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複試的日子還早,當天中午,蘭教授便將沈鐵軍安排在了男生宿舍裡面,讓他安心複習準備迎接複試。
兩輩子第一次進入大學,沈鐵軍也不是個安分的,順着杆子爬了上去,打了去圖書館複習的報備。
接下來的時間,沈鐵軍除了睡覺就泡在了圖書館,便是吃喝拉撒也隨身拿着書,不到深夜是絕對不會回宿舍,就這麼充實的到了複試的日子。
兩個星期時間的相處,沈鐵軍知道這次參加複試的總共有兩人,距離蘭教授招收的三名研究生還少一個,不想直到複試完畢,這位比自己大一倍的競爭對手也沒來。
當天早上的複試,由英語系的三位和學校裡的兩位老師主持,沈鐵軍沒見到蘭教授,倒是眉目威嚴神情和藹的李貴菊出現在其中,並且在複試結束後,毫不避諱的將他送到了大門口,拿出了本書:“這本書路上慢慢看,到時候還給我,下次不要帶被褥了,這些東西學校都會發,路上注意安全。”
“謝謝您,老師!”
雙手接過了書,沈鐵軍鄭重道謝,這段時間他見蘭教授的次數不多,倒是和這位李老師見了七八次面,強壓着狂喜之情轉身離開,直到上了大馬路,才把手中的編織袋一扔,仰頭高呼:“耶!!!”
“嗯,要是他不笨的話,應該能聽出我話裡的意思。”
回到辦公室,李貴菊如此向蘭教授彙報着。
蘭教授扶起黑框大眼鏡,笑道:“這麼些天了,你認爲他是個笨的?呵呵——”
李貴菊面現微笑,自顧自的點頭道:“也是,您辛苦這麼長時間,就挑了個這麼笨的,想來那也是沒面子,那我就認爲他很聰明好了!嗯,沈鐵軍同學,怕是要出名了!”
“你啊,那嘴就是和刀子似的。現在需要出名的嘛,沒看小木匠都考上了研究生,完成了從初中到研究生的跨越,不找兩個典型立起來,怎麼區別於前些年?可見他是個聰明的,腦子轉的慢一點,都想不明白這裡面的彎彎繞。只是那個楊明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沒來。”
蘭教授說着放下了眼鏡,心情沉重。
運動年代,作爲外文學科中知名教授,蘭教授自然也受到了波及,好在是天高皇帝遠,沒被髮配到深山老林裡去接受改造,而是到了海邊看燈塔,日子倒也過的順心。
直到去年年底開始撥亂反正,放回家後回到學校裡,恢復了工作沒多久,便接到要招考研究生的消息,激動的一天一夜沒睡好,盼星星盼月亮的,對自己恢復工作後的第一批研究生,無形中便寄予了厚望。
豐滿的理想現實的骨幹,接到了毛遂自薦的所謂論文,蘭教授也只不過是充滿了欣賞,畢竟他沒料到運動所帶來的巨大破壞性後果,直到初試的成績傳來,沈鐵軍便成了冒尖般的存在。
沒有對比,便沒有傷害,專業課高出第二名三十八分,綜合成績高出六十一分的成績,確確實實的打動了蘭教授的心,何況年齡還那麼小,所以便早早的做好了留下他的打算。
後面沈鐵軍千里求學,提前半個月到來,沒日沒夜的又泡在圖書館裡,廢寢忘食的自學着,蘭教授都是看在眼裡的,複試的成績中規中矩,既沒有一鳴驚人,也沒緊張不堪,這就不錯了。
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次研究生考試,規章制度什麼還很粗糙,篩選的初試過了,導師本人的意見便佔了主導地位,於是李貴菊在送行的時候,直接透露他被錄取了。
心情不同,沈鐵軍看着破破爛爛的羊城,也有了別緻的模樣,郊區的馬路邊上,還有自家住的那般茅草屋,目光盡頭都是矮小的兩層建築,與天H縣相比也就是城區面積大。
這個自然是廢話,一省之會,怎麼也不是天H縣能比的。
“要是能帶着錄取通知書回去就好了。”
進了火車站,沈鐵軍瞬間被候車廳洶涌的人羣嚇到,眼前彷彿成了夢中的春運,烏壓壓的一羣人圍在檢票口,檢票的工作人員,操着個鐵皮卷的喇叭在嘶吼:“排隊,排隊,你們不排好隊,誰都上不了車!”
