,忽然撫掌道,“還不止,那時咱特訓營教訓驍騎營那幫孫子時,曾把人扒光了衣裳綁去樹上,她還看光了那幫孫子的……”
“閉嘴!鬧夠了沒!”章同忍無可忍,耳根赤紅,不知是惱的,還是想起了舊事。
誰知就這回頭的工夫,那刺客首領忽然擡手!
嗖!
一道尖銳的哨音響徹在軍營上空,帶着一溜兒細碎的火星,似皓月下綻開的煙火。
章同猛地回頭,只見那領頭人眼中最初的驚意已然平靜,靜如將死之人。
不好!
章同一驚,橫槍掃向營帳,身邊忽然竄出一道鬼魅般的人影!
人影,槍風,血花,那一刻非江湖高手的眼力難以看清發生了何事,就只見簾子翻卷而起,二十多個刺客仰入營帳裡,領頭人被提去一旁,一把匕首豁開他的臉頰嵌入了牙關之間,血染面巾。
侯天率兵衝進營帳,一會兒工夫提出五人來,沉着臉道:“這些刺客牙縫裡都藏了毒,其他人都死了,只剩這幾個沒來得及。”
五名刺客臉上的面巾已被摘下團住塞入了口中,難再咬毒自盡。
侯天看了眼擒住刺客首領的烏雅阿吉,一臉詫異的神色,“我說……你小子身手不錯啊,這身手……你以前是江湖上的?有這身手,當初是怎麼被劉黑子給劈暈的?”
他不問烏雅阿吉爲何要從軍,軍中將士千千萬,總歸是各有各的理由,他只是不解,這小子分明是高手,那都督襲營那夜,他當值送泔水,怎麼在後山被劉黑子給偷襲了?
烏雅阿吉笑了笑,沒答。
他從軍是爲了藏身,那時爲防自己的步態舉止泄露功夫底子,故而自行封住了經脈,所以那晚才讓劉黑子得了手。說來也是造化弄人,如果沒有那夜的事,他不會被安排進特訓營,也就不會在跟暮青回城的途中遇上刺殺的事,更不會不得已自解經脈,大開殺戒。
想他當年本欲逃至西北,而今竟隨軍南下,兜兜轉轉地又要回去江南,他就覺得造化弄人,一切皆是冥冥之中天註定。
可若真是天意,老天只折騰他一人便可,爲何要讓烏雅族人死得那樣悽慘?
少年心中血氣翻涌,月光照着血淋淋的匕首,映得雙目赤紅。他盯着那刺客首領,森然笑道:“想死?人要是想活就活想死就死,這世道就不艱難了。說說看,是誰那麼蠢,挑今夜派你們來?”
那首領被點了穴道,嘴裡又嵌着匕首,壓根兒就說不出話來。
烏雅阿吉顯然沒打算就地審問,只是笑得欠打,“小爺猜猜看,肯定不是元修,今夜有喜,軍中怎會不防,他知道襲營的舊事,還派你們利用泔水車混進來?他不會那麼蠢。那麼……那蠢材是誰?說出來聽聽,我們也好算計算計他。”
侯天聞言低了低頭,黯然之色避不示人。刺客要救的是大將軍的外祖父,他今夜之舉算是與大將軍從此爲敵了。不過,老將軍和小公爺在渡江前暫無性命之憂,至於以後,聖上興許能留二人一命,他也不知道爲啥會有這念頭,只是……感覺。
聖上並非傳言那般不堪,世人着實錯看他了。
這時,一個小將奔了進來,報稱韓其初聽說刺客抓到了,命他們將人帶去軍帳連夜審問。
侯天悶頭讓路,伙頭營裡亂糟糟的,章同仰頭望向江邊,看見的依舊只是皓月軍旗。
江上已佈置了人,聖上……應該不會讓她遇險。
其實,今夜他真的想去喝酒,只是求一醉容易,酒醒之後又該如何面對她,面對章家重振門庭之望,面對自己曾經在心裡許過的誓言?
從軍之初他曾敗在她手上,這些年他苦練武藝一日不懈怠,而今武藝精進不少,卻已難再與她一較勝負。
從今往後,她有良人相守。
而他興許……一生不可求一醉,只能戲裡吐真言。
*
皓月沉江,一艘畫舫如在月中,窗裡絳綃籠雪,人影映在春羅帳上,交頸相依,情意正濃。
軍營上空響起哨音時,舟上的水兵聞聲望去,仰頭之際江面上忽聞出水聲!
江面亮如明鏡,雨點兒般的水箭從下游方向射來,寒光萬點,彷彿星子落入江波。
敵襲!
“盾兵!”
七艘小舟如梭,箭矢聲中,一道少年將領的聲音傳來,他弓身俯在舟首,水箭射入盾中之時,人已向後打出一個手勢,舟尾的傳令兵在月下打了個旗語,七艘小舟旗語相連首尾相傳,傳到之處江上連連翻開浪花,浪花壓下,入水的兵勇便不見了人影。
那少年將領亦手握匕首一個猛子扎入江中,赤膊赤足,滑如泥鰍,隱約可見腳踝處生着塊舊傷疤。
水箭乃大興江兵所用的短箭,似袖箭一般設有箭筒,潛入水下時可將其背在背上,出水時拉動箭筒下的消息閥射出。此箭的優點在於突襲,缺點在於筒內的箭矢數量有限,射出之後無法再次填裝,即是說,這水箭只可發動一回。而水師的小舟列陣之時每艘船離畫舫都保持着三丈之距,月圓之夜不利於偷襲,刺客們在水下不敢靠得太近,突襲時離小舟頗遠,好些水箭都射入了江中,連畫舫的邊兒都沒沾上。
江面上彷彿下了場雨,噼裡啪啦的聲音似雨打窗臺,圈圈漣漪亂了船影江波,波影未靜箭雨已歇,遠處忽然翻起浪花,人頭浮動,血染江心!
