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這是上學以來最難熬的三個星期。

終於在大家的不懈努力之下,熬過來了。

班主任發放了寒假的通知、成長手冊、德育作業等等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已經堆滿了一張課桌。還沒完,七大主科寒假作業的練習冊堆起來已經有半個人那麼高,以及厚厚幾本的競賽試題,同學們抓狂了:二十多天的寒假,四五十天的作業量!

誰讓這兒是重點初中啊。

“已經很好了。”在宿舍裡收拾行李,吳望看着一邊收牀墊一邊發牢騷的楚南安慰道,“等到高三,大年二十七才放假,初八又回去了,十幾天的假,四十幾天的作業量。”

飛龍哭笑不得:“又是提前適應理論。”

“這個假期也不好過啊。”季遙拆着蚊帳,“爲了這一個學期的體訓不白訓,寒假得天天長跑,保持着那個體能才行,三月份就模擬考,四月份就體育中考,沒時間留給我們恢復體能。”

楚南自己安慰起自己來:“很快過年了!”

季遙和吳望倆人一人一個22寸的行李箱,再加上一袋子的被褥鋪蓋,還有一個裝着洗浴用品的水桶;沒完,教室裡的東西還不少,塞滿了作業的書包、已經清了很多做過錯題本的卷子可還是很重的書袋、以及囤着兩本大厚字典和很多本子的書箱。

他們的學習用品算少的了,不少女生們還有手提袋,更加重一點。

吳望也對現在的情況無言以對,宿舍的東西竟然比教室的東西少。他用手指按堆來劃分自己和哥哥的行李,最後說:“大概要有三四趟。”

兩個人的行李和學習用品的數量真不是亂說,行李箱還沒放進去,車就已經滿得坐不下第三個人了。

季遠真後悔當初沒買一臺大點的車。

無奈之下,一家子協商,季遠和顏善開車走,把車上的行李拉回去,倆孩子拉着行李箱先走。

誰知走到半路下雨了,雨還不小,肯定指望不了它趕緊停。

天色也相比從前像按了二倍速一樣眨眼間就落了黑幕,躲在店鋪門口的兩個少年有些糟心地望了望天,無奈沒有帶傘。

“哥,行李箱裡是不是有雨衣?”吳望好似想起了什麼,趕緊問季遙。

“我們的行李箱會有雨衣?”季遙一驚。

“找找。”吳望說着便放倒了行李箱。一拉開鏈子,那雖然碼得整整齊齊但也是硬塞進去的衣服險些滑出來。吳望在裡面翻找起來,竟然在一個角落真的找見了疊得很小的一件雨衣。

“還真有啊?”季遙大喜過望,也找起自己的行李箱,果然也翻出了一件。“哎呀,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有這個剛剛好啊,書包和箱子都能擋得住,不會被淋溼了。”

裡面的店主聽着他們的對話,忍俊不禁。

兩個少年說走就走,穿上雨衣套住書包和箱子繼續踏上回家的路。

一路走得磕磕絆絆。路燈是定時開的,現在雖然已經天黑了,但是沒到開路燈的點兒,路上有積水都看不清楚,難免一腳踩進水窪,或者箱子的滾輪紮了進去,濺了一鞋子的水,再加上天氣寒冷,髒水很快漫進了鞋子裡面,二人感覺到襪子和腳都溼了,很不好受。

有一段路,吳望走在季遙前面,總是走幾步就回頭看看哥哥在不在自己後面。過馬路時,季遙說:“哎呀,還是我走前面吧!”然後季遙就走在了吳望前面。但是他發現自己比吳望還要命呢,後面一輛摩托車的聲音都把他嚇得魂不附體,最後還是決定,讓吳望走前面。

他知道吳望看不見自己心慌。

可是他看不見吳望更慌。

沒辦法,這路又舊又窄,不能讓兩個人並排走。

差不多到家的時候人行道才寬敞了,季遙一步跨上來走到吳望身旁。這下他們就都能看到對方了。

“小望,累不累?”因爲暴雨下得嘩嘩的,雨水打在棚頂、車頂、雨傘、雨衣、馬路上的動靜奏成了一曲非常震撼的交響樂,所以季遙說話不得不像吊嗓子一樣靠喊。

吳望倒是聰明,知道這樣說話費勁,便以搖頭做迴應。怎麼可能不累,搬行李出來就很大工程,現在回個家又這麼鬧騰法,他的腳踝早就酸了。再託他們的黃花魚老師罰的蛙跳的福,吳望的肌肉緊繃到現在還沒有緩下來。當然季遙也有肌肉緊繃——所有人都有,不少人疼到樓梯都下不了。

