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婦見過將軍。”楊氏只怔了會兒便出了屋,下了臺階便跪了,“今日多謝將軍維護我兒,本該在縣衙便叩謝將軍,奈何時急情亂,尚未來得及,將軍便走了。”
暮青將楊氏扶起,道:“我不過言語幾句,大赦乃聖上之意,夫人記着聖上之恩便好。”
月殺聞言挑了挑眉頭,瞥了眼暮青戴着風帽的後腦勺,這女人這會兒倒是會說話,在主子面前要也這麼會說話就好了。
楊氏笑道:“記着,都記着!這不,民婦自縣衙回來便叫遠兒去城南肉鋪買了二十斤五花肉,剛包出肉包來,尋思着蒸好了就給聖上和您送過去。明日聖駕便啓程回京了,民婦無以爲報,只這兩鍋肉包爲聖上和將軍送行,粗野之食,望莫嫌棄。”
方纔兩個小姑娘在廚房裡忙活,暮青已瞧見竈臺上放着包子了,以爲是楊氏赦了死罪,兒女要爲她慶祝去晦,不想竟是包來送恩人的,二十斤肉對崔家來說可是不少的銀錢。
“包了也好,路上吃,夫人一家也一起。”暮青將目光從廚房收了回來。
楊氏和崔遠卻愣住,不知暮青此話何意。
暮青道:“進屋說吧。”
楊氏這纔想起還站在院子裡,忙將暮青和月殺請進了屋,暮青將紫貂大氅解了,抖了抖雪,撫順了那貂毛才交給了月殺。楊氏將暮青請到上首坐了,崔遠上了熱茶來,楊氏道:“陳年粗茶,將軍莫嫌。”
暮青品了口,只覺身子暖了些,道:“在下賤籍出身,家中清貧,不挑剔這些,暖身就好。”
楊氏頷首一笑,這才問:“將軍方纔之言何意?”
暮青捧着茶盞暖手,道:“夫人是聰慧人,李本一死,你知李家必定報復,求了大將軍庇佑崔遠,又怎想不到你捅了撫卹銀兩一事出來,一家人難以善終?”
楊氏笑意頓僵,崔遠顯然未想過此事,頓時皺眉道:“聖上和大將軍不是都說要徹查此案?那些狗官自身難保,怎還會有心思來對付我家?”
楊氏擺了擺手,阻了崔遠的話,對暮青道:“將軍莫怪,我兒生在寒門,只知百姓之苦,卻不識官場之暗,人心之險。”
暮青看了崔遠一眼,這少年斯文清秀,一身書卷氣,一樣是文人,論世故圓滑,他與韓其初差得遠,但這隻因他尚且年少閱歷淺薄,而非蠢笨迂腐。他今日救母,奪罪狀衝縣衙是爲勇,讀罪狀煽民心是爲謀,有勇有謀,又是孝子,實乃人才,若能稍加歷練,日後定可擔當大任。
朝廷已腐朽,腐朽的制度必將被摧毀,刮骨療毒,割肉換血,提拔寒門子弟是朝廷改革必行之事,那時再招賢納士不如現在就培養可用之才。
“不瞞將軍,民婦亦有此憂。”楊氏嘆了一聲,“民婦的孃家人早年爲官,官場之事民婦略知一二,撫卹銀兩被貪,有買官者,定有那賣官售爵者,此案必定牽扯甚廣,聖上和大將軍想徹查此案,阻力定不會小,那些狗官未必自身難保,興許擰成一團從中作梗,這案子查不查得下去還難說,到時不了了之,回頭尋民婦一家的仇怨,只怕難以善終。”
此話與其說是說給暮青聽,不如說是說給崔遠聽。
崔遠聽了這才知自己想得淺了。
這時卻見暮青搖了搖頭,道:“不必回頭尋仇怨,殺官不易,殺民還不易?今日事鬧得大,有人若想取夫人一家性命出氣,聖駕走了就可動手。”
“他們怎敢如此?”崔遠驚住,孃親殺官,聖上大赦,他還以爲兇險已過。
“怎不敢?這些貪官目無王法,何事都做得出。我乃仵作出身,在江南家中時因一件案子得罪了侯門府第,那人家便與知縣勾結買通了水匪取我性命,我那時若是死了,此案誰也查不到官府頭上,只當是水匪幹的。如今夫人一家所處之境與我那時差不許多,因此纔來相告,望夫人早日離開奉縣。”暮青道。
楊氏聞言心生詫異,“原以爲將軍是應徵從軍西北,竟是被逼遠走?”
“這些狗官!”崔遠罵道,他這才明白暮青今日爲何幫他,原來是同病相憐,皆是被貪官所害。
“將軍被逼遠走未嘗不是好事,如今將軍已官居五品,回朝受封必將榮華更盛,日後衣錦還鄉,大仇得報,想想也是件快意事。”楊氏笑道,面上卻有愁容。奉縣知縣剛被革職收押,朝中要再派縣官來許還需些日子,他們一家的戶籍在奉縣,新知縣不來,戶籍難遷,路引難辦,能去哪兒?再說,朝廷昏庸,狗官遍地,只要官府的戶籍公文在,他們一家遷去哪兒不得被那些狗官找到?
