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此言,高延宗在心裡暗自諷笑。本來他一出門就被這小子堵住,夠窩火了,更惱人的是她一出來,就明着偏袒這小子。
明明差點被殺的是他,他的枕邊人卻偏向橫空出世、未經證實的血親,將他視爲仇敵。
說話的功夫,也沒耽誤獨臂姑娘把黑衣少年扶起來,與他對面而站。
高延宗冷冷地望着她,“若非他攔路,誰會自貶身價與他糾纏?平白失了風度體統。”
說着,他上挑的眼尾更加蔑視的高擡,斜了一眼緩緩被姑娘扶着站起來的李暝見。
黑衣少年按下妹妹來攙扶的手,站到了姑娘身前,與高他半頭的男子對視。
大齊國安德王不以爲然,那雙桃花眼此刻將泛紅的眼尾上挑,是鋒芒畢露的銳利狠絕,“讓開,莫說你,就是周國皇帝來了,也沒借口阻攔本王。”
李暝見不卑不亢,眼神傲慢,“你不能走,若非你,我妹妹也落不到今日的局面。”
下一刻,只見男子細白的手指一翻,高延宗再次拔劍抵在少年胸口。
他眼都沒擡,傲然道,“你妹妹也休想阻攔本王。”
此刻元無憂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以前她以爲自己跟高長恭這個家,沒有高延宗得散,現在她發現了,這個家散不散,高延宗說了算。
高延宗若不惹事,蜜裡調油撮合兄嫂,一家人皆大歡喜。但他要不想好過,真是呼吸都帶刺,路過的狗都得挨他踹兩腳,而置身水火中的元無憂,自然是高延宗首要針對的目標。
高長恭趕忙衝出來打圓場,握住弟弟的手把他的劍向下掰去!
“休要舞刀弄劍的,恐傷和氣!”而後又擡頭,目光誠懇歉然地望向面前的黑衣少年。
“想必李公子出現在此,不單是爲了爲難捨弟吧?”
素來性情直率的蘭陵王,實則大智若愚,在爲人處事方面也是沒差過事,如今他這一句話沒提兩國敵對,沒提身份壁壘,只客氣禮貌地稱其爲公子,嘴裡護着“舍弟”,可謂是明擺着護短,滴水不漏的把禍水東引了。
就憑高長恭那點淺薄的心思,自然被李暝見一眼看穿,倘若李暝見依舊揪着不放針對他五弟,也得說出個緣由來,這些緣由未必能擺明面上,妹妹恐怕也不會允許自己說出來。
既然蘭陵王避重就輕,那便由他來挑開爭端。李暝見忽然翹脣冷哼道,“我來找風陵王有要事。”
說這話時,他還回身指了指身後一幫甲冑覆面的黑衣府兵,“這些是周國主的警衛六率之虎賁率,奉命來迎回風陵王的。”
一聽周國來迎回風陵王,一旁的兄弟倆面面相覷,還能說什麼?
鬼面男子倒提手中長槍,衝黑衣少年抱拳作揖,主動擺出友好:
“那不如各退一步,我們兄弟不打擾二位敘舊,也請李公子讓路。”
李暝見看了眼身旁姑娘,抿緊殷紅嘴脣,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妹妹身側。
“多謝!”鬼面大將這才收起揖禮,倒提長槍,率先邁步走來。
路過元無憂身側時,鬼面男子驟然擡起黝黑鳳眸,長睫撲閃地、衝她調皮地眨了下一邊眼睛。
元無憂登時像被電打了一樣,心裡麻酥酥的。擱別人使來絕對是挑逗,而放在高長恭身上……更挑逗了。他到底是跟誰學的啊?
高長恭的俏皮卻只曇花一現,就迅速恢復了眼神凌厲,搭上他的高馬尾頗顯個頭奇高,穿上明光鎧的身軀盡顯寬肩窄腰,整個人長腿通天,英武逼人。
而走到李暝見面前時,他再次朝少年頷首致意。但因居高臨下的個頭差距,他連垂眼看人,落在李暝見眼裡都是輕蔑的睥睨。
倒是高延宗仰着臉,路過元無憂身旁時看都沒看她一眼。擦身之際,她忽然嗅到一股清幽的山茶花香,瀰漫在溼意的空氣裡。
她愕然擡頭看向他的背影,只見他衝李暝見哼了聲,眼白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安德王桀驁如舊,明目張膽的鄙夷蔑視。
突然爆出轟然雷鳴,在每個人頭頂炸開!
元無憂被炸的耳邊嗡然,尚未緩過神來,就有一滴淚落在臉上,她擡起頭,正瞧見雨點從天而降,砸在濃長的眼睫上。
她聽見耳畔豁然響起了綿密的細雨聲。
伴隨着烏鵲脆生的鳴叫,一道五彩斑斕的黑影自旁邊的楓樹杈上飛起,在那兩道高山般巍峨的身影上空盤旋一圈,如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痕般劃破紅衫金鎧、莊嚴英武的高家兄弟,這才繞過二人、衝向深黑的雲層,再也不見。
老鴰這種飛禽就很有靈性,經常在月下夜裡,在陰沉角落突然鑽出個黑影,讓人心驚膽戰,預兆不詳。世人所見最多的便是它五彩斑斕的黑,謂之“玄鳥逐月”。而在陽光底下,當它的羽毛被光穿透,就會呈現五光十色、透明的白,迴歸了祥瑞的象徵。
正如那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元無憂突然發現,高家兄弟渾似高山,永恆穩定,因手足牢牢紮根於厚土,而只能駐守原地,望日升月落,目光追隨仰望着光輝,卻永無交集。
山水有相逢,日月卻永不會墜落於大地。而玄鳥自日中金烏脫身而出,飛躍高山,掠過大地,給人世間帶來生生不息。
太陽,玄鳥,這就是先輩賦予元無憂的使命。生爲追日,死有後繼。
她在齊國是鄭玄女,也只有在齊國,她願做高長恭的祥瑞玄鳥,而非長安的初升太陽。但是換位一想,她自己何嘗不是也在固守着、高長恭所固守的使命呢?
只不過元無憂和高長恭的愛情,更像兩個死板教條的人,被困在兩間挨着的監牢裡,隔着中間的木楗十指緊扣,眉目傳情,最過界的行爲也僅是牽手,就算有肌膚之親……
但已是彼此能做出的,最放肆的反抗。
不像她和高延宗,嘴都親爛了,也不及高長恭那調皮的單眨眼睛,來的挑逗,深情。
高長恭是個純粹的老古板,可惜元無憂不是。她能做賢德的明君,也能做癲狂的暴君。元家,就沒有墨守成規、老實本分的女皇帝!
雨下的不大,但綿綿細雨還是隔斷住了高家兄弟遠去的背影,也模糊了元無憂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