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燃燒了很久,染紅了幾乎半個天空。
當那沖天的大火終於慢慢熄滅的時候,晦暗的天幕東方也已經透出了淡淡的晨光,照耀在每一個人蒼白而倦怠的臉上。
我幾乎有些站立不穩了,裴元修始終陪在我的身後,讓我靠在他的懷中。
原來以爲我已經很虛弱了,可沒想到的是,當正覺和尚火化之後,先倒下的卻是點火的顏輕涵。當他帶來的那些侍從一擁而上將他扶着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連呼吸都很微弱了,寺裡的人把他安排去了正覺的禪院,在那裡熬藥施診,又足足的忙碌了一整天,他才終於醒過來。
那雙淺色的眼睛慢慢睜開,顏色雖淺,卻意外的明亮,立刻映出了坐在牀邊,低頭看着他的我的身形。
然後,那張蒼白的臉淡淡的浮起了一絲笑意。
“你醒了?”
“……”
“你的情況,好像比起小時候,更嚴重了一些。”
“……”
“這些年,都沒有痊癒麼?”
顏輕涵靜靜的躺在牀上,看了我一會兒,轉過頭,看了一直候在那裡的幾個侍從一眼,那些人立刻圍了上來。
他們似乎早有準備,托盤上放着一小碟青鹽、一隻漢白玉圓杯裡盛着不溫不涼的水,他勉強起身,靠在牀頭用青鹽漱口,將水又吐進另一隻白瓷杯中,接下來又來了兩個侍從封上熱水和毛巾,爲他小心翼翼的擦洗臉龐。
做完了這一切,才又轉過頭來看着我,輕咳了兩聲,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的事我已經不去強求了。”
不知爲什麼,看到他剛剛的做派,再聽他這句話,我有些想笑。
不過,當今的中原大地上,所遺的所謂名門世家,族譜最多能往上追溯幾代,而顏家在西川經歷數百年風浪屹立不倒,他身爲顏家的公子,做派富貴些,倒也理所應當。
於是,我岔開了話題,問道:“那你這次,爲什麼來?”
他接過侍從遞來的手帕擦了擦嘴角,聽到這話,擡起頭來看着我,像是想笑:“輕盈,我的父親過世。”
“……”
“我來送他,也來接他。”
“……接他?”
“他是顏家的人,他的遺骨,難道不應該進入顏家宗祠?”
這話出來,我到愣了一下,半晌才慢慢道:“可他出家了。”
“我當然知道,他修行了幾十年,早已是天目寺的高僧大德,”說着,他看着我的眼睛,平靜的道:“既然如此,那麼就更應該明白,他留下的不過是一幅臭皮囊,連他都不吝惜,又何必去在意葬在何處,供奉在何處?”
看着他淡淡的眼瞳,我突然覺得之前想要說的很多話,全都說不出來。
沉默了許久,我臉色蒼白的從那間禪院裡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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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我聽說寺裡的老僧們已經同意了,讓顏輕涵帶走正覺的骨灰,只將他生前所穿的袈裟僧袍當做他的遺骨,供奉進了塔林的一座石塔裡。
聽到這個消息,裴元修對我道:“你那個堂弟,倒是很有手腕的一個人。”
“……”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本事,把一個寺廟住持的遺骨帶走的。”
這個時候我正在收拾我們離開天目寺要帶走的行禮,剛剛把離兒的一件小衣服疊好,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的一笑,道:“顏家的人,從來都很有手腕。”
他聽到這句話,彷彿愣了一下。
我淡淡的一笑。
等我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便有侍從進來將我們的東西都拿了出去,只是一會兒,這間廂房就空了起來。
而一出門,其他幾個人也全都準備好了。
大家都一起往外走。
我慢慢的走到裴元豐身邊,說道:“佔真的那件事,你如何處理的?”
裴元豐回頭見是我,點了一下頭,道:“我留了幾個人在這裡,隨時等着消息。顏公子的意思是,這件事不用再查下去了。”
“他是這麼說的?”
“嗯。”
我想了一會兒,點點頭:“也好。”
話說完,我們已經走到了天目寺的大門口,剛一邁出門檻,就聽見外面一陣喧鬧聲,還有離兒的大笑聲,我急忙擡頭一看,卻見無畏和尚將離兒舉得高高的,然後突然把她抱着頭朝下的往下放,差一點就要跌倒地上了,又忽的一聲把她舉起來。離兒長這麼大,大概還沒有這樣玩過,興奮的尖叫着。
她一轉頭看見我,立刻高興的道:“娘!”
無畏和尚也看見了我,急忙把離兒放下來,走到我面前:“大小姐!”
我有些詫異的看着他。
我倒不是吃驚他跟離兒這麼瘋玩,而是看見他雖然還和平時一樣穿着僧袍,但肩上卻掛着一個褡褳,臉上也一掃之前知道我要離開時黯然的神情,笑眯眯的看着我,我問道:“無畏叔,你這是——”
“灑家跟你一同去成都。”
“啊?”我大吃一驚:“你跟我們一起走。”
“嗯。”
“可是——寺裡的人,你難道——”
無畏和尚笑道:“這可是住持師叔臨行前跟我交代的話,他們哪敢阻攔。”
“什麼?”我又是一驚:“二叔?他跟你交代什麼了?”