到家之後,季遠和顏善都已經在做飯了。發現奶奶和季偕已經在家裡的兄弟倆

一看時間六點多,倆孩子立刻決定先洗澡,飯後把行李和課本全都安頓下來,今晚就開始趕寒假作業。

“我們明天就去改卷,要改三天,然後外出學習七天。年二十八晚上回來,基本就是二十九才放假了。”季遠道,“在家好好學習,好好訓練,刷點競賽題,順便搞搞衛生,收拾房間,買年貨。今年就是全靠你們了。”

“競賽題不非得刷完吧?”季遙聽父親這意思越聽越奇怪。

“自願,但是其他作業必須寫完。”季遠道。

“知道知道。”季遙頗不耐煩,“好不容易放假了還一口一個作業作業的,是準備新年到頭了累死你兒子啊。”白了父親一眼,瞟到了正坐着看動畫片的季偕,“也是,反正你不止我這一個兒子,還有小望,還有季偕,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怎麼說話!”季遠怒火沖天,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拍,菜碟子都震起來了,“從小到大我們怎麼教育你的?尊敬長輩,你就這樣尊敬長輩?!”

顏善趕緊打圓場:“行了行了,孩子好不容易放假了,就不能少罵幾句?這在學校被罵得也不少了!”上來就給季遙夾了一大筷子的蛋炒肉片,“遙遙吃,吃完了放鬆會兒,不着急寫作業。”

這確實是一大筷子,接下來到吃完一碗飯季遙再沒夾過別的菜,話也不說,就悶着頭一口一口吃飯。吃完了也不向大家招呼就直接進了房間。

吳望暗自鬆一口氣。這他有很深刻的體會,孩子敢跟爸媽頂嘴,那就證明孩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什麼事情都跟着爹媽的意思去做啊。這次,爹和兒子都有問題,兩方都要好好協調。

比如他小時候可算是半個壞孩子,讀幼兒園他就敢和爸媽頂嘴。

大人說:“你不應該打小朋友。”他說:“我就打。他搶我玩具。”大人說:“那也不能動手啊。”他說:“爲什麼我不能動手,我不喜歡他。”大人說:“你可以告訴老師。”他說:“我不喜歡老師。”大人說:“你們不是有兩個老師嗎?”他說:“兩個都不喜歡。”大人怒了:“小小年紀就不喜歡老師了!”他風淡雲輕:“就是不喜歡。”

於是他轉向季遠:“爸,哥雖然比我早出生,但是心理年齡他比我小。少年人忍性不高,就算不頂嘴,也是暫時悶着,然後在背後說您不好。特別是要過年了,千萬少罵幾句。這就是心理學上的超限效應,受刺激多了,會引起孩子的不耐煩和反抗。”說罷跳下椅子,“爸媽慢吃。”回房間去了。

“哥。”吳望看見季遙左手握着拳背在身後,右手也是半握拳搭在窗臺欄杆上,背對着門,瞬間覺得這個背影裡藏着道不盡的滄桑啊。

季遙回頭看他,神情好像還蠻正常,吳望這才放下一點心來。

“沒事兒,我不吃你的醋,”季遙一直看着外面,吳望也就站在原地沒上前去,“因爲我心裡把你當做我最疼愛的弟弟。我也不怕得罪誰,他的出生完全就是意外,爸媽那麼忙,天天在學校住教師宿舍沒空回家,我也還小,照顧自己都不夠,季偕就只能甩給老人,被慣壞了。我不是第一次跟你說這個了。”此時他的聲線開始顫抖,“再加上今天,爸他也是帶過初三的,更是從青少年過來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初三有多累吧,還這樣對我。”

“你壓抑太久了,爸也是一下性急。”吳望看着季遙的背影勸道,“咱別太焦慮了,爸媽一直以來也累。”

