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聽說海蛇幫的人也很兇狠的,不知道這一次,他們打起來,結果會是如何。”
我的心裡還想着那批佛郎機火炮的事,也沒有太在意她的憂慮,只順口說道:“之前他們打的那一次,不是很厲害嗎?那些——海蛇幫的人,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應該不會有什麼困難吧。”
薛慕華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憂慮卻更深了一層,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心生疑惑:“怎麼了?”
“那只是一小股海盜而已,而且他們根本沒有武器,跟大哥他們打起來當然完全沒有勝算。”
“也對。”
“但,海蛇幫真正的勢力,聽說不弱。”
“哦?”
“我聽他們說,其實這片海域原本是有很多海盜的,只是,據說因爲這幾年一直實施海禁,海上來往的商船漸漸少了,那些海盜們無處劫掠,有的撐不下去,就索性回到陸地上,繼續去做那沒本的買賣,但有一些——”
我急忙問道:“有一些如何?”
“有一些爲了維持生計,壯大勢力,就結盟了。”
“結盟?”
“對,結盟。”她點點頭,說道:“那個海蛇幫,聽說之前的勢力也並不算大,但因爲結盟的關係,吞併了很多其他的海盜隊伍,現在的勢力越來越大,已經是東海這一片最大的海盜勢力了。”
我立刻皺起了眉頭:“既然他們能吞併其他的海盜隊伍,爲什麼渡海飛雲沒有?”
薛慕華搖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道不同,不相爲謀吧。”
道不同,不相爲謀?
我聽着這話,琢磨了一下,心裡倒也明白了一些。
鐵面王在海上這麼多年,雖然被人認成是海盜,但他不是真正的海盜,他也沒有去劫掠過那些商船,而是一直在海上巡邏,杜絕那些想要出海尋找佛郎機火炮的人的妄想,這樣的行動完全沒有利益可言,而那些貪婪的海盜要的就是燒殺搶掠得到的財富,和他們那樣的人一比,鐵面王的行動其實更像是一種——苦行了。
的確是:道不同,不相爲謀。
難怪,渡海飛雲雖然勢力很大,卻沒有能繼續壯大。
“如果這一回真的打起來……”薛慕華憂心忡忡的說着,眉心也出現了幾道深深的褶皺,沉默了半晌,她輕嘆了口氣:“哎,爲什麼一定要殺人流血呢?”
我看了她一眼。
她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也看向了我,眼神中透着一點淡淡的疑惑,像是在問我到底在看什麼。
我想了想,說道:“慕華小姐,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元豐這一次也出海了,你知道嗎?”
她的表情頓時僵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偏過頭去避開了我的目光,淡淡道:“我,我知道。”
“你知道?”
“之前渡海飛雲和顏輕涵的船對戰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船出現了。”
“……”
“只是,我落水之後,因爲那一帶太亂,他們並沒有發現我,而是追着顏輕涵的船走了。”
我急忙說道:“他一定以爲,你還在那艘船上。”
她沉默着,默認了。
這一點,也沒有什麼可否認的,裴元豐不可能看到她落水了還不聞不問。
我又看着她有些茫然無措的表情,過了一會兒,輕輕的說道:“慕華小姐不想見他嗎?”
她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卻問道:“爲什麼這麼說?”
“我覺得,你好像不想見他。”
“而且,不只是現在不想見。”
“你,什麼意思?”
我看着她有些愕然的,又有些閃避的眼睛,輕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道:“慕華小姐是在送親的途中遇到那個意外,然後你趁亂逃走了,對嗎?”
她點點頭,又立刻說道:“是韋正邦的人想要劫持我。”
我也點了點頭,說道:“既然是趁亂逃走,爲什麼不是往城內逃,而是往城外逃?”
“……”
她被我問得一怔,但立刻說道:“是他們有人在攔我!”
