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曼安由新柳、新梅挾制着去往一旁,猶自不死心地喊道:“葉潯!你今日這般猖狂,來日休怪我將你告到皇后面前!”
葉潯輕聲地笑,意味深長地瞥過徐閣老:“我求之不得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徐閣老額頭冒出了冷汗。事情已經很明顯了,葉潯知道他與裴奕是什麼關係,並且是這裴府之中最難對付的一個:太夫人與裴奕還有個老死不相往來的立場,她沒有,她巴不得把這件事捅出去,不爲此,行事也不會這般強悍。若是那樣,誰倒黴?自然是他徐家!
念頭飛快閃過,他一揖到地,“夫人,今日是我與小女唐突了,還望您高擡貴手。”
“管教好你的妻女,少來我面前招人噁心。這般蠢貨,給予羞辱都覺無趣。”葉潯徐徐轉身,“去府門外等着領人,別髒了我的地方。”語必揚長而去。
饒是徐閣老見慣了風浪,聽到她這言辭,亦是瞬間漲得滿面通紅。
李海與護衛事先就得了裴奕的吩咐,不管何時都要確保夫人安危聽她吩咐,此刻快步上前,把徐閣老半推半架地弄走了。
路上,有婆子詢問葉潯:“夫人,新柳、新梅那邊,要下重手打麼?”聽說那兩個可是習武之人,真要下狠手打,徐曼安不被打得走了形纔怪。
“自然。”葉潯語氣篤定,“只管打,出了事我擔着。”
半夏瞭解葉潯,爲人處世雖然不乏咄咄逼人的時候,卻是有分寸的,便笑着對那婆子道:“聽夫人的就是。”
婆子稱是而去。
葉潯是想,府裡做主的人都被徐曼安罵遍了,如何能輕饒?誰講情都沒用!回到房裡,氣消了些,想着自己若是換一種方式,必不會鬧到這地步。卻是一點兒也不後悔。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她沒可能改變了,別說太夫人和裴奕不會有異議,便是有異議,似乎也只能遷就她。
她就是這樣的,生氣了、出氣了,事情也就過去了。千萬別讓她忍着,越忍後果越嚴重。
自然,她也沒閒情讓徐曼安真的跪在自己面前認錯賠罪——跟新柳、新梅認錯就行了,她已不想再多看徐曼安一眼。只是聽竹苓說了說情形:掌摑、打手板之後,徐曼安一張臉、一隻手都腫的不成樣子,到最後痛哭流涕,狼狽死了。
葉潯心裡的一口氣總算全消了。
誰讓徐家教女無方的,誰讓徐曼安沒教養的?沒人教,她來教。
她最愛做這種事了。
柳之南聽說之後,連原由都不問,便將徐曼安劃爲了一輩子都要鄙棄的人,還不嫌事小的問葉潯:“你怎麼不連徐閣老一塊兒打一通呢?他連內外男女有別的規矩都不講,就該打得他半年下不了地,最好是把他的車馬一併扣下,讓兩個混賬東西走回家去!”
隨她來到裴府小住的ru娘呂媽媽聽了,啼笑皆非,恨不得去堵住她的嘴。
太夫人自然也聽說了,卻是問都沒問。
晚間,葉潯和柳之南陪着太夫人用飯。
辣炒河鮮是葉潯做的,辣炒小白菜是柳之南做的。
柳之南很心虛,對太夫人道:“我是今年纔開始學着下廚的。您要是吃着不合口,可千萬別勉強,讓潯表姐吃就是了。”
“……”葉潯瞥了柳之南一眼。
太夫人笑盈盈的,“讓你潯表姐給你善後?”
