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曆隆昌二年四月十五日,皇帝事先暖場吹風的小手段極具成效,凡是有資格上朝議政的四品以上官員,只要是還能喘氣、能動彈的,一個不落的早早到了個齊。就算不摻和,看熱鬧總可以吧?
皇帝有心獨力舌戰羣臣,不想讓拋出來當靶子的楊致搶了風頭,楊致也樂得躲個清靜。署理家事、整點行裝,自然有老爺子與三個妻妾操持。楊致一早就出門去了衛府,權當辭行。
衛家如今的日子,比以前要好過多了。先帝誓言與衛肅“永不相負”,當時只因事涉太子必須力保朝局穩定,不宜大開殺戒,也要安撫軍方衛氏父子一系的勢力,權衡利弊之下不得已而爲之。雖是饒過了衛氏滿門性命,卻罷黜了衛氏父子的一切官爵,遣派內廷侍衛嚴加看守,形同囚禁。
新皇甫一上臺,同樣出於籠絡軍方衛氏父子一系勢力的目的,重又賜封了衛肅一個三等公的頭銜,委任衛飛揚做了禁軍都尉,將在衛府值守的內廷侍衛一概撤回。好歹算是爲衛肅恢復了名譽,讓衛家有了一個盼頭。
楊致素來敬重衛肅的爲人,衛夫人的樸實、善良、慈愛,令他視若親母,與衛飛揚情同手足。此番離京返鄉,與衛飛揚倒是來日方長,與衛肅夫婦則不知何日才能再見,一別或成永訣。
衛肅事敗被拘,已逾六年。心灰意冷,寡言少語,六年間從未邁出過大門一步。若不是有兒子衛飛揚作爲精神支撐,只怕早已作古。聽聞楊致簡略說明來意,第一反應竟是鄭重其事的沐浴更衣,爾後襝衽躬身一禮:“楊侯待我如父叔長輩。我兒飛揚與你名爲兄弟,實則該當視你如師。飛揚如今之心性、武技、韜略,業已遠勝老夫。此皆楊侯教導之功。老夫且代犬子拜謝了!”
衛夫人在一旁抹着眼淚強笑道:“致兒,記得你曾說過。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我兒能有你與文瀚、空雲這些兄長照拂,真是前世修來的福緣!今日伯母定要留你吃了午飯再走。也不去做別的,就給你做個咱們渭南老家的水盆羊肉,如何?”
楊致還能說什麼?爽快答應道:“成!”
昔日的梅妃因爲母憑子貴,在先帝賓天之後自然晉級爲皇太后。平時不管有多麼忙碌,趙啓每日必會雷打不動的抽空向母親請安,這是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這日卻是直到掌燈之後,才滿臉倦色的姍姍而來。
太后心疼的問道:“今日是否政務特別繁忙?聖人有云。治大國如烹小鮮,一時半會是急不來的。皇兒切勿因過於求治心切,熬壞了身體!”
趙啓在母親面前很是放鬆,毫不隱瞞的道:“母后無須爲兒臣擔心。身體倒是不妨事,只是心累。”
見母親兩眼泛紅,臉上淚痕宛然,驚問道:“兒臣當真無礙,母后爲何這般傷心?……莫不是母后身體違和?”
“妍兒今日來過了。”趙啓不問還好,一問之下,太后禁不住垂淚道:“她是帶了驍兒來向哀家辭行的。我們母女這一別。以後相隔千里,不知何年何月才得相見!哀家當初第一眼見到你姐夫,便隱約看出他是個桀驁不馴的人。雖不知他爲何驟然辭官回鄉。但他既已決定,絕難更改。”
其中因由,委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的。趙啓無奈的嘆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母后儘可放心,楊致是個好男人,斷然不會虧待姐姐的。”
“哦,對了。”太后黯然點了點頭,記起道:“楊致讓妍兒帶了本賬簿與你。”
趙啓疑惑的拿過賬簿看了個大概,面帶慍色的道:“原來如此!早兩日楊致一口答應爲國庫捐銀二百萬兩,朕當時就不大相信。他怎麼會那般大方!母后且看看這本賬簿,一樁一件的都是些什麼?除了歷年以來宮中諸多賞賜。便是敲詐勒索得來!說是借花獻佛都勉強,虧得還好意思說是捐納!末頁彙總的數目竟然高達二百三十餘萬兩之巨。照這麼個算法,朕豈不是還要倒找他三十幾萬兩銀子?”
“就算朕捏着鼻子認了,可朕究竟是遣人去他府里拉了這一大堆零碎至宮中內庫?還是直接拉去街肆間變賣?他不要臉也就罷了,朕還真丟不起那個人!”
