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夏軍制,由尉官提拔至將官,等於邁入了成長爲高級將領的門檻,于軍官升遷而言是等同於里程碑似的關鍵一步。即便如此,在受皇帝直轄的二十萬精銳禁軍當中,領驍騎將軍、先鋒將軍實銜的統兵將領人數上百,皇帝哪兒有那麼多閒工夫一一召見?皇帝縱然記性甚佳,認識三五幾個上十人還不足爲奇,哪兒能把數百張面孔都記住?這個層面上的將領,平日若得有機會覲見天顏,無不視爲畢生莫大的榮耀。這位名不見經傳的驍騎將軍王文廣,若非周挺的鐵桿心腹,周挺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委以重任。王文廣若真是蒙老太尉陳文遠力薦,皇帝親自召見加恩擢升,又豈會不認得皇帝?
皇帝用人雖然不拘一格,但素來以功業見賞爲宗旨。俗話說打鐵還需自身硬,否則莫說是陳文遠,誰的面子都白瞎。衛肅是皇帝的兒女親家,且貴爲當朝太尉,其獨子衛飛揚從軍之初也必須從小小校尉幹起。楊致一戰成名,一夜之間被奉上神壇,都說人非聖賢,心底還是不自覺的有些傲氣的。但他領兵迎駕之時,只是點了十個平時不太得志、素不相識的青年都尉,用來卻頗爲順手。而自昨夜事起至今,受禁軍大將軍周挺信任重用的嚴方、韋志高、張安等人,僅只是都尉一級的下級軍官,表現均是可圈可點,言語行事殊少紕漏。
楊致心中早已存了這樣的感慨:大夏軍中真是藏龍臥虎、人才濟濟!這個王文廣胸中若無幾分過硬的真貨色,無論陳文遠還是皇帝,恐怕絕難看得上眼。皇帝重掌乾坤已成定局,王文廣勢必將會崛起爲軍中新貴,如今切不可小覷看輕了他。
皇帝發話傳召王文廣見駕,楊致自然應聲領命。他威名赫赫已先聲奪人。早有認出他禁軍兵士前去通稟。策馬徐徐走出不到百丈,便有一人在諸多兵士簇擁下,急步匆匆迎上前來。宮門外火光通明。楊致看得真切,差一點啞然失笑。心知定然是奉命圍守皇宮的王文廣無疑了。來人大約二十五六歲年紀,五短身材其貌不揚,若非鎧甲鮮明一身將官服色,與市井間的尋常販夫走卒並無多大分別。
王文廣近前勒馬問道:“果真是大名鼎鼎的飛虎侯駕到麼?末將王文廣,奉周大將軍之命領兵宿衛大內,軍命在身不便下馬相迎,萬乞恕罪。末將久仰飛虎侯英名,卻福緣淺薄。未能識得尊顏,一直引爲憾事。敢問閣下,趁夜到此有何貴幹?”
此人年紀不大,幾句話看似說得極爲客氣恭敬,要表明的意思卻是一樣不落:第一,我不管你是誰,我只聽命於周大將軍
。第二,我沒見過你,不認識你,口稱“閣下”而不稱之爲“侯爺”。是因爲我還沒有證實你的身份。第三,我是奉命宿衛大內,你是來幹什麼的?
早在夏曆武成二十三年。也就是前年,王文廣便已獲封驍騎將軍。像上年禁軍將領選拔這樣的軍中盛事,他這個級別的將領豈有不抽隙到場觀戰之理?楊致敢用腦袋打賭,他只是與王文廣沒有過正式接觸,王文廣萬分之萬是認得他的。王文廣之所以故意裝作不認識,那是因爲自己身擔重責,上關是否改朝換代,下關闔族身家性命,哪兒容得半點差池?你楊致立場不明、來意不詳。我怎麼知道你是站在哪一邊啊?是以預先把坑挖好,待到苗頭不對用來作爲藉口。好放手跟你翻臉廝殺呢!
楊致一眼便看穿了王文廣的心思,既理解。也欣賞。現在萬萬不是好強逞能的時候,你“不便”下馬相迎是嗎?那老子下馬總行了吧?下馬語帶雙關的笑道:“鄙人正是欽封飛虎侯楊致。將軍心思伶俐盡忠職守,委實令人佩服。將軍有軍命在身不便下馬,楊某雖是奉旨傳召將軍見駕,倒是沒覺得有什麼不方便。”
照例亮出金牌,正色道:“將軍不認識楊某不要緊,可識得這如朕親臨的御賜金牌麼?你擢升驍騎將軍之時曾經覲見面聖,如今皇上近在咫尺,可還識得皇上天顏麼?周大將軍直屬驍騎營麾下都尉嚴方,昨日與你一同領兵受命,你可還認得麼?哦,對了,嚴方部下人馬已被皇上收作親衛,嚴方也已經不是都尉,而是皇上親口加封的先鋒將軍了。”
就在王文廣面現猶疑的一轉念間,皇帝遠遠朗聲笑道:“致兒,你務必對朕的驍騎將軍說話客氣一些,免得嚇壞了他。”
事實上楊致照面這番話一說,王文廣心中的一切疑慮便已不復存在。皇帝肉麻的招呼話音未落,王文廣就猛地一個激靈翻身下馬,盯住楊致手中的金牌看了幾眼,又徑直越過楊致奔上前去,誇張的定了定神盯着皇帝看了片刻,才伏地行了叩拜大禮:“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微臣自知責任重大,是以迎駕來遲,纔會對飛虎侯狂妄不敬,實在是罪該萬死!”