我點了點頭:“有人攔你的路,所以你過了橋,但過橋之後,照樣有路可以迂迴,成都城的路四通八達,你不可能找不到一條繞回來的路,可我後來聽說,你是直直的往城外走,一直到你的馬力竭,被他們擒住。”
“……”
“你的確不想被韋正邦他們抓住,但似乎,你更不想回到顏家,更不想回到當時你的喜堂上,對嗎?”
薛慕華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了起來。
卻怔怔的,沒有說話。
我幾乎已經可以肯定我的猜測了,長嘆了一口氣,問道:“爲什麼?”
她倉惶的表情顯得那麼無助,好像一下子整張假面具都被我打碎了,露出了她不肯輕易示人的軟弱,而她所有的淡然的戒備也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效用,甚至連支撐身體的力氣都被抽去了,踉蹌着後退了兩步,一下子跌坐到了我的牀上。
此刻的她,甚至比之前的我,還要軟弱無力。
但,我還是堅持的問她:“爲什麼你要這樣做?你明明知道那天是你和元豐的大喜日子,你也明明知道,他有多擔心你。”
“……”
“爲什麼你不回到他的身邊?”
“……”
聽着我一句一句的逼問,薛慕華的身子微微的顫抖了起來,眼角也有些發紅了,她沉默了許久,擡起頭來看着我,臉上出現瞭如同孩童一般倉惶無助的神情,柔軟得讓人心疼:“我,我不是故意的。”
“……”
“我只是——我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突然就那樣做了。”
“……”
“我,”她咬着下脣,脣瓣被她咬得發白:“我也不是不知道爲什麼,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看着她有些語無倫次的,我慢慢的坐到了她身邊,輕輕的說道:“你不想和他成親嗎?”
她沉默的搖了搖頭。
Wωω●тт kΛn●C○
“你不想見他?”
她搖了搖頭,卻像是有些猶豫的,過了一會兒,又點了一下頭。
我立刻道:“你怕見到他?”
“……”
“爲什麼?他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薛慕華急忙搖頭:“他沒有,他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只是——”
“只是什麼?”
她看着我,好幾次欲言又止,下脣瓣幾乎都被她咬破見血了,她掙扎了許久,終於說道:“我只是,看到他打仗的樣子,覺得——覺得他好陌生。”
“……!”
她看着我的目光立刻變得倉惶而恐懼了起來,甚至我挨着她坐的時候,感覺到她的肩膀也顫抖得厲害:“在年寶玉則,我看到他那樣殺人,一地的死人,全都是血,他的身上全都是血……!”
一時間,我的身體也有些僵硬了。
幾乎是一瞬間,我的意識也回到了那個時候,在年寶玉則的三軍會戰,那幾乎完全被鮮血染紅的一個夜晚,被鮮血染紅的那一段記憶。
那大概是我們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都無法忘卻的噩夢了。
我記得那個時候,她一直坐在裴元豐的身後,每一個被裴元豐斬殺的東察合部的騎兵都死在她的眼前,每一個人身體裡流出的鮮血都濺到了她的身上,我甚至清楚的記得,她沾着血的手從滿是鮮血的臉上放下來的時候,那種恐懼的模樣。
雖然她早就知道裴元豐是個什麼人,也一定明白戰爭是怎麼回事,可真正親歷的,和聽說的,完全是兩回事。
她是醫者,是懸壺濟世,治病救人的醫者,但那一夜,她未來的丈夫讓她看到的,卻是和她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鮮血,屠殺,慘叫,絕望。
那是她根本無法瞭解,也絕對不可能融入的一個世界。
這時回想起來,自從那一夜之後,她就一直顯得很沉默,尤其是當我們在天目寺停留的那幾天,連我都清楚的感覺到了她的心不在焉,雖然裴元豐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陪她上,也絲毫沒能讓她的情緒好起來。
而後來,當我們回到成都之後,顏家上下就一直在忙着他們倆的婚事,但那個時候,作爲新娘子原本應該忙於新婚事務的她,卻接連好幾天都去醫館,似乎在有意的避開裴元豐。
當時,我們就曾經懷疑過,她有沒有可能恢復記憶,但答案是否定的,畢竟她服下的洗髓花劑量很大,恢復記憶的可能性很小。
原來,她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在猶豫了。
我不由的有些緊張了起來,看着薛慕華蒼白的臉上那倉惶的表情,猶豫了許久,才慢慢的說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後悔,不想嫁給他了?”
