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過去,新年將近。
寒假前一星期,顧停雲媽媽來了個電話,催他早點回家,說是給他安排了相親,人家姑娘正等着見面。
雖說顧停雲幾年前就出了櫃,但他媽執意認爲他是一時鬼迷心竅,早晚還會回到“正軌”上來的。抱着這樣的僥倖心理,每到過年都會給他安排好幾次相親,儘管屢屢失敗,但百折不撓,不管顧停雲怎麼勸都不聽。
顧停雲只好直說:“媽,我不打算結婚。”
“兒子,你這樣媽很爲難。”母親語重心長地說,“你快三十了,不能老這麼下去。”
顧停雲覺得這句話十分耳熟,想了一會兒,反應過來袁千秋之前跟他說過一樣的話。他在心裡對姓袁的破口大罵,我把你當知心兄弟,怎麼原來你跟皇太后是一條心的嗎,孽子!
“媽,真不行,你別再逼我了。”
“那你跟媽說說,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顧停雲無奈,“實話跟你說吧。”
他話說到一半,喻宵正好開門進來。
於是他看着喻宵,對着聽筒說了一句:“我有心上人。”
他看到喻宵愣在了那裡。想解釋,又覺得不太對勁,好在喻宵似乎沒太在意,換了鞋走進自己房間裡去了。
聽筒那邊說道:“那不正好嗎?你怎麼不早說,過年正好帶回來給我們看看啊。”
顧停雲說:“男的。”
那邊不說話了。
顧停雲頓覺頭疼,把自己的劉海向上撩了撩,很心累地說道:“媽,我不是早就跟你們說過了麼,我……”
母親打斷了他:“那時候你是一個人呆在外面悶壞了纔會這麼想,我一直相信你會……會變正常的。”
“沒有,我一直都這樣的。”顧停雲壓低聲音說道,“媽,我就直說了吧。沒有什麼正常不正常的,喜歡男的喜歡女的都不是病,是每個人的自由。我知道你希望我早點成家,但我……實在沒辦法過你希望我過的那種生活,對不起,只有這一點我真的做不到。”
顧停雲聽到母親在電話那頭長長嘆了一口氣。
“兒子,早點回家,回家我們再好好談談。我跟你爸在家等你,別再讓他生氣了。”
說完就掛斷了。
顧停雲聽了一陣嘟嘟嘟的忙音才放下手機,坐在沙發上發起了呆。
他想起小時候有一次他滾了一身黑泥走進家門,看到母親兩手反翦在背後,臉繃得跟剛刷過油漆的畫布似的,黑黢黢的眼睛裡泛過兩道寒光,也不動手,就這樣死死盯着他,直到他實在受不了,自己低頭認錯。
溫柔起來像水,強硬起來卻像鋼筋混凝土。
換了以前,顧停雲肯定會想方設法推掉相親,然而母親剛剛說的“你爸”這兩個字像是一個咒語,讓他沒辦法任性地不顧父母的意願,聽憑自己的感覺行事。
每個人都只有一個一生,這一生卻很難真正地屬於自己。
他今年已經二十八歲,小時候一起玩耍過的隔壁姑娘早在他念研究生的第一年結了婚,現在孩子已經上幼兒園了。他能理解父母急切的心情,但終身大事馬虎不得,他不願意騙自己,也不願意騙別人。
他煩躁地揉了揉頭髮,從沙發上站起來,轉頭看見喻宵正倚自己房間的門框上喝水。
“我來問問你今晚想吃西紅柿炒蛋還是西紅柿蛋湯。”喻宵說道。
顧停雲無力地擺了擺手,“一樣,反正蛋都是碎的,跟我現在的狀態一樣。”
溫遲在學校還有事要處理,晚幾天才能回家。袁千秋沒有年假,只有輪休,回家吃個年夜飯就算完了。顧停雲特地等了袁千秋兩天,跟他一起回去。
他跟袁千秋講了家裡讓他去相親的事,袁千秋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顧停雲一隻手撐在窗臺上,車廂裡的暖氣吹得他頭疼。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他打算到時候隨便跟對方聊幾句,要是姑娘不中意他,那好辦,順其自然地吹掉。但要是不巧姑娘對他來電呢?
總之不能坑了人家,來電也要想辦法讓人家不來電。
他有了主意。
“乖兒子,爹跟你說。”他拍了拍袁千秋的肩膀,鄭重地說道,“我相親那天,你就悄悄跟着我去,坐我附近喝喝咖啡什麼的,我給你報銷,你看情況不對就過來給我救個場,行不行?”
袁千秋問:“怎麼救?”
“自由發揮就行,但也別太誇張。”
袁千秋聳聳肩,“你這個尺度太模糊,我不好把握啊。”
顧停雲不輕不重地打了他一拳,“這點事情都辦不好,爲父白養你了。”
袁千秋怒道:“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從窗口扔出去?”
該來的躲不過。
回家第三天,顧停雲戴着個絨線帽子,裹着件長版羊毛大衣,圍一條格子圍巾,把自己裹得像個熊,低着頭鬼鬼祟祟地走進了跟相親對象約好的咖啡廳。
他找到角落裡燙梨花頭的姑娘,不動聲色地挪過去,在她的對面坐下。
“久等了。”他說。
“沒事沒事,是我提前太多了。”姑娘很客氣地說道,“顧先生是吧?我姓陳。”
顧停雲衝她禮貌一笑,“陳小姐好。喝點什麼?”