“是啊。”柳之南身子歪向葉潯那邊,拍了拍葉潯肩頭,“潯表姐待我最好了,主要是我不喜吃辛辣的菜餚,卻又想做給您吃。”
太夫人輕輕地笑起來,“這菜做得的確不錯。”
“是嗎?您可別故意哄我。”柳之南嚐了嚐,頻頻點頭,“果然還過得去啊。”
葉潯忍不住笑,“這人就是這樣,一誇就現原形了。”
“還用你說?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飯後,柳之南先道辭回房了。
葉潯服侍着太夫人歇下,道辭時,太夫人握了握她的手,道:
“今日的事,做得好。”
葉潯有點兒不好意思,“我還擔心您心中不悅呢。”
太夫人的笑意直達眼底,“怎麼會。家中就缺你這樣一個主事的人。我就不行,事後才能想到出氣的言辭、法子,然後怪自己當時做什麼去了。說心裡話,前兩次,心裡都有些意難平,今日才覺着這口氣出了。橫豎是不相干的人,你又是有分寸的人,我放心。”
葉潯得了這話,笑逐顏開,連僅存的一點兒忐忑都沒了。出了院落,想着方纔婆婆的言語,再想想前世,懷疑前世那幾年,徐閣老怕是也沒少上門造次,由此,婆婆才一度積鬱成疾的?裴奕到底是個人,不是三頭六臂,總有顧及不到的時候。
不論怎樣吧,她希望自己能把婆婆照顧好,讓婆婆一直高高興興地度日。
皇上逗留在外,是因在宮中悶着的日子久了,好容易出去一趟,自然要盡興而歸,由此,以試練一干武官身手爲名,撒着歡兒地找地方打獵去了。至於回宮的日子,是今日拖明日,明日何其多。
轉眼到了十月初一,是朝廷命婦進宮給皇后請安的日子。
一大早,葉潯和太夫人一道去了宮中。
等待皇后升寶座的期間,徐夫人、楊夫人、榮國公夫人俱是面色不善地看着葉潯。
榮國公府是徐夫人的孃家,外孫女被葉潯好一通羞辱,心情可想而知——作爲柳夫人的外孫女,就能囂張地掌摑縣主,作爲她的孫女,卻是被掌摑的一方——氣得都快冒煙兒了。
氣歸氣,話卻必須要儘量委婉。榮國公夫人走到葉潯身側,刻意高聲道:“這不是長興侯夫人麼?瞧瞧,怨不得燕王妃說是美豔非凡,當真是傾城姿容呢。我年輕時要是有這樣的姿容,想來說話做事也會更有底氣,能如長興侯夫人一般強悍,動輒掌摑皇上親口冊封的縣主。”
幾句話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看向葉潯的眼神便多了幾分戒備——若真是任性跋扈的做派,日後可要敬而遠之。
葉潯不慌不忙地見禮,隨後才道:“夫人謬讚了,只是,我不敢贊同夫人的說辭。皇后娘娘和燕王妃殿下不都是傾國傾城的姿容麼?我卻從未聽說過她們行事強悍。夫人便是對我不滿,也不該將皇室貴胄牽扯進來。”
榮國公夫人雙眉微揚,心說這果真是個伶牙俐齒的,怪不得外孫女會栽在她手裡,之後面色不變,笑道:“如此說來,你是承認行事行事強悍了?”
語聲未落,楊夫人便已接話道:“那是自然,您可能還不知道吧?長興侯夫人生於西域,去年纔到京城,十幾年耳濡目染皆是西域驍悍的民風,行事出格也是在情理之中。”
這便是坐實了葉潯行事跋扈的說法。
太夫人看着心頭動怒:這兩人真是無恥!竟聯手對付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她舉步上前,剛要出言反詰,便已聽到兒媳從容不迫的語聲:
“楊夫人一向可好?上次靜慧郡主去我家中小坐,我與她攀談多時,自然,也曾問起過您。聽說靜慧郡主這幾日身子不適?那可要好生將養啊,聽說她與宜春侯的婚期應該不遠了。”
命婦們一聽這話,都想到了楊文慧鍾情裴奕的事,視線不約而同地投向她,更有人開始低聲議論竊笑不已。
楊夫人面色青紅不定,暗罵女兒就是個禍根,沒有那樁事,她又怎會隨之淪爲笑柄!
葉潯漾出溫和的笑意,繼續道:“說到西域民風驍悍,的確是,這是因皇上在西域禦敵時成就的民風,我一直引以爲傲,楊夫人有不同的見地麼?”
楊夫人當然不敢。
葉潯又看向榮國公夫人,“我自來不怕事,卻也不惹事。夫人若是覺着我行事有過錯,不妨將事情原由公之於衆,讓諸位夫人評判誰是誰非。”她嫣然一笑,“我是幫徐閣老和徐夫人管教了您的外孫女,可我至此時仍不覺是錯。而且,她膽敢再去長興侯府鬧事,我還要從重懲戒她。我的話說完了,您可千萬不要因爲我年紀小就寬和大度地不予分辨——不需如此,我等着聆聽教誨呢。您請說吧。”
榮國公夫人氣得開始簌簌發抖了,硬是不能說出隻言片語——說什麼?說她的好女婿女兒當年做的好事麼?說她的外孫女罵人之後慘遭打麼?哪一樁是長臉的事兒?可外孫女捱打,她若不奚落幾句,心裡總是窩火的厲害,誰承想,不說話還好,這一說倒惹出禍事了——多少人都在盯着她等着她說出原由呢!
場面一時沉默之後,不少人又開始咬耳朵,等着看榮國公夫人的笑話——連辯駁的話都說不出,必是她那外孫女做了什麼見不得的事,否則,長興侯夫人小小年紀,怎麼會連句認錯甚至敷衍的話都不肯說?人家長興侯夫人沒當衆揭短兒已算寬和,她怎麼還自討沒趣的提這事?果真是老糊塗了!——大家夥兒議論的言語不盡相同,大意卻都是如此。
榮國公夫人、徐夫人、楊夫人便是再想反脣相譏,這時也只能保持沉默,有了一個相同的認知:葉潯這人,只能暗地裡整治,明面上和她在言語上過招,是自討苦吃。
這時候,在前面的燕王妃移步過來,看着葉潯一味地笑,“瞧瞧,你就是生得太出衆了,這才惹得人羨妒,唉,早知道我就該讓太夫人將你藏起來,不見那杆子閒人。今日沒來由地被人奚落,天理何在?”
