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衆人一起看着靜靜地躺在千年玄冰棺中四周擺滿鮮花安詳如剛剛睡去的童顏,李太醫瞪得比銅鈴大的眼被大磊那大紅的壽衣映的殷紅殷紅。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她竟然真的把一個三頭六臂的妖孽變成了兩個人!
更可氣的,萬歲竟然爲這麼小的一個屁孩子舉行這麼大的殯葬儀式,竟然還給他用了千年玄冰棺。
那是千年玄冰棺啊。
無價的國寶!
據說此棺可以讓屍體保持千年不腐,傳說當年身患絕症的南夷始祖就是用這千年玄冰棺保存了身體,被後世的神醫偶爾發現給救活了。
當然,這都是傳說。
但,就是因爲有這樣的傳說,纔給這千年玄冰棺蒙上了一層神秘面紗,使得它價值連城,素有國寶之譽,萬歲纔會在沈鐘磬平定南夷後點了名討要這口千年玄冰棺。
現在,萬歲竟然用它裝殮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屁孩子,只爲了大家能夠透這晶瑩的玄冰,看到裡面那個栩栩如生的孩子和上京回春醫館中那個躺在重症監護室裡的孩子是一對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只爲了昭告天下人,當年,長寧公主生的並不是三頭六臂的妖孽……他們只是一對胸腹相連的雙胞胎兄弟。
白白地爲回春醫館傳了名!
現在,整個大周沒有不知道回春醫館的了吧?
有沒有搞錯啊?
當初向長寧公主推薦甄十娘,他要的並不是這個結果啊!!!
唯一令李太醫感到欣慰的是,因治死了大磊,甄十娘被萬歲削了從四品的遊醫。
而甄十娘因有盧俊等人照應,手術中好歹沒有累昏,可術後卻也睡了五天。一醒來就聽說小磊術後感染了。
二話沒說,她撂下飯碗就來了上京回春醫館。
“……小磊怎樣了?”瞧見匆匆跑出來的秋菊,甄十娘問道。
“……聽說小磊突然發熱不醒人事,連將大人和溫大人都來了,和盧先生等人一起調整了方子,大家守了一天一夜,小磊今兒凌晨就醒了,已經沒事了。”瞧見甄十娘臉色還好,秋菊暗暗舒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扶她下了馬車,“就怕您醒了後擔心,奴婢一早就讓人傳信了,都是丫鬟沒說明白,害你虛驚一場。”因大磊殯葬後。上京回春醫館的病人一下子多了一倍,所有人包括小醫護都應接不暇,秋菊只好讓小丫鬟回去傳信。
“……我本就惦記着要過來的。”第一次在這麼粗陋的條件下做連體兒分離手術,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手術,小磊的肝腎都做了修整,說不擔心是假的。
聽丫鬟的描述,小磊應該是肝昏吧?
也難爲盧俊這些人能再一次把他救回來。他們可都是第一次接觸,也只聽自己在術前提過各個器官修復後可能發生的症狀罷了,心裡想着,甄十娘欣慰的同時。也爲自己這俱身體生出一股迴天無力的悲哀。
她加快了腳上的速度。
因治死了人,甄十娘又被罰,忙碌有序的醫館中四處糜蕩在一股低迷沉重的氣息,瞧見無論是導診小醫護還是出藥收款的。一個個都如喪考妣似的陰沉着一張臉,甄十娘不由皺皺眉。
“……夫人!”幾個小醫護迎上來。聲音裡有股驚喜,只看到甄十孃的瞬間眼淚差點掉下來,一個個極力壓制着心裡的難過,刻板肅穆地看着甄十娘。
甄十娘怎麼看怎麼像是在默哀,她不由停下腳步。
“……有病原本就痛苦,再看到你們這樣一張臉,病患的心情怎麼能好!”她目光一一掠過衆人,“秋菊冬菊沒給你們講過嗎,要微笑面對我們每一個病患!”聲音不高,卻鏗鏘有力。
衆人紛紛低下了頭。
“……沒有人能包治百病,也沒有醫館能搶救所有的垂危病人,這種事情以後還會發生,我們只要吸取教訓,牢牢地在心裡記住就好,堅決不要把負面的情緒帶到公事中,帶給其他病患!”甄十娘話題一轉,“……去告訴大家,雖被撤了官品,我還是館主,依然會每天來醫館治病救人,回春醫館的天也沒有踏下來,大家該笑還要笑,該做什麼還做什麼!”