她一聽,立刻搖頭:“不是!”
“……”
“我不是不想嫁給他,我這輩子除了他,也不想嫁給別人!”
“……”
“我只是——我只是,心很亂。”
她看着我,眼中流光四溢,幾乎要落淚下來,哽咽着道:“我不是不想嫁給他,我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跟他說,我知道他沒有錯,如果他不上戰場,死的可能就是我的親人,更可能是他。我只是,怎麼都忘不掉那個晚上的事。”
“……”
“我們的婚事早就定下來了,我一直盼着,他也一直盼着。好不容易打完了仗,而且顏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在爲我們的婚事準備,如果我告訴他,我不想嫁給他了,那會傷害他,也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想給自己一點時間想清楚,可是我又怕,如果我悔婚,就沒有辦法回頭,也會讓他受傷害。”
我輕輕道:“所以那個時候,你是下意識的,就往城外走。”
“……”
“你想趁那個機會離開,讓自己有時間想清楚,他也不至於因爲你‘逃婚’而被人恥笑,畢竟,那是一場意外,對嗎?”
她輕輕的點了點,又擡頭看着我,問道:“我這麼做,是不是很不應該?是不是對不起他?”
我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可是看着她倉惶的神情,卻也說不出其他的話。
想了很久,我才輕輕的說道:“你也沒有錯。”
“……”
“你不願意帶着糊塗和勉強嫁給他,是你尊重自己;你不願意悔婚傷害他,是你保護了他。”
“……”
“只是,你實在不應該這樣做,讓他擔心。”
我的話,雖然責備了她,但也讓她稍微的放下了心中的內疚,原本倉惶的神情也稍稍的放鬆了下來。
她低着頭沉默了很久,才又對我說道:“其實,我也並不認爲他做錯了,真的,年寶玉則的那場大戰,是他保護了所有的人,保護了西川不受那些騎兵的侵害,他是對的。”
我的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的確,戰爭是世上最大的惡事,能夠避免戰爭,就應該儘量去爭取。
可是,這也並不代表我們就可以任人欺壓,任人宰割,反抗**的人就算戰至最後一個,那精神也不會倒下!
我微笑着看着薛慕華,還沒來得及去勸慰她什麼,又聽見她輕輕的說道:“其實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也越來越理解他,尤其上了這艘渡海飛雲,見到了大哥之後,很多事情,我也都想得通了。”
“……!”
我的心裡突然咯噔了一聲。
她說的大哥是——鐵面王?
上船這麼久了,我見到了鐵面王,也知道了當年的太多事,以至於我的思緒都有些紊亂了起來,可一直到現在我才理清一些事情。
鐵面王!
我下意識的看向薛慕華,她提起鐵面王的時候,臉上是十分信服的,溫柔的表情,那讓我立刻感覺到了一絲不安,甚至惶恐。
我吞了一口口水,說道:“慕華小姐,你見過鐵——見過那個,面具——”
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跟她說,倒是薛慕華坦然的說道:“你是說鐵大哥的那個面具吧,我見過他的樣子。”
我頓時呼吸都侷促了起來,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你,你見過他的臉了?”
“嗯。”她點了點頭,說道:“我被他們救起來之後,剛剛醒來,看到他的面具,還以爲見到鬼了,就打了他的臉,結果就把面具打了下來,看到他的臉了。”
“那你,你想起什麼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