季遙不明所以地搖搖頭,“我是心疼他們,費這麼大勁兒,把季偕帶到世界上來,但是又是生活所迫,不能很快就給他好的教育,非得抽那些空閒時間來重複十多年前對我做的事情,他們累啊。只是我也真的忍不住,大人眼裡是不是真的只有作業只有學習,我要是變差了,那我豈不是什麼都不配啊,只怕連當季偕哥哥都不配。”

吳望眼神裡流過一抹動容。

“哥,要真心疼爸媽,就試試和季偕好好相處。”

曾經對於吳光,他何嘗不是這樣的心態,只是他怎麼跟爸媽說啊。而且他這樣一個到處都被人罵喪門星的人,說出這話誰會相信。那能在汀州三中排到年級前五的成績也並不容易,這是他當時最後一根弦,如果自己連學習都不行,那就沒有行的了,那活着還有意思嗎?

無處可說的話就這樣成爲了他的遺憾。那段最孤苦無依的日子裡他就決定把這遺憾埋在心裡,永遠不再對人提起。

他不想讓哥哥季遙心裡留下和自己一樣的遺憾。

往事,一直都是吳望心裡難以跨越的坎。

他有些顫抖地做了個深呼吸,強壓下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的傷感,極力讓微紅的眼圈裡溢出笑意,把季遙掰轉身來,結結實實地給了一個擁抱。

“之前宿舍裡那個擁抱還你的。”

“你可行了,擁抱都要還,兩兄弟算得那麼清幹什麼。”季遙笑着迎上了弟弟的擁抱,還拍了他一下,開他玩笑。

下一秒,季遙的淚水就如同瘋狂的瀑布般傾瀉而下。

他把吳望箍得越來越緊,感覺到吳望並沒有任何排斥行動,接下來小心翼翼地爆發出了自己壓抑已久的情緒。

吳望也不說話,只是時不時拍拍哥哥後背以示安慰。

此時無聲勝有聲。

吳望烏黑晶亮的瞳孔裡某時反射了一道寒光。他覺得這面容怎麼這麼熟悉,時不時在哪兒見過?

一張已經被他忘卻了四個多月的臉如一道閃電劈過他的大腦。

不會吧......

吳望的心臟頓時漏跳一拍。那墜落感轉瞬即逝。

季遙放開了他,話裡還夾帶着控制不住的抽噎,“怎麼了?你,心跳那麼快?”

“沒事,看見一個戴眼鏡的人反射燈光,以爲是什麼。”

季遙用手背虛掩口鼻,回頭去看,什麼都沒有。

“走了。”吳望道。語氣雖然聽來輕鬆,但是神情依然騙不了人,還是不斷地往下張望,真的看不見反光了,這才作罷。

哭過一場的季遙感到筋疲力盡,很早就睡了。吳望有感而發,一翻寒假作業單,發現要寫一篇人物傳記類的作文,介紹自己身邊的一個人。

吳望輕輕掩了門,到客廳的茶几上寫。

寫哥哥。

他真的很細緻地把他眼裡的季遙寫了出來,可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樣的模式會讓老師爲難,不知是給高分好還是給不及格好。

他不是隻通過一件事來寫一個性格特點,他是很多具有代表性的性格特點都寫出來,一個性格一件事或一段議論。在汀州的時候,他的老師就說過他人物傳記類文章不能這樣寫,要寫一件事,不是那麼散的寫一大堆。

但吳望自己試了一次,在考試上用這種模式寫了溫酒溫哥哥,得了高分。

他就那麼沙沙地寫啊,文不加點,停都沒怎麼停過。

他寫季遙開朗又仗義,富有領袖風範,很完美地融合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和“無情未必真豪傑”這兩個單句的意思,等等等等。

寫完了這裡之後,他終於停了一停。

已經洋洋灑灑寫了八百多字,再不結尾要爆格了。

吳望想了想,落筆寫下這樣一段話:

“他說,他爲了我,什麼都可以不要。既然是哥哥,那就要擔起對弟弟好的責任。他也說,他也有怕的東西,可若是我也怕,他便不怕。他還說......

說了什麼?

這句話該我來說:他是我的光。”

最近天氣很好,沒有再起過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