“是……”小醫護齊齊應了聲。
“那就笑一個。”甄十娘聲音溫和下來。
大家慌忙做笑臉,只咧嘴的瞬間,眼淚刷刷地落了下來。
甄十娘猛一轉身,大步朝前走去。
秋菊擡腳匆匆跟上去,“奴婢去找盧先生?”
“讓他們忙吧,不要告訴大家我來了。”甄十娘聲音淡淡的,“小磊在哪個病房?”
“……一直在重症監護室。”
“……嗯,再有兩天就可以轉入普通病房了。”放下小磊手腕,甄十娘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真的在古代做成了一個連體兒分離手術!
沒有組織培訓,沒有先進的設備,靠的全是她和盧俊這些人的一腔熱血和一顆救死扶傷的心!
那夜她有多緊張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古代本來就沒有條件做這種手術,至少那天她還沒有條件,事前她心裡一點底沒有的,可是,如果她不做,大磊小磊就都會沒命,她只能閉着眼睛往前衝!
只是,看着小磊那紅斑已經消退了大半的小臉,甄十娘眼前又浮現出另一張一模一樣的笑臉,心底如開了閘的洪水般涌起一陣傷感……
“你們都去忙吧,我自己四處走走。”甄十娘腳步在一號珍室門口停下,忽然,她一轉身朝後門走去。
“夫人……”秋菊叫了一聲。
“……快,快,有急診!”瞧見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被四個人擡着衝進來,門口導診的小醫護大喊。
醫館門口一陣忙亂。
“是胳膊斷了!”回過神,秋菊一步衝過去,“送去四號診室找盧先生!”一邊喊着。秋菊吩咐引路的小醫護,“這裡有我,你快去後院照看夫人!”
來看望小磊,硬被鍾霖拽去幫忙會診的將太醫出了三號診室,聽說甄十娘來了,他匆匆來到一號診室。
“夫人去了後院。”守門小醫護朝將太醫福身施禮。
遠遠瞧見醫館後院蓮花池畔濃密榕樹下,那孤寂落寞的纖瘦身影,將太醫腳步下意識地頓住。
久久,他慢慢來到甄十娘身邊。
甄十娘沒有回頭。
空氣格外的靜謐。只遠處三三兩兩的住院病人在悠閒地散着步。
看着甄十娘孤寂的背影,莫名的,將太醫一陣心痛。
嘴脣動了動,他欲言又止。
“……我和大磊拉了鉤,待他病好了我們一起去偷小磊的菊花。”甄十娘低啞的聲音少有地透着股低迷。
“你已經盡力了。那種情況下能救活一個,就已經是奇蹟!”按他們診斷,大磊和小磊一個都活不了,“萬歲之所以懲罰,也不過是爲了維護皇家的尊嚴,否則,他絕不會放過那天參與手術的其他人。只罰她一個!”從來治死皇家人的太醫輕者流放,重則被殺,像她這樣輕的處罰,還是第一個。
將太醫在心裡大聲申辯。他嘴脣翕動,到底沒有說出口。
大磊終是去了,這在誰心裡,都是痛!
“……我明明可以告訴他這個手術很危險的!”甄十娘忽然把臉埋在手掌上。“聽到我要把他和小磊分開,他快樂地對我笑。貼着我耳邊告訴我獨立後他最想做的事,可是……可是我卻沒有勇氣告訴他,我可能根本救不活他!”
自己只一句肯定的話,一個笑容,他便會高興的大叫大跳,大磊的快樂是那麼簡單,純粹,他是那麼的相信她,毫無猶豫地把生命交給了她。
可是,她卻沒能夠把他救回來!
蔣衡怔住。
無論是手術時的幹練,還是和他談開創回春醫館時的沉穩,即便在上京驛館中各國知名太醫俱對她的病無可奈何時,她依然是微笑的。
他所認識的甄十娘,從來都是樂觀向上,安詳寧靜的,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頹廢難過的甄十娘!
