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楊致與耿超既無私交,又互不統屬,也談不上有公誼。但是楊致很爽快的應承,儘快趕回金陵與耿超會面。
二人曾經並肩血戰,共歷生死,交誼卻落到如此尷尬的境地。時過境遷,回想起來,不僅可笑,簡直是愚蠢。究其原因,耿超就好比是一個秉性不差卻被慣壞了的孩子,仗着有幾分真本事,見不得別的孩子比他強,容不得別的孩子不順遂他的意願,總以爲只要是他看上了的東西,理所應當就該是他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即便是前世的小學生,爲了競選班幹部,哪怕是選個小組長,都知道要吆喝拉票。爲了切身利益,絞盡腦汁,今日拉幫結夥,明日反目成仇,生逢亂世,乃是家常便飯。皇權,或者說只有將皇權運用得揮灑如意的帝王,纔是真正的贏家。
楊致自忖若非兩世爲人,在這個年代可能混得還不如耿超。人生在世,必須學會在喧鬧中靜心,學會在磨礪中成長。
心中或已釋然,面子卻不一定說放下就能放下。更何況,一個掌握鉅萬資財的海關總督,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少壯名將,金陵與餘杭本就相距不遠,若再加上這麼兩個人私交甚篤,哪個皇帝會放心?耿超不可能連這點忌諱都不懂,絕不會無端預約拜會。
八月初三日,楊致回到金陵僅只聊事歇息一日功夫,耿超便如約來訪。
耿超已過而立之年,蓄起了滿臉的絡腮鬍,看起來愈顯成熟,也更顯彪悍。二人本是故交,官爵相若,耿超又是身着便服,自然是以平禮相待。耿超見楊致此番沒有鋪排相迎官儀,一直懸着的心登時放落下來。
“楊兄,久未相見。別來無恙否?”
“有勞耿兄掛懷,尚好。”
“耿某此番冒昧拜會,萬望楊兄勿要……。”
楊致把手一伸,打斷道:“聖旨呢?哦。應該說是密旨呢?”
耿超聞言一愣,繼而嘆道:“楊兄,你我之間,何至於此?除了公事,難道就真的沒有半點情誼了麼?”
楊致曬然一笑:“耿兄。若非顧及往日情誼,我會爲你擺足架勢,大開中門,放炮相迎,連稱兄道弟的機會都不會給你。先公而後私,咱們有事說事。”
耿超略顯尷尬的道:“我就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你。我奉召回京述職是千真萬確,奉皇上密旨前來問策也是不假,但皇上並未另有旨意給楊兄。耿某此行,實乃公私參半。”
楊致嗤笑道:“皇上密旨命你前來問策於我?你我各司其職。平日裡八竿子都打不着,有什麼好問的?莫不是有意讓你接任我這個海關總督?皇上登基不到一年,這還沒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時候吧?”
二人都已過了少不更事的年紀,耿超不難聽出,楊致話雖說得隨意,但不乏寬慰之意。大夏對外征伐數十年,名將輩出,猛將如雲。百萬大軍雖在先帝手上裁撤近半,諸多統軍大將、尤其是優秀的青年將領,幾乎一個沒碰。耿氏父子兩代爲將。調老耿回京療養是爲避嫌,誰都能理解。換個角度來看,老耿也是爲了給小耿的前途讓路。
同樣的話,換做別人說就可以扣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耿超熟知楊致的脾性做派。訕訕道:“楊兄說笑了。楊兄長袖善舞,海關總督之職無可取代。當年楊兄的棒喝言猶在耳,耿某隻是一介武夫,唯求爲國盡忠而已,不敢多想其他。”
時隔多年,看來耿超的驕狂浮躁業已消磨殆盡。楊致正色道:“我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也沒別的意思。耿兄,如我所料不差,以你爲領軍人物的少壯派將領的大好時代,即將來臨。你少年從軍,久經實戰,智勇雙全,並非依靠父輩恩蔭纔有今日成就。老實說,若論統軍征戰,我真不如你。”
耿超嘆道:“天外有天啊!我自己有多少斤兩,豈能不知?今日我既是奉旨問策,也是順便來向楊兄辭行的。”
楊致點頭道:“不動聲色,縱觀全局。示敵以弱之際,不忘磨刀霍霍。新皇的耐心,比先帝要好多了。”
耿超苦笑道:“我有幸見識了楊兄與衛飛揚這等人物,不得不相信,這世上確有天賦英才之說。不錯,皇上的密旨中提及近幾個月來的朔方軍報,朔方外圍烏海、吉蘭泰一線,成建制的小股突厥騎兵南下襲擾搶掠事件,已有不下十起。曾大將軍派兵迎擊,則一觸即走,防不勝防。遣人問責於索力,卻只推說是東突厥的殘兵所爲。突厥人死性不改,這顯然既是試探,也是挑釁!”