“那天晚上大小姐見了師叔回去之後,師叔又把我叫回去,讓我要多顧着大小姐,尤其不要讓人傷着你了,”說着,他嘿嘿的笑了起來,摸着自己的光頭道:“灑家先前都把這事兒忘了,師叔圓寂之後,灑家纔想起來,這不就是讓灑家跟着大小姐麼?”
我的心裡不由的一悸。
半晌,纔有些沙啞的道:“二叔他,讓你多顧着我?”
“對啊。”
“那,那他還說什麼了?”
無畏和尚又想了想,道:“正覺師叔說,大小姐是個能幹的人,性格太堅強,感情卻太脆弱,這樣的人最容易受傷的。要灑家記着,一定多顧着大小姐一些。”
“……”
聽了他的話,我一時竟有些回不過神來,傻傻的站在那裡。
性格太堅強,感情卻太脆弱?
這,竟是正覺和尚對我的看法?
我幾乎無法相信,我的長輩,一個幼年時只有數面之緣,而長大後,也只十六年才見了一面的二叔,會對我做出這樣的評價,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我的心上。
不知是因爲心頭的痛楚,還是一些已經無法挽回的遺憾,我只覺得眼眶越來越熱,眼睛也越來越紅,這時,離兒走過來抱着我的腰,仰頭看着我:“娘,你怎麼了?”
我低頭看了她一眼,勉強將淚意嚥了下去:“娘沒事。”
“娘是要哭了嗎?”
“不是。”
“那孃的眼睛怎麼紅了?”
“娘是覺得高興。”
“啊?爲什麼這麼高興啊?”
看着她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傻樣子,又擡頭看了看無畏和尚孩子一般的笑容,我只覺得滿滿的幸福盈於懷中,之前心裡的陰霾,沉重,也在此刻一掃而空了。
就在這時,身後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回頭一看,是劉輕寒和顏輕涵,他們倆一起走了出來。
一看到他們倆,這裡的許多人,臉上的表情都沉了下來。
雖然顏輕涵是正覺的兒子,寺裡將他和他帶來的人都安排去了正覺之前住的那個禪院,但我知道,私下裡,顏輕涵搬去了傅八岱之前的居所,和劉輕寒一起住。
幾天的時間,我不知道他們會談什麼。
也不知道,劉輕寒會知道多少。
這些天,我幾乎沒有見過他們,也沒有去打聽任何關於他們的消息,劉輕寒的記憶恢復與否,他會知道多少關於過去的事,的確是件大事,可經歷過正覺和尚的這件事之後,我越發覺得,有的事情,也許只能等老天來安排,又或許,老天是早有安排,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平靜的接受,將一切都做得更好,讓這件事儘量往好的方面發展,而已。
這樣想着的時候,他們兩出了天目寺的大門,走到我的面前。
一低頭,就看見顏輕涵懷裡抱着的靈位。
我微微蹙眉,還沒來得及開口,倒是他先輕咳了兩聲,然後對着我和劉輕寒道:“我們三個同門,是不是應該見個禮?”
“……”
“……”
我和劉輕寒都愣了一下,同時看向他。
他又接着道:“不過,我現在不方便,罷了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和劉輕寒都同時鬆了口氣。
我想了想,道:“輕涵……”
話剛出口,兩個人都擡頭看向我,我頓時愣了一下。
劉輕寒一時也無話,顏輕涵淡淡的勾了一下脣角,道:“師傅起這個名字,也實在是爲難我們倆了,當年就一直鬧笑話。這樣吧,輕盈,你叫我的小名如何?”
“……”
“過去,你也常叫的。”
“……”
我猶豫了一下,慢慢的開口:“阿棄。”
“嗯。”
劉輕寒看了他一眼。
此刻,我也已經顧不上週圍的人那些詫異的眼神,說道:“你不是要把二叔帶回宗廟,葬入祖墳嗎?”
“不錯。”
“祖墳是在西山。”
顏輕涵淡淡的說道:“你好像忘了,顏家的規矩,家人過世之後,都要先在主宅供奉七日。”
我的心裡頓時咯噔了一聲。
“你,要帶二叔回成都,主宅?”
“這是我爲人子女,當盡的責任。”他說着,看了我一眼:“輕盈,你不會,不願意讓父親回主宅供奉吧?”
我搖了搖頭:“當然不會。”
且不說就算顏貽之是庶子,也照樣擁有回主宅被供奉,死後葬入祖墳的權力,就算他沒有,我作爲晚輩,也斷不敢對他的身後事去指手畫腳的。
只是——
我下意識的回過頭,看向一直靜靜的坐在輪椅裡,沉默的看着我們的顏輕塵。
顏輕涵,要回顏家主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