從舟上難辨死傷之況,只見水箭浮在江面上,遠遠望去彷彿枯木浮在紅河上,江上一夜入了秋。
就在這時,江心忽然竄起一道人影!
水下竟還有刺客!
那刺客趁着箭雨射亂江面之時潛近,從江底潛入了舟陣之中,出水時已在畫舫旁,正對軒窗。一支袖箭破窗而入,窗裡璧影雙雙仰下,袖箭刺破對面的軒窗而出,一個侍衛折箭掠上船頂,那刺客旋身避過斷箭,卻已無處借力,噗通一聲沉進了江裡。
江面上卻又竄出十數人,侍衛見勢反手一擲,那半截斷箭噗地擲入了一個刺客的喉嚨,血花綻在半空,散在了江裡。
畫舫上扮作宮人的侍衛紛紛拔刀迎戰,江上頓時刀光血影暗箭亂飛!
一個刺客擡手格住迎面而來的長刀,刀刃在袖甲上擦出一溜兒火花,那刺客趁機一擡另一隻手臂,袖箭嗖地射出,箭風迫得侍衛的額發一揚,不得已下腰急避屈指一彈!
這一彈含盡內力,那袖箭乘着內力而起,啪地打在飛過船頂的一支流箭上,那箭頓時改了方向,嗖地射向遠處——向着江岸的馬車。
馬車裡,正該濃歡意愜時,卻只見璧人兩兩深凝,不見相攜急歸巫山。
步惜歡輕輕地撥開暮青額前的溼發,問:“娘子可還好?”
暮青雙眉顰蹙,違心道:“尚好。”
*一刻值千金,真乃千古胡言!
步惜歡垂眸低笑,她眉心裡都是話,以爲他眼神不好?
“未曾想,*一刻值千金,千古之言竟也如此不實。”男子眉間脣角俱是風流情意,低低地嘆道,“這*一刻分明是萬金不換,娘子若肯賜一夜*,此生娘子住巫山,爲夫絕不思瑤池。”
“……”色胚!
暮青咬脣失笑,險些要斥,忍了又忍,輕聲道:“如此說來,這說話的工夫你可浪費了幾萬金了,再磨蹭一刻,我肯賜你一夜*,別人也不肯了。”
暮青瞥了眼窗子。
步惜歡循着望去,眸波絕豔,一瞥之間便淡了幾分,於遙遙江心上的箭雨刀風裡聽出一道來音,當即漫不經心地道:“去。”
話音剛落,馬車下忽然掠出一道黑影,劍光挑破江面,短箭當空裂開刺入江中,水花濺上高空,潑在岸上,如浪淘沙。
暮青盯着窗上,人影已不見,她卻知道沒看錯。可江邊平闊,並無可以藏人之處,只除了……
暮青耳紅面熱地往被裡一縮,步惜歡頓時啞然苦笑。
“這怎是爲夫磨蹭?分明是娘子在磨蹭爲夫……”
“你……還說!”此磨蹭非彼磨蹭,他可真會曲解人意!
說話的工夫,窗外的江風聲已顯出幾分猛戾來。
今夜來的刺客不少,但還未發覺畫舫裡的人並非步惜歡和暮青,殺機聚在江心,舟上刀光人影,江裡血浪怒波,只偶爾有流箭射來,月影立在江邊,一人之力足以護駕。
卿卿踏了踏蹄子,離涌來岸邊的江水遠了幾步。它生長在塞外,常年在大漠狼羣和胡人的圍獵裡生存,對殺氣和血腥氣的感知比御馬要靈敏許多。
江風裡的血腥氣越發濃郁,它低頭打了個響鼻,耳朵忽然動了動!
嘯聲穿破江風,一片柳葉刃從畫舫的窗中射出,割破一個刺客的喉嚨,在月下划着血弧飛旋而來!
月影仰頭,手中長劍脫縱而去!月下劍身急旋,勢若蛟龍出江,但見寒光不見劍,驚波裂月直破柳刃!只聽錚的一聲,夜空下濺開一點星火,柳刃刺入江中,長劍震回,月影縱身接劍,落地時就勢一潑!
劍氣推沙,一滴血珠潑在了馬車輪下。
卿卿又打了個響鼻,低頭尋着血腥氣聞至車輪下,忽然踏着蹄子往後退了兩步,仰頭長嘶一聲,揚蹄一跺!
這一跺正跺在御馬的蹄後,御馬登時受驚,雙蹄一揚,亦長嘶一聲!
月影猛地回身,見車廂被御馬扯得向後一傾!
馬車裡,步惜歡壓制不及,忽然傾向暮青!
這一傾,男子的眸底乍起驚瀾,剎那間深沉,又剎那間明豔,她卻如驚鴻欲飛,弓顫出不堪摧折之美,青絲飄搖瀉在枕旁,月光裡溼痕如淚妝。
他心疼至極,想安撫她,馬車卻忽然落回,御馬拉着馬車狂奔起來——沿着江邊,向着軍營。
江邊草石亂布,畫舫的搭板棄在草石灘上,馬車飛速碾過,車廂猛地一顛,窗子咣的一聲震開,春羅帷幔翻飛若舞,月光江風溜入軒窗,隱約撩見春色絕豔,清玉不堪摧揉,春冰暗掐郎背,風流甚,但把纖腰,不放春閒。
皓月沉江,大似圓盤,江水滔滔向東去,神駒驅車向軍營。
夜已深,*初至,不知幾時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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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慣例——欲知詳事如何,且進老羣一觀。
進羣事宜在書評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