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衙就是府衙的後院,是個一進的小院子。沐三爺住在正屋,兼臥房和書房爲一體。一張最尋常不過的木質屏風將屋子隔成兩個功能區:內側爲臥房,僅有一張硬木板牀。牀上鋪的是青布臥單,一頭擺着一口朱漆已經斑駁的木箱子。另一頭疊着一條藍底白花的薄褥子和一個粗瓷枕頭;外側是書房,擺設稍微多些,但也只是兩架書,一長案,一木椅而已。長案上擺的文房四寶都尋常得很。
偌大的房間只擺了這幾樣,空蕩蕩的,顯得甚是清冷。沐三爺剛下衙。他明顯老了,不到四十歲的人,兩鬢蒼蒼,鬍子也白了一大半,身形清瘦。不過,精神卻比前世要好得多。
他先是在裡間自己換下官服,仔細的疊起來,平放在牀上。然後,打開牀頭的木箱子。
木箱子的最上面擺着一頂黑紗常帽。他取出帽子和一件青布長袍,將官服收進箱子裡,又取下頭上的官帽,也放進去。蓋上箱子,最後換上常帽和長袍。
前世,沐三爺雖不是好奢侈,講排場的,但是吃穿住行都是很精細的,身邊從來不缺僕從服侍。何曾這般清苦過?
沐晚嘴裡泛起淡淡的苦味,閃身翻過青磚院牆,落進後衙。這時,自前院遠遠的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她身形一晃,躲進一個黑暗的牆角里。
來人是阿貴。據田媽媽說,沐三爺遣散了府裡所有的奴僕,孤身上任。但是阿貴替田媽媽她們蓋好房子,又安置好雙親,就帶着妻兒追尋沐三爺去了。
這些年來,阿貴與田媽媽一直有書信往來。阿貴不止一次在信中說,沐三爺散盡錢財,只爲尋找姑娘,生活至簡至樸,身邊除了他們一家子。沒有再添任何人和僕人。如果田媽媽她們有姑娘的消息,務必立刻告知他們。
沐晚看着門廊上的那道風塵僕僕、步履匆匆的清瘦身影,在心裡無聲的嘆了一口氣:這一切皆因我而起,今日。就由我來結束吧。
正房前,阿貴在門口稟報一聲:“老爺,我回來了。”
沐三爺已經換好衣服,聞言,三步並作兩步從裡邊出來:“如何?他們見過婉兒嗎?”
阿貴稟報道:“賀家描述的道童與姑娘當年的情形不符。但是。賀老爺子說當年受了道童的大恩惠,回鄉後,他就請畫師畫了道童的畫像。一直以來,逢年過節,他都會領着全家人在畫像面前叩頭謝恩的。我看了那畫像,總覺得眉眼和老爺您有些相像。所以,特意去鎮上請了個有名的畫師臨摩下來。老爺您看。”說着,他從懷裡取出一卷白紙。
沐三爺激動的鬍子都抖個不停,接過白紙,哆嗦着打開。
“像。真的太像了。”他立時老淚縱橫,“眉毛、鼻子像我,但是眼睛像極了芸娘。是婉兒,肯定是婉兒……”說到後面,已然泣不成聲。
阿貴在一旁也是不住的抹淚,嘴裡說着:“老爺,賀老爺子說,姑娘厲害着呢。當年,姑娘只是瞪了他一眼,他就胸口跟壓了座大山一樣。夜裡痛得睡不着覺。他還說。姑娘很仁義,第二天見他難受得很,就用兩根指頭輕輕碰了他一下。他只覺得胸口暖暖的,馬上就全好了。”
“真的?”沐三爺用袍袖擦掉眼淚。看着畫像,臉上的皺紋全舒展開來,一雙眸子清亮極了。
阿貴使勁的點頭:“不僅賀老爺子,還有他家的兩個兒子,都口口聲聲的說,是一個很厲害的道士帶着姑娘。那道士看上去很年輕。卻是個得道高人,會飛呢。姑娘管他叫‘師叔’。哦,賀老爺子說,姑娘那時還不會飛,卻離飛也差不遠了。他那時正準備架船板,看到姑娘踩着河水嗖嗖的就跑到了岸上,嚇了一大跳,手裡的船板砸在腳背上,當時痛得要死,還腫了好幾天。老爺,他們說的活靈活現。姑娘肯定是拜了神仙爲師父,學做神仙去了。”
沐三爺聞言,淚意又起。他不住的點頭:“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這時,一隻白色的紙鴿自外面飛了進來,在他面前停住。
“老爺……”阿貴瞪大眼睛,指着它,“它,它它……”
沐三爺怔了一下,伸出手。
紙鴿輕輕的落在他的手心上。
沐三爺拿起來,翻來覆去的端詳着。突然,他神色大變,雙手捧着紙鴿,仰頭看向屋頂,激動的大呼:“芸娘!是你嗎,芸娘?是你顯靈了嗎?你終於肯原諒我了嗎?終於肯見我了,是嗎?芸娘,你在哪兒呢?出來見我一見啊。”這種紙疊的鴿子,是他早年的玩笑之作。他只教會了亡妻芸娘。當年,夫妻倆常用紙鴿傳訊,其樂融融。自從芸娘過世後,他再也沒有疊過紙鴿——當時,芸娘難產。產婆從產房裡出來,戰戰兢兢的詢問“保大,還是保小”。老太太一口咬定要“保小”。他雖心痛如刀絞,卻不敢違母命,唯有在心裡拼命的祈求上蒼庇佑。結果,一屍兩命。從此,他唯有逃避,不敢面對亡妻的一切,包括亡妻留下來的幼女沐婉兒……
沐三爺捧着紙鴿,在屋子裡飛快的四處找着,幾欲瘋魔:“芸娘,是你,我知道是你!你看到了嗎?婉兒被我弄丟了……我對不住你們娘仨。芸娘,我活該孤苦一生啊。我活該!”
