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虎代表南楚提出的議和條件,簡直就是個笑話。
然而,張博虎或許是個性情偏執的瘋子,但絕對不傻。他有他的無奈,他有他的難處。
夏帝明旨詔令楊致全權主持和議,兩國罷戰議和之事早已天下皆知。張博虎此番又鄭重其事的單獨列爲一項條款提出來,並非多此一舉。這樣一來,夏楚兩國就擺在了地位對等的位置,事關國家體面,多少爲南楚挽回了一點面子。
第二條提出讓夏軍全線後撤,退至上年八月之前的兩國實際控制線以內,那便意味着隨州、荊州、安慶、撫州等地都要退給南楚。雖說吃進嘴裡、吞落下肚的肉斷無吐出之理,但站在南楚的立場上來說,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一味的做夢娶媳婦、儘想好事,當然不太現實。所以南楚才提出第三條,願意支付大夏軍費六百萬兩作爲補償。
正如楊致所言,兩國和談就好比做生意,我可以漫天要價,你可以就地還錢。常人交惡談判,尚且不可能直接亮底攤牌,何況是兩國交戰?生意都是談出來的。
亂世之中諸國或出於利益交換、或一時達成妥協訂立盟約或和約,實乃家常便飯。強者爲王的叢林法則,纔是亂世爭雄之道。布什冤枉薩達姆偷了他家的高壓鍋就大打出手,你能說他不講道理麼?若要撕毀一紙和約,想找個理由實在太容易了。
孰強孰弱,那是明擺着的事。張博虎的議和條件一經說出,連楚軍書吏都臊得滿臉通紅,楊致就更不在意了。
楊致真正在意的,是張博虎遞交的“議和條件文書”。
因見張博虎眼神有異,當即展紙一閱:“楊兄惠鑑:吾自幼喪父,家貧無依,在外顛沛流離多年,蹉跎半生,一事無成。如今方知。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無如本色難。”
“吾自認小有才具,然空懷壯志,無力迴天。唯有盡人事而隨天命。誓與大楚共存亡爾!拙荊雖是譚相之女,卻純良溫淑,犬子張闊,年方三歲。吾實不忍禍累妻兒枉受凍餓之苦,因吾而揹負罵名苟活於世。今借和談之機與兄一晤。將妻兒託付於兄,頓首伏乞俯允!兄之恩德,容吾來生報矣!”
楊致閱罷,重又將信收好。神色凝重的問道:“明知不爲而爲之,謂之不智。張兄何苦行此不智之事?”
張博虎目光頗顯堅定,亦是一語雙關的道:“人生在世,有所不爲,有所必爲。不知楊兄意下如何?”
楊致默然片刻,苦笑道:“我只能說盡力而爲吧!”
張博虎心知他是應允了自己的託付,登時長長吁了一口氣:“楊兄不僅威名遠播。而今更是舉世公認的詩書雙絕。時隔多年,連拙荊都說我的字長進不少,已至自成一體之境,她一眼就能認得。楊兄以爲還看的過去麼?”
有道是口說無憑,即便楊致有心相救,張博虎之妻譚氏未必就會相信,這便等於是約定接頭暗號了。楊致當然不會傻到拿整封書信作爲憑據,只須隨便撕下其中一角即可。
緩緩點頭道:“甚好。”
在外人看來,二人始終都是在說和議條件的事。哪兒知道都以爲是在說冬瓜,他們卻是在說茄子?南楚一方的書吏與隨行親衛臉色訕訕。大夏這邊的軍士卻是滿臉怒意。
但在帥帳的觀衆心目中,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就是在閒扯淡的時候,或許都是在打機鋒。
二人算不上是朋友。甚至可以說是仇人。爲了所謂的惺惺相惜?爲了張博虎對他的信任?其實連楊致自己也說不清楚,爲什麼會答應張博虎的請求。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都說禍不及妻兒,這個年代講究的卻是一人犯事、株連九族,有幾人真正能夠做到?張博虎的託付,無疑具有相當大的難度。
能將與張博虎這樣的人物進行周旋作爲消遣。原本是一件有益身心的樂事。被他那封“議和條件文書”一攪,楊致陡然意興蕭索起來。
語含譏諷的道:“張兄,楚帝與譚相居然有勇氣提出那等議和條件,而你居然也好意思說得出口,真是難爲你了。想不想聽一聽我的看法?”
張博虎笑道:“這一回該輪到我洗耳恭聽了。”
楊致不屑的蔑笑道:“第一條不過是死要面子的屁話,我答不答應都是那麼回事。第二條無異於癡人說夢,想必你也清楚。正道也好,歪理也罷,我都懶得跟你說。我就不講理了,我就欺負你了,你能把我怎麼地?第三條無非打的是拿錢買地盤的主意,與我的要求相距太遠,楚帝與譚相還是留着銀子自己花吧!”
