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恭喜你發財,恭喜你精彩......”

清晨六點,季家的車就載着一家六口和一大堆的行李奔馳在了路上。

“爸,你把那音響關了行不行?”季遙姿勢彆扭地斜在椅背上,搓着眼睛,語氣滿是生無可戀,“還讓不讓人睡覺啦?”

“誰讓你那麼晚不睡覺。”季遠雖然這麼說着,但還是關掉了音響。

“還說?誰讓你們要我和小望收拾行李的?我看你們累也不能說什麼,現在我想睡還不讓我睡?”季遙怒道。

兩兄弟坐在最窄最容易暈車還開不了車窗的後排,腳墊上大包小包的東西讓兩人的長腿不知能往哪兒放,縮起來吧,又不舒服,搭在前排椅背上吧,一不文雅,二會讓前面奶奶和弟弟不舒服。

季遙艱難地調整坐姿,心裡嘆氣,早知道不坐這個要命位置了——去高鐵站得兩個小時,現在好不容易熬了半個小時,後面怎麼熬?!

吳望倒是沒覺得怎樣,有機會去看看季家的老家,心裡早就被興奮和期待填得滿滿當當的了。雖然天還沒亮,但他感到心裡光芒萬丈。

東方的天空已經有了漸變色,應該很快就能看到魚肚白了。年二十九一樣有很多趕着回家鄉的車,大清早的,就險些堵車了。吳望一直覺得所謂的春運應該在春節前一個星期左右纔是高峰期,結果一看,簡直像電視上說的,春運是中國特有的人口大規模流動,怎麼會有低谷期的時候呢。

昨晚爸媽比較早睡——畢竟今天還得一大早開車出發。他們兩個人收拾了三個行李箱的東西,折騰到凌晨一點多。雖然吳望很能熬大夜,但季遙對他說,明天得坐兩個小時汽車加一天高鐵回老家,爲了預防路上堵車還得提早出發,能早點睡就儘量早點睡。

“往年我都是一上車就睡的——”季遙對吳望道,“因爲那個時候三個行李箱的東西我一個人收拾,基本得通宵,所以只能在車上睡。”

“要不咱現在先刷刷競賽題?”季遙一變換重心就整個人趴在了行李袋上,艱難地伸手去翻卷子。吳望一瞟哥哥,便把手擋在副駕駛位的椅背上,直到季遙安安穩穩地拿了卷子坐回來,吳望這才放下手。

“喂,坐着車別學習啦。”顏善扭頭對兩個兒子道,“小心暈車啊。”

“籲,”季遙怪聲怪調地模仿起學校領導,“初三啦,人生第一個轉折點啊,努力啊,我們的競爭對手是全省的應屆生啊......我就搞不懂你們這些大人了,我們好不容易放鬆放鬆又要說考試的事,我們想奮鬥的時候你們又跳出來說什麼勞逸結合,說什麼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顏善當然都知道這些,可她無言以對,兒子說的都是真的,他們天城實驗中學不就是這樣的嘛。

“中考的是學生又不是什麼上級領導,到底是誰發明的體育中考?”季遙像宣泄情緒一樣滔滔不絕,越說越激動,“這種事情得問學生樂不樂意啊!居然是那些什麼所謂的高層來決定的?我們學生就這麼卑微嗎?成天他們以爲他們以爲,他們以爲我們能上國家級名校深造,可我們想造的都是定時炸彈,把學校夷爲平地。”

季遠斥道:“怎麼說話!”

“我說錯了嗎?!”季遙絲毫不畏懼,“那所謂的領導還說什麼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好傢伙,考慮過學生什麼感受沒有?我跟你們說,我們一個學期的體考已經不下五次了,小望有一次差點把膝蓋拉到你們知道嗎?體育老師知道嗎?”

顏善方纔還盡力體會着兒子的辛苦,這會兒冷不防被逗笑了:“可是你才說,我們怎麼可能知道?體育老師又怎麼可能知道?體育老師二郎神嗎,天天騰出一隻眼睛來看你們?”

“我最煩的就是他們訓人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季遙語氣有所緩和,但又立刻抓住體育老師這一點大肆發泄,“人何苦爲難人呢,都是從十幾歲長起來的,但是同時代嗎?不同!不同時代就不可以用他們的想法來定義我們!他還說我們這不行那不行,他也不看看他自己什麼體型!我敢打賭,一公里計時跑,他跑不過我們這些當學生的,信不信?”

吳望不動聲色地拉了拉季遙衣角,示意哥哥還是收斂一點。

“你們真的不願意轉進重點班?”顏善又想起這茬來,“重點班女生多,學習氛圍好,沒準還能再把你們往上拔。視野不能侷限在學校裡面,考年級第一都不應該高興過頭,全省中考生人數在逐年上升,去年剛破歷史新高。”

“那是多少人?”吳望突然發話。

“好像有一百多萬了。”顏善道。

那倒確實是多。不過省內考生考上公辦高中的錄取率也是纔在去年破的百分之五十,人很多,錄取率卻並不高,那十間八間新區屬高中的學位有多少實在難以用這樣的數據去估計。

“真的不要。”季遙一口咬定,“女生多的班很要命的。”

吳望不解。

“我不是說女孩子不好。聰明的女生心機大多特別深,還多嘴多舌,表面和你打成一片,結果在背後說你壞話。現在這個重點班裡的人有很多我都認識,其中就有不少像我說的那樣。她們之中有很多是獨生女,或是家裡最小的,被寵得除了學習好什麼優點都沒有。”

“哥哥學習也很好。”吳望立刻道。

季遙笑笑。

“不過,重點班的比我們普通班的更應該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吧,”吳望把競賽卷往邊上一放,饒有興趣起來,“怎麼可能那麼閒去嚼舌根。”

“怎麼不可能啊。”季遙摸摸鼻尖笑道,“ 也許你們汀州那邊學校是這樣,但這裡是天城啊,實驗中學更是重點初中,學生可能比較聰明,一聰明就能看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吳望一直以爲只有他原來那種普通初中的平庸之人才會幹這種閒事呢。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季遙豎起食指,歪嘴一笑,“我們去試一天課,好呢,就考慮一下,萬一有一點不好,都不要去。怎麼樣?”