這哪是在請罪啊?分明是在表功嘛!楊致不禁聽得大皺眉頭,腦子裡立馬閃過一個熟悉的念頭:此人的表演雖然還稍顯生澀,火候卻拿捏得分毫不差。又一個極具表演天分的優秀演員!偏偏還碰上了一個百年難遇的機會!嚴方的謹慎自然真切毫無做作痕跡,王文廣與嚴方絕非同類人物。可陳文遠與周挺投身軍伍數十年,都是閱人無數的老麻雀了,難道兩人都會看走了眼?楊致本能的覺得,日後與此人打交道,只怕還是多留個心眼爲好。
皇帝在馬上伸手虛扶,呵呵笑道:“文廣,你自知責任重大,行事細謹原是理所應當,朕心甚慰啊!你忠心可嘉,又何罪之有?飛虎侯也不是心胸狹窄的庸俗之人,朕敢保他絕然不會計較,反而會對你欣賞有加。你且免禮平身,現今宮內宮外是何情形,快快向朕奏來!”
“微臣不才,承蒙皇上恕罪謬讚,雖肝腦塗地不能報也!”王文廣既然頗具表演天賦,當然不會蠢到乍一見面就將威權極盛的楊致得罪了,不慌不忙的起身面向楊致躬身致歉:“末將職責所繫,方纔對飛虎侯不敬也是情非得已,萬望侯爺海涵。”
楊致曬然一笑,抱拳回了一禮:“將軍忒過客氣了
。情勢緊急,將軍還是快向皇上回奏吧。”
王文廣這纔回身重又拜倒奏道:“啓稟皇上,微臣於昨日酉時奉周大將軍軍令領兵八千出營,亥時初刻抵達宮外,亥時末刻佈防完畢。大將軍嚴命微臣只能在宮外圍守宿衛,不可任宮中走出一人。非再度親見大將軍手書軍令,不可縱兵踏入宮中半步。微臣不敢有絲毫大意,自問至今尚無失職之嫌。在微臣佈防之時,內廷禁衛將軍趙天養登上門樓,幾次三番出言不遜,甚至口出忤逆之言喝罵微臣,微臣都未予理睬,更嚴令約束部下兵士,不得主動向內廷侍衛挑起武力衝突。”
皇帝心中至此完全踏實下來了,點頭讚道:“很好。文廣,你做得很好。你這一功,朕給你記下了。”
王文廣面不改色叩首回話道:“此乃微臣分內應盡之責,微臣不敢居功。”
王文廣的話戛然而止,絕口不請示下一步該怎麼辦。他領兵圍守大內,不到一個時辰就迅速完成佈防,而且未與內廷侍衛爆發武力衝突,受到皇帝幾次言語褒獎,並未有得意忘形的失態之舉,反而鎮定自若應對得體,由此可見此人確有人所難及之能。
楊致說王文廣心思伶俐一點不假,現場除了皇帝,還有一個兇名卓著的楊致,中間還隔了一個禁軍大將軍,怎麼也輪不到他王文廣一個小小驍騎將軍有說話的份。在這個當口,一句話都有可能在現在或者將來,乃至數十年後都仍有可能牽涉到數以千百計的人命,只要是沒有燒壞腦子,誰又敢替皇帝做主?
直至此刻,皇帝與太子父子之間的這次較量已成徹底一邊倒之勢,再討論勝負已純屬多餘。皇帝作爲亂世陰騭梟雄之主,按理說這個時侯無需任何人幫忙拿主意。只見皇帝幽幽望向宮中,陰森森的問道:“致兒,事不宜遲,你說朕到底是走進宮去呢?還是殺進宮去?”
連王文廣都知道不去觸皇帝這個黴頭,更何況是楊致?搖頭嘆道:“皇上,恕臣直言,這既是國事,也是皇上的家事。皇上如何進宮,眼下只有太子才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
這還用你說?若是太子主動投降自縛認罪,皇帝兵不血刃重回皇宮,或許還有那麼一點擔當殺子惡名的顧忌,太子或許尚有一線生機。若是太子如飛蛾撲火般頑抗到底,難道皇帝還會假惺惺的跟他講什麼客氣?秦用、嚴方、王文廣等人不約而同的暗罵楊致狡詐,又不得不佩服他不假思索張口就答的急智。
“哦?哈哈哈哈……。”皇帝聞言一愣,隨即仰天大笑起來,但笑聲中絕無愉悅之意,而是充滿無奈的悲涼:“國事?家事?天家無父子,帝王無家事!朕知道……,朕早就知道!大夏之憂,不在對外征戰不利,而在禍起蕭牆!朕今日倒要看看,朕這個寶貝兒子的成色到底如何?”
驟然停住笑聲,厲聲喝道:“王文廣、嚴方聽旨:王文廣於皇宮四門外架設火炮勁弩、多備雲梯,等候朕的旨意。此間宮內敢有頑抗逃匿者,無論其是何身份,哪怕是皇子皇妃,無需請旨,一律格殺無赦!給朕盯死每一寸宮牆!但有一隻蒼蠅飛出宮去,朕唯你是問!嚴方護駕前往正門,召那逆子與趙天養見駕答話!若是盞茶功夫沒有迴應,——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