“老爺!老爺!” 阿貴身爲沐三爺的長隨,當年也沒少給他們夫妻倆傳送紙鴿。此刻,他回過神來,跟在自家老爺身後,急得團團轉,“姑娘做神仙去了,夫人在天有靈,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會怪您呢?”
就在這時,從院子裡傳來一聲輕喚:“爹爹。”
其音清亮,宛若一泓山泉。
屋中的兩人齊齊愣住。
“爹爹,是我。”沐晚從牆角里踱步出來,立在正房前的空地中央,“婉兒回來看望爹爹了。”
在前世,沐晚打記事起,就喚沐三爺爲“父親”。直到出嫁的前一晚,沐三爺過來看望她,偷偷的塞給她一大包銀票。囑咐她往後要好好過日子。她感動之餘,喚了一聲“爹爹”。
今生,她以爲自己再也喚不出這聲“爹爹”,然而。看到沐三爺瘋癲的樣子,這聲“爹爹”卻是脫口而出。
“啊,姑娘,是姑娘!” 阿貴率先反應過來,指着門外。亢奮的大叫,“老爺,姑娘在外面!”
“婉兒……在哪兒呢?”沐三爺捧着紙鴿,顫慄着看向門外。
“外面呢!”阿貴扶着他的一隻胳膊,將他帶到大門口。
只見院中站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烏華如雲,眉眼如畫,頭戴珍珠金冠,身着火燒雲一樣鮮豔的戰袍,腳蹬黑色厚底小靴子。她手執青色長劍。身披霞光,袍角無風自動,簡直是活脫脫的一個從畫裡走出來的天仙!
“婉兒!是婉兒!”沐三爺盯着那張三分似亡妻,四分與自己相似的芙蓉面,嘴脣不住的哆嗦,淚水橫流。
沐晚站在院子,執劍行了一個道禮,說道:“爹爹,女兒已尋到仙緣,踏上仙道。女兒很好。爹爹勿念。仙凡有別,女兒去也,望爹爹多多保重。”頓了頓,她從儲物袋裡取出兩包銀子。放在腳邊,接着說道,“女兒剛從京城迴轉,拜祭了娘,也回府看過。兩位妹妹已經長大。妹妹們大婚之日,女兒恐不能親自替她們添妝。這兩包銀子請爹爹收下,屆時也好爲妹妹們置地或辦嫁妝。爹爹,母親與妹妹們在京城過得很清苦。恕女兒多嘴,妹妹們也是爹爹的女兒。”
兩世父女,經歷了諸多波折,她如今很瞭解沐三爺的性子,生怕後者見到她後,心願一了,覺得在世上再無牽掛,做出什麼傻事來。是以,她走之前,得給沐三爺再找點牽掛。
沐三爺聞言,捧着紙鴿嚎啕大哭:“婉兒,你不恨爹爹了?爹爹沒有用,沒想到要護住你,就連你娘生前留給你的嫁妝都未能護住……爹爹好恨自己沒有用。”
怪不得錢氏現在過得那般悽慘。沐晚揮手,將空間裡的那些紅木箱子一齊取了出來,一溜兒的在院子裡擺了一行:“爹爹,你錯怪了母親。孃的東西沒有丟,當年都被我帶出府了。”
阿貴眼尖,一眼就認了出來:“啊,夫人的陪嫁箱子!”
沐晚想了想,最終還是勸道:“爹爹,逝者已矣,前情不可追。爹爹要好好保重纔是。”
說完,她最後深深的看了沐三爺一眼,祭起祥雲飛劍,御劍離去。
“婉兒!”沐三爺大叫,甩開阿貴追至院中。
可是,僅僅是一息之間,沐晚已經飛至天際線上,化成一個小點,融進了桔紅色的晚霞裡,再也看不見了。
沐晚沒有回頭,一氣飛出三百餘里,尋了一處不見人煙的密林裡降下飛劍。她之前臨時覺得換上這身裝扮,全是爲了寬沐三爺的心,讓他不要再自責。然而,這一身實在是太搶眼了,不適合在外面走動。
香香從空間裡出來,一邊發出“隱”字頭萬木令,一邊眨巴着眼睛,問道:“姐姐,你真的一點兒也不恨沐三爺了嗎?也不爲你娘抱屈了?”
沐晚摘下珍珠冠,嘆道:“我想我娘要是在天有靈,看到他自己把自己折騰得這麼苦,也放心了。至於我嘛。身爲女兒,我能有什麼好恨的?”在以夫爲天,以父爲天的凡俗裡,碰上像沐三爺一樣的男子,是生母的不幸,是她的不幸,但,何嘗又不是錢氏與一雙女兒的不幸!
當日在凝結劍種的時候,她總算是想明白了:要想從這種不幸中走出來,唯有靠女人自己!唯有象她現在一樣,不靠天,不靠地,一切靠自己!
如今她已經徹底走出來,有這工夫和時間去恨啊恨的,還不如多走幾個大周天來得實際。更何況,她既然都能爲一羣陌生的道士在國師府前的空地上寫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求情語句,又怎麼可能反過來苛求自己的親生父親?師叔說的對,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於沐三爺,她無恨,也不該有恨。只是,仙凡有別,父女倆從此不再是同一個世界裡的人,唯有放下。
到底還是意難平。香香聽明白了,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沐三爺與主人之間的父女緣,終究是盡了!
這一次,主人沒有再說“斬斷紅塵”之類的話語,然而,實際上,主人在紅塵之中已再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