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致與趙啓的一番懇談,實質性的意義在於相互攤牌表明了態度。就可信度與執行度而言,完全取決於趙啓,能趕上前世所謂的君子協議就不錯了。
該說的都說清楚了,二人都不約而同的鬆了一口氣。平日強作溫情脈脈,笑裡藏刀的你來我往,其實大家都累。相對無話之後,天色已近午時。可一旦揭下了那層遮羞布,難免感覺索然無趣,是以也就沒了共進午餐、把酒言歡的心思。
趙啓與金子善前腳剛走,楊致後腳就將常三叫進了書房。
常三自武成二十五年就在山東被楊致收服做了親衛,後又被帶至長安,負責護衛侯府家眷,至今已近七年。一直忠心耿耿,盡心盡責,深得楊致信任。
楊致言簡意賅的將今日與趙啓密談的內容說了個大概,挑明瞭道:“常兄,憑心而論,皇帝對我的忌憚與擔憂不無道理,未必會讓我統軍滅楚。但不管他用不用我,我辭官歸鄉的心意已決。此去信陽路途遙遠,皇帝恐怕很難如約守信放我走,別人也不見得不會動什麼歪腦筋,所以必須早作安排。”
作爲心腹親衛,常三對楊致的實力瞭如指掌。這些年來,對楊致與往來侯府的王侯將相鬥智鬥勇,都看了個清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如果楊致不是個超強的牛人,只怕墳頭上的草都長得老高了。事實上楊致已是無冕之王,那個海關總督做不做打甚鳥緊?
若論常三到底對楊致忠誠到了何等地步,毫不誇張的說,哪怕楊致令他立馬操刀去剁了自己的親爹,他都不會皺一下眉頭。略一沉吟,回稟道:“侯爺,小人稍後命人將你決意辭官歸鄉的消息,急報金陵與各地海關分署,同時知會秦氏知曉,以便策應。”
“金陵偵緝司上年遣入大漠草原的密諜。在耿超與索力決戰當夜悉數撤出,奉侯爺密令回京休整,潛伏待命。加上近年相繼部署在長安的人手,總計已有五百零七人。經小人甄別。其中絕對可靠者有一百九十二人。這批密諜能夠發動的外圍人手,約在兩千上下。該當如何配屬,敬請侯爺明示。”
當初由雲娘組建統領的直屬情報機構,經過這幾年的謹慎擴編,業已發展成爲一支規模在千人上下的精幹、高效的隊伍。當今天下的情報特務機構山頭林立。互有滲透,充當雙面乃至多面密諜的大有人在,不足爲奇。想要絕對保證隊伍的純潔忠誠,無異於天方夜譚。
常三平日寡言少語,一年到頭都難得有幾次邁出侯府大門,居然心思如此細密,與偵緝司配合如此默契!
楊致本想親自做一番佈置,但有了這樣的得力下屬,顯見無須過分操心。滿意的點頭道:“或許是我多慮了。正所謂有備無患,一切有勞常兄費心操持了。明日晚間。將具體配屬交我過目即可。”
能否安然順利返鄉,仍是未知之數。何日啓程,眼下也不能確定。爲了避免引發全家老小無謂的恐慌,楊致絕口不提此事。趙妍拐彎抹角的問及皇帝弟弟爲何微服來訪,楊致實在沒什麼心情與她多費口舌:你倒是自己去問他呀!
當夜,楊致親筆寫了兩道奏章。一道是詳述籌銀三策,另一道當然是辭官歸鄉了。想了一想,將辭官歸鄉的奏章又謄寫了兩道。次日一早掐着估摸散朝了的那個點,入宮覲見。
剛走到御書房門外的廊道,意外的迎面碰上了蔣弼。
早在武成一朝。蔣弼便受先帝重用爲長安府尹。武成年間後期諸王爭儲,先帝連哄帶騙的解除了寧王與康王的兵權之後,爲了給康王趙敢騰地方,接任被罷黜的田祖德。改授翰林院掌院大學士。貌似官高位顯,實則並無參政實權,罕有出入御書房的機會。
楊致與蔣弼素無往來,平時見面僅是因爲同朝爲臣的緣故,能相互頷首致意已經算是客氣的了。今日蔣弼卻是一反常態,無聲的微笑着主動向楊致拱手一禮。
一進門趙啓便揚着手中厚厚一疊奏章笑道:“坐吧!朕以爲你還要過兩日纔會來。看來你這是比朕還心急啊!這是幾位宰輔閣臣擬就的突厥駐軍方略、有功將領的封賞,朕還沒來得及細看。”
誰他媽急了?你才急呢!楊致呈上奏章,一本正經的道:“難爲皇上在日理萬機之餘,還能抽出閒暇與翰林院掌院大學士討究學問,臣萬分欽佩。”
趙啓聞言,不禁臉上一紅:“未來幾年國用甚巨,海關總督衙門尤爲重要。非姐夫這等才智超羣的強勢人物不可能開創,非穩重老辣的能臣幹吏不足以守成。蔣弼學問既好,年紀也不是太老,身體康健,猶有壯心。此公熟知大夏律法,在任京兆尹期間與各色人物周旋遊刃有餘,應變之智可見一斑,堪稱繼任海關總督的上上人選。”
不得不說,趙啓用人確實頗具眼光。蔣弼無論學問、資歷、德望、年歲、經驗、閱歷、能力,盡皆無可挑剔。威風八面的海關總督遠非有名無實的翰林院掌院大學士可比,坐了五六年的冷板凳而又獲重用,怎不感激涕零、死心賣力?