葉潯強忍着笑意,曲膝行禮。
太夫人亦是心生笑意,這哪兒是她兒媳被人奚落,是她兒媳奚落別人吧?
燕王妃攜了葉潯的手,“行得正坐得端的人,被人挑釁時就該施以顏色。那些個只知唯唯諾諾的女子最是無趣了,自己不能挺直腰桿做人也罷了,偏生還以賢良敦厚這等虛名爲榮,真真兒是可笑。”
葉潯心中大樂。燕王妃這話倒是捧了她,卻也將很多賢名在外的貴婦踩到了溝裡。可也沒事,燕王妃不需顧及別人的心情。
燕王妃握了握葉潯的手,“盼了你好幾日了,就是不去我那兒坐坐,真該打。”
葉潯忙道:“過兩日就去叨擾王妃。”
燕王妃滿意地笑了,轉去與太夫人寒暄。
旁人看葉潯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慎重。
在葉潯的記憶中,給皇后問安從來是很簡單的事:皇后不是愛與誰拉家常的性情,凡事一是一二是二,從不贅言,是以,初一十五問安之事更像是走個過場。
此次亦如此。
燕王妃初一十五都要去寺裡上香,問安告退之後,與太夫人、葉潯頷首一笑,便匆匆離去。
太夫人、葉潯則與柳夫人、景國公夫人站在一處閒話多時,這才各自回府。
回到家中,葉潯還要聽管事回話,午飯時都有管事媽媽在一旁通稟諸事,算一道下飯的菜。
處理這些府中的事,之於葉潯很是容易。太夫人用的都是聰明人,沒有那種不識趣地上躥下跳給她添堵的小丑。
哪兒像前世。
前世,宋太夫人親自鼓動着僕婦、管事給她添麻煩,真真兒是按倒葫蘆起了瓢,讓她好一通抓瞎,過了段日子纔有了應對之策。
想到這些,葉潯想到了楊文慧。不出意外的話,楊文慧是一定要嫁給宋清遠的,因着流言,嫁過去之後,初時的日子怕是還不如她。又想到兩次見到楊文慧的情形,猜測如果那些都是楊文慧自己的意思,不好過的恐怕就是宋太夫人了。
怎麼樣都隨她去,橫豎都不是善類,橫豎都與她無關。
轉過天來,晚間,葉潯遣了近身服侍的丫鬟,悶在小書房裡畫工筆畫。這種畫用色豐富,畫藝出衆的話,畫作可以栩栩如生。她算是精於此道,只是唯有心境平寧時才能提筆。
下廚是她用來消磨時間平復心緒的,作畫則是她心境平和時用來消磨時間的,做繡活則是介於兩者之間的情緒下才會做的——平日皆如此,就是這樣練出了一手好繡藝。
這晚,她畫的是夏日垂蔭圖。在夏季的時候,總盼着時間快一些,快些過去,真過去了,又開始懷念。
正凝神作畫時,一道暗影趨近,附帶淡淡清雅氣息。
她擡眼望去,驚喜地笑起來,起身迎向他,“裴奕。”
裴奕身着家常的玄色錦袍,展臂接住那一把溫香軟玉,重重地吻了吻她,“想我麼?”
“你說呢?”葉潯仰臉看着他,擡手撫着他的眉宇。
“我可不信。回來一個時辰了,先去給娘問安,又回房洗漱,你卻毫不知情。”裴奕一副“我很傷心”的樣子,“看起來,你是有我沒我都行啊。”
“胡說。”葉潯不滿地戳了戳他的臉,“怎麼沒叫丫鬟知會我一聲呢?”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跟我心有靈犀。”他說。
葉潯不由撇嘴,“你跟皇上撒着歡兒地打獵呢,還要什麼心有靈犀啊?”
裴奕不由笑起來,“對外人自然是要伶牙俐齒,對我,你就不能讓着點兒?”
葉潯擁住他身形,嗅着熟悉的氣息,滿心的歡悅。
裴奕撫着她的背,柔聲問道:“聽李海說,這幾天有人惹你了?”
“嗯。”葉潯如實道,“我也沒多想,就把人羞辱了一下。”
“解氣了沒有?”
“有一小會兒解氣了,後來想想,還是不解氣。”她擡眼看着他。
裴奕笑着抵住她額頭,“那不是心急的事,你得耐心等等了。”
“有這話我就放心了。”葉潯心滿意足地笑了。她也不是要他當即把徐閣老怎樣,只是要知道他是什麼態度罷了。
要扳倒一位閣老,談何容易。皇上不能看到朝臣風平浪靜,臣子一條心了,也就沒他什麼事兒了;他願意內閣明爭暗鬥,卻要有個尺度,不能形成黨爭的局面,黨爭是亡國的徵兆。
誰都要慢慢來。
皇上要尋找一個合心意的內閣大臣替補不合心意的,裴奕要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出手。
“先不說這些。”裴奕擁住她往外走,“先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