楊致一口的大實話,大夏這邊的軍士聽着親切解氣,南楚一方的書吏與親衛則是相顧無語。傳聞此人文武全才,先前還是文縐縐的說話,怎麼變起臉來跟個市井無賴似的?
張博虎笑意不減的道:“既是和談,應該是力爭一拍兩就,而不是一拍兩散。勞煩楊兄給個實價,可否?”
楊致也無心囉嗦:“第一條我就不說了。第二條我可稍作退讓,但南楚償付大夏軍費黃金十二萬兩,或是現銀八百萬兩,外加糧秣五十萬石,卻是錢一文不能少,糧秣一粒都不能減。”
張博虎仍不着惱:“還請楊兄直言相告,能退讓到什麼地步?”
楊致答道:“其一,我軍中軍行轅及陳準所部,可讓出孝感,退至隨州。其二,我軍衛飛揚所部錢放的先鋒部隊,可從江州撤軍,退至安慶。”
張博虎沉吟道:“夏軍這樣的退卻,只是敷衍了事,並無太大的戰略意義,不過我或也可以勉強交差了。錢好說,糧秣方面是否還有商量餘地?”
張博虎的一句“錢好說”,頓時讓衆人差點驚掉了下巴:你倒是說得輕巧,那可是十二萬兩黃金,或是現銀八百萬兩!大哥,你知道這些錢可以買多少糧秣軍資麼?!
楊致一口回絕道:“沒得商量。糧秣一粒不能減。”
其中玄機,二人均是心知肚明。與其說張博虎是與楊致辯駁,不如說是解釋給隨行的書吏與親衛聽:“楊兄,你我都是明白人。我真若答應向大夏償付那許多錢糧,必會背上賣國的罵名,受千夫所指,萬世唾罵。大楚要麼整頓兵馬決死一戰,要麼乾脆納土請降。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敢問楊兄,大夏若非錢糧難續,軍資不濟,還會答應與大楚議和嗎?亂世和約不過是一時苟且,豈能當真?且不說大楚錢糧自給尚且艱難,單就軍械而言,即便有心花費重金購置,如今夷州爲你所據,海路由你把持,你會賣嗎?大楚又能買得到嗎?大楚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只能、也只剩下原先的積攢下來一點家底了!”
“你我乃是故舊之交,你與秦氏是何關係,無須多言。我強行綁架秦氏,委實是出於無奈。你之所以索要鉅額軍費,應該也早已想到了。我設謀聲言向你行賄黃金萬兩,就是爲了給你提個醒。秦氏在大楚廣結人脈,與朝中衆臣的利益牽扯盤根錯節。將其連根拔除並不難,我若爲之,則等於是斷了許多人的財路。值此危難時刻,妄自成爲衆矢之敵,莫如放秦氏一馬。好歹算是取之於楚,用之於楚!”
“你我若能代表兩國訂立和約,此節不能寫入其中。非要寫入的話,寫得太多大楚必會朝野激憤,只能寫個三五萬兩聊以應景。糧秣一事亦是同樣的道理,最多償付十萬石。”
楊致依然不爲所動:“張兄既是把話說開了,秦氏在南楚餘下的黃金,不要也罷。我還是那句話,糧秣一粒不能減!張兄若是做不了主,不妨回去請示過後再來。我不急。”
張博虎搖頭道:“其實我也不急。說到底還是因爲我心存僥倖,低估了大夏新君的決心與意志。我原本以爲,雙方來來去去的接洽、大楚遣使前往長安慢慢磨泡、加上往返所需時日,就算兩國和議不成,少說也能耗到明年開春之時。”
“但一聽說夏帝明旨命你主持和談,我就知道大楚必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了。奈何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換作他人爲使,將會是何情形,我想都不敢想,只得向譚相主動請纓。”
楊致悠然笑道:“知我者,張兄也!你來都已經來了,成與不成,總要給楚帝與譚相一個說法吧?利用秦氏衝抵南楚償付的軍費,而且不能公諸於衆,連我都認爲是出乎意料的神來之筆,楚帝與譚相必會以爲佔了天大的便宜。”
“與此同時,你能說動我讓出孝感、退至隨州,解江州之危,已經是掙足了面子,該滿足了!比較而言,南楚家大業大,五十萬石糧秣又算得了什麼?我敢跟你賭,楚帝與譚相眼睛都不眨就會答應!而你爲了獲取更多的資本,以與大夏、或是與我抗衡,也必會悶聲大發財,對他們予你的加官進爵安然受之。”
“張兄,趁着天色尚早,吃完午飯便趕緊回去吧!你下次再來與我簽訂和約之時,我們定要一醉方休!”
“你贏了。”張博虎面無表情的道:“我不得不承認,你又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