楊致主動請辭,趙啓巴不難得。他清楚的記得,武成末年有幾個傻不拉幾的朝臣被人當槍使,打着忠君事國的旗號,上奏諫言楊致執掌海關之弊。老皇帝只是三言兩語,就將他們的聲音連帶圖像都掐了個乾淨:楊致不行是吧?那好,你來啊!朕不僅讓你白撿個現成的肥缺,還允許在楊致每年上繳國庫的釐稅上打個對摺。但必須當着滿朝文武立下軍令狀,如若少了一文錢,那就等着誅滅九族吧!
有道是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楊致從沒想過要一直賴在海關總督的位置上不走。從白手創建到請辭交接,歷時六年有餘,爲大夏開闢了長久穩定的國賦財源,自己也擴充了足以雄霸一方的勢力,不管對誰來說,都算不得過河拆橋。
常人尚且不能輕易亂開玩笑,對皇帝的暗諷若是過了頭。那就是自找麻煩的挑釁了。淡然笑道:“皇上聖慮深遠,老蔣必會不負所望。既是連繼任大臣都已選好,不知何日可放臣全家離京?”
趙啓翻了翻楊致上呈的幾道奏章,面露尷尬的道:“昨日我們談得透徹。朕不會攔你。朕今日召見蔣弼,只是向他透點口風,打個招呼。你一股腦兒把三道請辭奏章都送來,至少說明你還是知道,不是說走就走那麼簡單。”
在任高官請辭。無外乎是出於年邁、多病、獲罪等原因。否則的話,要麼是自感能力不足、難以勝任,要麼是恐因權重而招皇帝猜忌。若是出於後兩個原因,皇帝哪怕心裡樂開了花,也少不得假惺惺的一再挽留。大臣爲了充分表示自己的“決心”,通常都會十分上道的配合皇帝,一辭、再辭、三辭。楊致一次呈上三道請辭奏章,顯然熟諳這個套路,但又不想傻不拉幾耍猴似的讓自己都覺得噁心。
只聽趙啓接着說道:“凡事都得有個過程,朕不可能一味蠻幹。在下旨部署突厥方面駐軍方略、賞撫有功將領之後。朕便會將你的籌銀之策、辭官歸鄉、以及老太尉與王相舉薦你的奏章相繼拋出,必會在朝堂之上接連引發軒然大波。朕本想拉上你一同與這幫鳥人打擂臺的,爲免曠日持久的扯皮,看來還是自己赤膊上陣算了。”
“說句心裡話,自你舉家遷來長安,尤其是你家老爺子,爲朕從小到大帶來了許多樂趣,朕真的有點捨不得!你遷居長安已近十年,一朝還鄉,繁雜瑣碎之事想必甚多。你便安心回去處理家務,待朕旨意吧!”
今日覲見,楊致感覺比以往要爽利多了。看得出來,皇帝確實很忙。隨即告退出宮。
回到府中,秦空雲已在書房等候多時。顯然是在收到常三知會的消息之後,第一時間趕了過來。這些年來兩家合作日漸緊密,瞞不住也沒必要瞞他。況且拖家帶口的,一路上無論出於安全考慮,還是歇腳食宿。有秦氏相助無疑更爲方便。
二人一見面,秦空雲便一臉鄭重的徑直問道:“怎麼回事?”
“不想幹了。老子不幹了。”
“決定了?”
“廢話!”
“……皇上怎麼說?”
“應該算是答應了吧!反正請辭奏章今日是進宮呈上去了。是否用我統軍,恐怕還得另說。”
秦空雲皺眉道:“你的家小,不消多說,一路上我自會全力配合護送,周密安排。”
“不管皇上用不用你統軍,糧秣軍械還不大多是由你供應?早些天你給皇上出了那麼幾個籌銀的餿主意,豈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不僅墊付的銀錢不是小數目,就軍械而言,你不怕把皇上嚇壞了?難道還嫌自己的麻煩不夠多麼?”
楊致毫不在意的道:“我有什麼麻煩?你儘管放心好了,一仗下來,皇帝一個子兒都不會少我的。山東外海諸島與夷州艦隊這幾年差不多已全面換裝,淘汰的軍械與其拿去騙倭人和高麗人的銀子,還不如賣給皇帝。我想他寧願伸長了脖子讓我宰,也不願意我拿去賣給南楚。當然我寧可收着漚爛了,也絕對不會賣給南楚。”
正色道:“嚇一嚇皇帝、讓他醒一醒神,沒什麼不好。若是有朝一日大夏與倭人和高麗人交手,至少不會因爲軍械裝備落後而吃虧。皇帝用屁股想一想都知道,我不可能把最好的東西賣給他,輕易不會來惹我。我日後非但沒有麻煩,反而會更安全。”
秦空雲默然半晌,幽幽嘆道:“不只是你,而是我們。——家父年歲已高,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你這一去,日後想要見面就難了。這段時日若有空閒,請你去我府上陪家父吃頓飯吧!”
楊致鄭重道:“你家老爺子於我有多次相助之義,指點教誨之恩。即便你不說,我也會專程前去向老爺子辭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