娃哭娘喊,沈鐵軍化作了人羣中的一員,他算是掐着時間買的票,扛着編織袋被擠得和沙丁魚似的上了車,車廂裡面早就沒了落腳的地兒,好容易將編織袋塞進了屁股下的座位裡。
火車咣噹啓動,況且況且的開出了站,悶熱的情況有所緩解。
沈鐵軍也算對這個時候的車有了瞭解,去帝都的並不多,一路走走停停的下車上車,等列車到達熱城的時候,車廂裡稀稀拉拉的坐着二三十個人。
有過教訓,沈鐵軍下車的時候,正是中午時分,出了火車站直奔汽車站,每天去往天H縣的車總計兩班,早上一班中午一班,趕不上就要等第二天,所以連午飯也沒來得吃,路上買了兩個大包子。
吃了半個月的大米飯,沈鐵軍咬了口大包子差點吐出來,勉強嚥下去第二口就放慢了速度,身子隨着車子來回晃着,長途車顛簸在崎嶇的破路上,一路向西。
《實踐》的發表,算得上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兩個月的時間都還沒個消停,沈鐵軍在公社下了車,便聽到大喇叭裡傳來的朗誦聲,遠處不知路邊的哪顆樹上,有氣無力的知了吱吱作響,好似在迎接他的歸來。
夏天來了。
村子口的知青點裡,張健腦門上頂着溼毛巾,腳丫子泡在盆裡,手上拿着本化學在念念有詞。
高考到了。
沈鐵軍回到家,先是給沈老實和沈王氏問了安,彙報了自己這一行的所得,便回了東屋,沈大亮又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直到晚上飯後纔回來,醉醺醺的打水衝個涼,歪倒在牀上。
沈鐵軍將捉來的知了龜交給沈衛星和沈玉雲,跟着進了屋:“大哥,賺了不少錢吧?”
“嗯,今天賺了二十多,呵呵,二十多。”
沈大亮無意識的說完,翻身從牀上坐了起來:“你,你怎麼知道的?”
沈鐵軍靠在牆上,緊皺眉頭:“去羊城之前,我坐車從縣裡回來,在出城的時候,看到你被兩個紅袖章追,爲了不讓咱爹孃擔心,我就裝作沒看見。”
雙手搓了搓麻木的大臉,沈大亮道:“你給咱爹——”
“沒說,但是咱爹應該能猜出來,上次你給的那些錢,他沒問你?”
沈鐵軍自顧自的道:“錢哪來的?不偷不搶的話,誰家能賺那麼多錢?還不是割資本主義的尾巴?你知道被紅袖章抓到,會有什麼後果吧?”
“不是吃八大兩,就是去勞教,有什麼好猜的?”
沈大亮自顧自的說完,躺在了牀上。
“那你知道被公安機關打擊過的違法犯罪分子的子女,不能考大學嗎?”
沈鐵軍的聲音很輕,輕的好似幻覺一般。
“什麼?!”
再次翻身從牀上坐起,沈大亮的酒已經醒了,他之所以想去跟着那些人弄點錢,便是想改善下家裡的條件,能追上陳曉雲固然是好,追不上陳曉雲,也給未來的老婆孩子打個好的條件,好讓他們能夠像兄弟妹妹們一樣,考個好出身。
“你不知道!”
扣了扣鼻子,沈鐵軍皺緊了眉頭:“大哥,那是對你的子女來說的,還有咱爹咱娘,兩位老人一輩子就圖個臉面,你要是被抓進去了,你讓他們兩位,怎麼在村裡擡起頭來?脊樑骨還不得戳斷?!哦,就是他家的老大,被抓起來了——”
“閉嘴,你別說了!”
沈大亮面紅脖子粗的吼了句,翻身躺下:“你出去,我想靜靜。”
“胡靜可看不上你。”
沈鐵軍眼看老大還知道顧忌爹孃的臉面,知道他還算有救,打趣着出了門,便見沈衛星和沈玉雲在沈老實面前,洗抓來的知了龜。
“啊呀,它會夾人!”
小七一聲叫,手指上帶起個知了猴,爪上的鉗子緊緊的卡在她的手指上。
沈衛星連忙抓住扔回了盆裡,滿臉埋怨:“我給你說小心點,挨夾了吧?”
小七靠近沈老實的懷裡,舉起小手指:“爹,好像破了,你瞅瞅?”
沈鐵軍臉上露出了笑,沈大亮的心還沒那麼獨,夢中幾進幾齣的被公安機關打擊勞教,過幾年嚴打爲了湊份子,成爲縣裡榜上有名的人物。
每當形勢嚴峻開批鬥大會時,便會五花大綁的戴上帽子,由警察押着在縣城裡遊街,將爹孃的臉面丟的一乾二淨,沈王氏的眼睛就是這麼哭瞎的。
沒有人從一開始,就想當壞蛋,沈大亮的學習不行,對於這點,沈鐵軍是已經死心,那爛泥是怎麼都上不了牆的,所以他想證明自己,就得從別的地方來證明,比如在沈老實面前拍出的錢。
幾年後,這錢是白的。
明年,這錢是灰的。
而現在,這錢是黑的。
誰摸,就會在手上留下黑色烙印,所以沈鐵軍都拿走了,他現在是研究生,怎麼說也是個大學生,真出了什麼事兒,也會有個迴旋餘地。
只是沒想到,沈大亮還在幹這個事兒,沈鐵軍沒有辦法,只能正式警告,好在老大沒走上漠視父母臉面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