楊氏心中發愁,面有悲色,她捅出撫卹銀兩一案原是心存報復,她就要死了,兒女又求了元大將軍庇護,她還怕那些貪官報復?哪成想隆恩浩蕩,聖上大赦天下,她無罪了。這一回來,不便再託元大將軍庇護,兒女的性命卻堪憂了。
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判死了她,至少能保住兒女。
“這等快意事,夫人若想也成,明日隨我一同啓程進京就是。”暮青道。
楊氏母子怔怔望向暮青。
“我知道戶籍難遷路引難辦,既來提醒夫人,自不會無解決之法。夫人遷去何處都一樣,唯有跟在西北軍裡進京纔會免於被害,”
“這……”楊氏望着暮青,一時不敢相信有這等時運。
“進京對令郎將來入仕亦有好處,寒門子弟需拜入士族門下爲客卿或門生,由士族舉薦才能爲官,想必夫人原先爲令郎打算好的入仕門路都不可用了。我雖非士族出身,但有聖上和大將軍在,令郎這些年的寒窗苦讀纔不會白費。”暮青語氣雖淡,卻句句戳在楊氏心窩子上。
她孃家原是官家門第,雖後來家道中落,祖父當年有些門生尚在爲官,她原打算好了,再過兩年便叫兒子拜入青州容城知州門下當三年門生,託知州大人舉薦入仕,但她走錯了步路,殺了李本,捅了撫卹銀兩案,得罪了太多人,祖父當年的那些個門生怕是不敢幫她了。
一家人的安危,兒子的仕途,這些事原本都是她回來後該操心安排的,未曾想會有恩人來訪,連出路都爲他們一家安排好了。
楊氏忙起身,對暮青福了福身,感激道:“民婦多謝將軍,若真能跟隨將軍進京自是民婦一家的造化,可將軍今日已幫了民婦一家,若再帶我們進京,將軍難免在朝中成爲衆矢之的,民婦一家雖想活命,卻不想坑害恩人。”
“我若查此案,定會成爲衆矢之的,幫不幫夫人一家都一樣。”而且,她回朝就是爲了查爹的案子的,她與朝中那些人定難和平共處,遲早是敵,何必在乎那些人恨她多些還是少些?
“此事自是有夫人決定,若不想去京中,我也尊重夫人的意願。明日聖駕就啓程回京了,今夜夫人可考慮一二,是去是留望明日一早永德客棧門口,夫人給個信兒。”暮青說着便放了茶盞起了身,準備回去了。
“瞧將軍說的,將軍此行本就是爲民婦一家帶了條生路來的,民婦若回絕豈非太不知好歹?民婦也不是那矯情人,將軍既如此說了,民婦就應了,只是不能跟着將軍白吃白住,若將軍不嫌棄,日後到了京中,府上若缺服侍的人,民婦可做些粗使活計。”楊氏道,她雖是廚娘,擅長飯菜點心,但暮青是江南人,未必吃得慣越菜,她便不提侍奉飯食之事了,那些粗使活計她也是做得的。
暮青回朝受封,朝中又有建立水師之意,想來是要在盛京住些年頭的,那麼開府是必然的。開了府免不得要有侍奉的人,她身邊的可信之人也少,只有親兵四人,楊氏若進府去,倒也不失爲一個可用之人。
暮青此行本是爲崔遠而來,倒沒想到爲自己尋到了可用之人,當下便點了點頭,允了楊氏所請。
楊氏大喜,忙將兩個女兒也喚進屋來,帶着兒女一同給暮青磕了頭,認了主子。
明日一早便要啓程,楊氏一家尚有行囊要收拾,暮青不便打擾,說完正事便告辭了。
剛出門,暮青腳步便一頓,元修正立在門口,不知來了多久。
“大將軍爲人真是親和,我們將軍來崔家,大將軍給守門兒。”月殺顯然早知有人在門口,他與元修在地宮中待過一些日子,對他的步法早已熟悉,因此纔沒出來看。
元修沒吭聲,只看着暮青,道:“還是你想的周到。”
門雖關着,隔着院子,但屋裡的話他依舊能聽得清。
“大將軍屬兔的?”暮青問。
元修英眉微挑,沒聽懂。
“耳朵長。”暮青淡道,轉身便走。
日色西沉,晚霞一線,少年踏雪而去,大氅翻飛,殘雪隨風,雪沫撲在身後男子臉上,微涼。
元修抹了把臉,笑了聲,憋悶的心情忽然消散了許多。
與其憋悶,不如多做些事!
待回朝中,他倒要看看是哪些人敢動他西北軍將士的撫卹銀兩,這十年殺夠了外敵,不妨殺一殺內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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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的長評已經開始置頂啦,評太多,所以咱們一條置頂三天,望姑娘們莫嫌時間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