“沈夫人……”蔣衡不知說什麼好,他聲音格外的凝重,“你是人,不是神仙,不能拯救所有的人!”他看着甄十娘背影,“他們只有一個腎臟,就是大羅金仙來也是這個結果,也只能保住一個人!”他微微嘆了口氣,“……我不是浮誇,那日若不是你臨危決斷,果斷地捨棄,今天小磊也活不了!”
醫者仁心,那天面對齊太醫和長寧公主的哭號,不是還知道就一隻單腎不能再分成兩半,他甚至都想和齊太醫一起求甄十娘能不能把那隻單腎切開來,大磊和小磊一人一半!
不捨得啊,是真的不捨!
相信那天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捨,都處在痛苦的兩難中,甚至當盧俊大喊怎麼辦時,他都一片茫然,不是甄十娘臨危決斷,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怕是現在,躺在那冰冷的千年玄冰棺中長眠於地下的,就是兩具冰冷冷的屍體了!
是嗎?
大羅金仙來真的救不活嗎?
甄十娘苦笑。
人也冷靜下來。
“……你記不記得,列子?湯問?”甄十娘忽然轉過身,她面色沉靜,全無剛剛的頹廢,“……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扁鵲治之。既同愈。謂公扈齊嬰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幹府藏者,固藥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爲汝攻之,何如?’二人曰:‘願先聞其驗。’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強而氣弱,故足於謀而寡於斷。齊嬰志弱而氣強,故少於慮而傷於專。若換汝之心,則均於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甄十娘平靜地,一字一字念着。
“夫人這是……”
傳說中神醫扁鵲的確做過換心術……突然提起這個,她的意思……想起大磊就是因爲沒有腎臟而死,蔣衡心砰地一跳,他屏息靜氣看着甄十娘。
甄十娘深吸了一口氣,“也許這只是一個傳說……”可是,一千以年卻真的有人做成功了心臟移植,“可我相信,就像不同的人可以輸血一樣,只要找對了型,理論上人的器官也是可以交換的,只要我們有扁鵲那樣的神藥……”
不是神藥,是抑制免疫類的藥物,移植器官的過程不復雜,簡單說就像斷肢再續一樣,把相應的血管神經接上就是了,關鍵是移植後身體不能排斥這個器官,把移植器官的原理解釋了,甄十娘靜靜地看着蔣衡。
蔣衡呼吸有些粗重,“沈夫人的意思……”
“……你想不想嘗試?”
甄十娘持重的聲音有股刻意壓抑的悸動。
前世那些抑制免疫的藥品都是西藥,古代沒條件製造,不過她相信,就向這一年來她和盧俊一起研究出許多相當於現代抗生素的中藥配方,使他們的開膛剖腹術越來越趨近於成熟一樣,這世上一定也有抑制免疫功能的中藥。
她只要慢慢地把他們找出來!
“沈夫人打算怎麼做?”蔣衡目光閃閃地亮起來。
“回春醫館和太醫院成立聯合小組,把這作爲一個專門的題目來研究……”這就相當於前世那些科研項目,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反覆做上百次上千次的臨牀試驗,這是一個龐大的工程,是一項偉大的事業,不是她一個回春醫館能完成的。
“怎樣?”甄十娘看着蔣衡。
有志者,事竟成,神農嚐遍百草最終成爲醫藥之祖。也許一年內找不到,可是,哪怕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不管多久,只要能研究出來,他們就能救更多的人。
就不會再有大磊這樣的悲劇發生!
蔣衡就想起大磊和小磊的分離手術中那些瓶瓶罐罐,和便捷的血管給藥方式,事後他才聽說達仁堂和回春醫館聯合成立了一個研究小組,專門研究製造那些可以直接往血管裡注射的藥液,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好!”
自發現了那些注射液的好處,蔣衡就一直遺憾太醫院參與不到達仁堂和回春醫館這些新藥的研究中,只能跟在他們屁股後買高價藥,現在甄十娘肯主動伸出手,他怎能錯過!
甄十娘神色一輕,想起自己目前的處境,她鄭重地擡起頭,“我現在還是待罪之身,與我合作,你怕不怕?”
蔣衡哈哈大笑。
“……我只怕沈夫人有揚名的機會拉下了我!”
看着蔣衡,甄十娘由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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