“摩卡吧。”
顧停雲叫了兩杯摩卡,眼神從咖啡廳的這一頭飄到那一頭,愣是不看對方的臉。
片刻後,服務員端上來兩杯咖啡。姑娘喝了一口熱摩卡,見顧停雲不講話,只好主動搭腔,“顧先生是大學老師對吧?”
“嗯。”顧停雲簡慢地應了一句,繼續專心致志攪他的奶油。
姑娘看顧停雲沒反問她“你呢”,頓覺尷尬,不知道該怎麼把這場相親繼續下去。她對這位相親對象的第一印象很不錯,但對方似乎對她不怎麼感興趣。
兩根手指在桌子下面攪了幾個回合,她才又開口道:“我是做保險的,業績還可以,收入足夠養活自己,除了衣食住行和必要的護膚品化妝品之外也不怎麼花錢……”
顧停雲實在不好意思看姑娘一頭熱。人家說得那麼賣力,自己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確實不像話。他擡起頭,決定實話實說。
“我說真的,陳小姐你很優秀,比我強多了。”他喝了一口已經攪勻的咖啡,緩緩說道,“我就是一個窮教書的,現在住的房子都是跟人合租的,也沒錢買車,每天都坐地鐵上下班。”
“你在N市工作吧?那裡的物價房價都是出了名的高,我們小地方的人是負擔不起,你不要太有壓力,大家都差不多的。”姑娘很溫和地說道,“還年輕,都慢慢來吧。”
顧停雲笑笑,“其實也不算很年輕了。”
況且他其實已經活了不止二十八年了。
“你看起來很年輕,不像老師,倒像大學生。”姑娘笑着說道,“你的學生一定都很喜歡你吧?”
顧停雲自嘲地笑笑,“我的學生還真都不怎麼喜歡我。”
“你是教文學專業的吧?我很喜歡那時候教我大學語文的老師。”姑娘說道,“跟你一樣,戴眼鏡,斯斯文文的,說話也很溫和。上課很有意思,不愛點名,作業還留得少。”
“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顧停雲說,“我講課很枯燥,節節課點名,經常留作業,連學生睡覺都要管,給分還低。”
沒想到姑娘反而笑得更燦爛了,“顧先生真有意思。”
顧停雲心頭一凜。沒猜錯的話,下一句話就是——
“我們留個聯繫方式吧?”
顧停雲的頭開始疼了。
怎麼拒絕比較合適?說“不必了吧”肯定會傷對方自尊,說“其實我不打算結婚”又顯得自作多情。但給了聯繫方式就說明給了對方念想,他既然不打算招惹人家姑娘,就不能留下一點餘地。
每到這種時候,顧停雲都特別希望自己能像袁千秋一樣,有什麼說什麼,不必藏着掖着,可惜他姓顧,不姓袁。
就在他左右爲難的時候,一個黑影突然閃了過來。
“顧、停、雲,怎麼喝個咖啡都能碰到你?早知道出門前翻一下老黃曆了,上頭肯定寫着‘不宜出門’。”袁千秋在他面前站定,擡起下巴,冷冷地睨着他,“喲,相親呢?”
顧停雲看着他凶神惡煞的臉,知道這是開演了。
姑娘聽到動靜,疑惑地轉過頭,看向來人。誰想她對上袁千秋那雙多情的桃花眼時,一下子就像天雷勾動了地火,腦袋嗡嗡地響,視線再也沒法從他的臉上移開了。
袁千秋見姑娘正盯着自己看,抓準時機,立馬指着顧停雲開始無情批|鬥,“姑娘,我提醒你別看走了眼,這傢伙不是什麼正經人!”
姑娘愣住了,“啊?”
“他小學三年級掃墓的時候非要拉旁邊女生的小手!”
“什麼意思?”
“他小學五年級坐公交的時候摸了兩個女生的屁股!”
顧停雲的眼皮開始亂跳。
混賬東西,讓你幫忙解圍,沒讓你這麼詆譭我。
袁千秋見姑娘依然沒有反應,只好祭出殺手鐗:“他愛吃五仁月餅!”
姑娘樂得咯咯直笑,看着袁千秋的時候眼睛亮得跟星星一樣,“你真有意思。”
袁千秋以爲爆料還不夠猛,又用大拇指戳了戳顧停雲的肩膀,惡狠狠地說:“他那個不行!”
“我行不行你怎麼知道?”顧停雲踹了一腳袁千秋的小腿,“當着人家姑娘面說什麼呢?要點臉吧。”
“閉嘴,你個處女座。”袁千秋瞪着他。
“處女座刨你家祖墳了?”顧停雲反脣相譏,“神經病。”
姑娘盯着袁千秋看,臉色漸漸轉作緋紅,“你不喜歡處女座嗎?”
袁千秋沒想到她有這麼一問,一時間不知所對,“其實也沒有……”
“還好我不是處女座,我是天蠍。”姑娘輕聲說道,“你是什麼星座的?”
“啊?我?”袁千秋看姑娘的臉上起了紅暈,一雙眼睛老往他身上瞟,突然意識到劇情發展好像不太對,“我巨蟹。”
姑娘笑得很甜,“我們倆,速配指數很高。”
顧停雲看懂了劇情,憋笑憋得臉都紅了。袁千秋翻了個白眼,意識到自己把自己坑了,心裡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