“皇上以循先帝舊例輪換將領爲由,命我重回朔方曾大將軍麾下爲副,當年突襲軍團的舊將董堅、李爲兩部四萬精騎歸我轄制。敢問楊兄有何高見?萬望不吝賜教!”
楊致擺手道:“我談不上有什麼高見,賜教更不敢當。耿兄在衛大將軍帳下與突厥人廝殺多年,威名赫赫。後來統率突襲軍團橫掃大漠,突厥人至今聞之膽寒。與突厥人作戰,你是當之無愧的大行家,堪稱權威。”
“索力趁大夏新老交替之時一統大漠,爲求穩固汗位、樹立威望、收伏人心,最簡單、最有效、最直接的辦法,莫過於對外發動戰爭。但索力知道,想要重現拖都可汗時代對大夏保持長久戰略優勢的榮光,不經過三五年厲兵秣馬的準備,是絕不可能實現的。索力也知道,突厥現在沒有決心、也沒有實力與大夏死戰,他只需要向諸多部族證明,他不僅敢打、能打,而且還可以打贏,那就足夠了。至於搶掠所得,只是額外的紅利。”
“索力是個狠角色,也是個聰明人啊!可惜的是,咱們大夏的新皇一點都不比他差。皇上慧眼如炬,用耿兄爲將,足見心中早有定計。我原本猜想,皇上應該還會捏着鼻子忍上兩年的。”
耿超皺眉問道:“此話怎講?”
楊致嘿嘿笑道:“在先帝的苦心籌謀之下,新皇繼位順利,在穩定朝局之後,接下來就該鞏固帝位、收攬皇權了。新皇與索力一樣,都需要一場規模不大不小的戰爭,來證明自己的能力與權力。只是皇上對於戰爭的需求,不像索力那麼急迫罷了。”
“突襲軍團是先帝專爲突厥量身打造的一把利刃。當年牛刀小試,雖近全軍覆沒,卻已然證明鋒銳無比。否則先帝怎麼會仍以你爲主將,擴充重建?如果後來不是突厥分裂,先帝顧忌諸王爭位,加之爲了積蓄國力,恐怕早就把重建的突襲軍團拉上戰場了!如今這把利刃留給了新皇,我敢說也是新皇不怕與突厥開戰的信心根源所在。”
“突厥人居無定所,突厥鐵騎來去如風,這都是生存條件造就的民族特性使然。所以自古至今,中華王朝在與北方遊牧民族的對峙中,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處於守勢。大夏立國以來派駐朔方的統帥,同樣都是老成持重、善守而不善攻。當年的衛肅是如此,現任討虜大將軍曾英明亦是如此。”
“皇上雖然年輕,其實思慮縝密,十分謹慎。有意用曾英明爲盾,用耿兄爲矛,以求攻守兼備。而把董堅、李爲兩個老部下的四萬精騎盡數歸你統轄,一是爲了儘量指揮順手,二是對索力的打擊決心,或許會超出我們的想象。”
耿超認同的道:“大戰略由皇上做主,整體作戰計劃由曾大將軍擬定。我這方面的戰術,想必還是以機動對機動,以攻對攻了。”
楊致搖頭道:“也對,也不對。兵無常勢,不可一概而論。虧本的事,任何時候都不能幹。須知大夏對突厥最大的優勢就是國力與人口,突厥絕對不會傻到與我們拼消耗。耿兄此去,務求最大限度的殲滅突厥的有生力量,切記不可貪功好勝。最好是在佔據絕對優勢兵力的條件下,再放手交戰。每戰之後即刻轉移,不可逗留。勢均力敵的對攻作戰,應當儘量避免!”
“其實我說的這些,耿兄比我更清楚。說白了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何必被小股突厥騎兵牽着鼻子走?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另遣悍將率領一支五千至萬人的騎兵,打到索力的老窩裡去鬧騰!藉口都是現成的,索力不是推說東突厥的殘兵襲擾嗎?那好,我們派兵深入大漠的目的,就是爲了幫你剿滅殘兵餘孽啊!”
繼而沉吟道:“耿兄,利益纔是兩國開戰的真正理由,藉口從來都不是那麼重要。將帥之別,在乎顧一域者爲將,顧全局者爲帥。自古爲將而名垂青史者,史不絕書。眼光之開闊,格局之大小,利弊之衡量,勝敗之得失,進退之法度,算計之精準,有的人生來一點就透,有的人需要付出極爲艱辛的努力方可領悟。”
耿超黯然道:“很顯然,我是屬於後者。——楊兄,請相信,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努力!”
“今日你我所說,回京之後儘可如實奏報皇上。”楊致笑道:“這樣你不會感到爲難,我也好做。——來人!置酒設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