關於籌銀三策,近日宮中亦有傳言。太后靜聽趙啓發了一通牢騷,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沉下臉道:“說完了?研兒今日說得很清楚,你若感不忿或是爲難,楊致都爲你想到了。賬簿一絲不亂,記載詳實,數目清楚。楊致命人專程前去請秦氏長子秦空雲依據市價行情逐一估價,實際價值比彙總數目只高不低。你放不下皇帝的臉面拿去變賣,難道不知道下一道聖諭委託秦氏?此事傳揚出去,你既得了實惠,羣臣與百姓也都會了解你的決心。擅自變賣宮中賞賜的物件,難免有人攻訐違制。但你皇上的金口一開,楊致與秦氏便無須擔責。而楊致捐納了巨銀不算,背地裡還不知要揹負多少罵名!只可惜了他的一片苦心!”
趙啓用心一想,自己確實是有點鑽牛角尖的意味。訕訕道:“母后息怒,是兒臣一時浮躁了。”
太后搖頭道:“哀家並沒有生你的氣,只是略感失望。先帝在朝之時,曾經嚴令後宮不得干政,哀家本不想多嘴的。”
趙啓誠懇的道:“母后素來嚴謹自律,從未插手干預過朝政。兒臣近日事多心煩,待人處事難免有所疏漏,懇請母后教誨!”
太后嘆道:“常言道人無完人,金無足赤。皇兒也不必對自己要求太過苛刻了。哀家一想到你姐姐即將離京遠行,心裡便感覺空蕩蕩的。今日我們娘倆便說一說貼心話吧!”
“爲人君者,不僅最忌處事優柔寡斷,更要有人君的心胸氣量。你不妨想一想,楊致是何等人物?他爲大夏立功無數,卻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大夏的事。憑他的本事,真想裂土稱王的話,早就做了。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你若實在不敢用他,索性放他回去也好!一旦決心用他,那便要充分相信他,不可患得患失、瞻前顧後!”
“關於捐納,你也大可不必如此糾結。凡是進了他家庫房的東西,那就是他的。這般捐納,與從他腰包裡掏銀子出來有何分別?哀家以爲,楊致這麼做固然是爲你解憂,非但不是借花獻佛,而是原物奉還。宮中的賞賜也好,倚仗官爵權勢敲詐勒索得來也罷,他根本就不稀罕。哀家這個寶貝女婿,骨子裡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啊!”
“皇兒是否記得,先帝如何評價楊致?有奸雄之才,治世之能,悍將之勇,卻絲毫不懼皇權之威,也不在乎高官厚祿。那時他只是個閒散侯爵,遠遠談不上有今時今日的勢力。海關總督五年任滿之後,按理說他的翅膀也硬了,爲什麼早不走晚不走,非要等到你繼位登基一年有餘、大敗突厥的時候再走?楊致除了桀驁不馴、心高氣傲,更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皇兒,若是就這麼放他走了,你真的就甘心嗎?”
趙啓若有所思的緩緩點頭道:“兒臣明白了。母后,兒臣先前對用不用楊致,心中確然極感困惑。兒臣本已決定用他,今日聆聽了母后的教誨,愈發堅定了這個決心。”
楊致如果有幸聽到了太后丈母孃的這一席話,定然會感動得熱淚盈眶:知音啊!當然也不會傻到老實告訴她,夷州經過這些年的發展,糧食雖已可自給自足,但人口仍不足以在提供充足勞動力的同時,保證穩定的兵源。不然的話,爺還會捱到現在?
衛夫人親自下廚做的水盆羊肉,差點把楊致撐了個半死。倒不是有多好吃,也不是楊致有多愛吃,只因他十分享受衛夫人慈母般的關愛,不忍拂逆衛夫人的心意。吃飽喝足,又陪衛夫人拉了半晌家常,直到日光西斜纔不舍的告辭離去。
回到侯府,已是黃昏日落時分了。湊巧的是,楊致還未進門,徐文瀚也在侯府門前下轎了。徐文瀚神色憔悴,腳步虛浮,楊致不由奇道:“老徐,你是來我府上趕晚飯的麼?……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病了?”
徐文瀚無力的道:“病什麼呀?我就是生生給累的、餓的。莫說晚飯,連午飯都沒吃。從今日吃過早飯上朝,直至此刻粒米未進。剛一散朝,就往你府上來了。”
楊致連忙扶着他往府裡走,嗤笑道:“你犯得着這麼賣力嗎?虧你還是個宰輔大學士,平時就不知道在公事房裡備點吃食?這不還是有病麼?……你是說,今日纔剛散朝?”
徐文瀚苦笑道:“你莫非忘了今日是羣臣朝議的日子?說到底都是你造的孽啊!今日朝議三事,皇上堅持即便與衆臣秉燭夜談,也定要今日議決。滿朝文武原本衆說紛紜,各有各的理,但實在熬不過皇上,好歹算是議定了。——詳情稍後再說,你先去弄點茶水、糕餅來,讓我墊一墊肚子緩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