即便明天就是年三十,但今天的高鐵站還是人如潮涌。這又顛覆了吳望的認知,他覺得許多人都會很早踏上回鄉之路,結果發現春運這種事情不到年中都不會停下來。

母親在前面打頭,兩兄弟跟在母親後面,然後是老人和弟弟,父親殿後,魚貫穿過門禁走向站臺。一通迂迴反轉,噢,看見站臺了,看見鐵路了。

季遙一肘搭着行李箱的拉桿,一肘搭着吳望的肩膀,“我跟你說小望,家後面一公里就是山,我每年都會去爬一次。到時候你一定要陪我去爬一次啊,早上五六點起牀就去,爬山當體訓。”

“攀巖的還是走階梯的?”

“肯定是走階梯的呀,那座山三四百米高怎麼攀?”

吳望點頭——他的家鄉就有要攀巖的山。

兩個男孩坐一邊,家裡其他四人坐另一邊。還有一百多天就要中考的初三學生該有的素養,就是一閒下來立刻開始學習,競賽題都拿好了。

但在這樣一個嘈雜的列車裡怎麼可能寫得了題?

“哎喲,不好意思,小夥子!”一位領着幾歲大的女兒的母親艱難地拖着行李箱在這每個人都像擠在罐頭裡的沙丁魚一樣的地方行走,輪子碰了一下季遙的鞋,便向他道歉。

“沒事沒事。”季遙忙擺手,站起身來,“阿姨需要幫忙嗎?”

“怎麼好麻煩你。”女人捕捉到前面的空隙,把女兒的胳膊提高往前一蕩,孩子就過去了。季遙接過女人手裡的行李箱:“還是幫一幫吧!阿姨前面領路,我把行李箱給你送到座位那裡去。”

吳望一手撐着腦袋,半趴在高鐵的桌子上,看見哥哥此言此行,不自覺地揚起了一個漂亮的笑容。

坐在列車上,就這樣被全國各地的方言包圍了——天城是個發達城市,自然許多人離開家鄉來到天城打工。雖然都聽不懂,但就感到親切極了。家、春節、父母、孩子,是人們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的話題。

靜靜地坐下來之後,季遙又開始釣魚。

“哥。”

“嗯?”季遙迷迷糊糊擡起頭,面前自然是吳望,他揉了揉眼睛,“嘖,真是不能太安靜地坐這兒,又想睡了。”

“那就睡一會兒。”吳望抽出季遙壓在胳膊下的卷子,拿掉他手裡的筆,“正好我也沒睡夠。”

季遙點點頭,把東西全都往大人們那邊堆了過去:“媽,到站了叫我們,我倆先睡會兒啊。”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真的有那麼些心存歹念的人看見他們睡了,就想要偷他們的手機,所以始終要防着一手。

一回頭,弟弟已經趴下了。

他也調整了一個舒服一些的姿勢趴下來,打算面向吳望。盯着對方那隻放出來的精緻得人神共憤的手看了十幾秒,然後握住。

吳望睫毛顫了一下,似乎要睜眼,季遙趕緊擡手擋住:“是哥哥。”

本來已經有一點點起來的身子又放了心似的躺回去,季遙只覺得吳望的睫毛在故意給他的手心瘙癢,他卻沒有絲毫不快,反而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這邊兩人睡得正沉,那邊的父母和座位周圍的一些旅客聊了起來。

“先生,你們一家四口?”

“那邊睡覺的兩個也是我們家的。”季遠朝兒子們的方向偏了偏頭。

“噢......”陌生人點點頭,“大孩子都這麼大啦。”

“是啊,過一年,他們大一歲,我們就老一歲哪。”季遠笑道。顏善聽了也道:“那兩個都十五歲了,很快就要考高中了。”

陌生人笑:“這很好啊,十五歲的大孩子讓人省心,哪像我家這毛頭孩子,總是氣我,我有時真想把他塞回肚子裡重新生一遍。”

一行人開懷大笑。

“嗨,就這還讓人省心呢?我敢說我兒子小的時候絕對不如你兒子乖。”顏善給陌生人分享了路上的口糧,“鬧騰得很,只是大了纔好一點點。沒問題的,男孩子很多都比較鬧騰,只要好好教,大了就會很好的。”

快要到站,母親趕緊把兩個大兒子喊醒,袋子箱子提的提、拉的拉,一家人已經準備好要和同一站下車的其他旅客拼速度了。

“我們到啦,先下車了!春節快樂!”“謝謝,同樂同樂!”大人們互相問候,將最誠摯的新年祝福送給陌生人。

季遙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拉着吳望,已經下了車,勉強睜大惺忪的睡眼:“到啦?這麼快?”

“你倆睡了兩個小時啦,還不到嗎。”顏善拉住也是剛醒來的季偕提着旅行袋走出來,對着高鐵站出口揚揚下巴,“往那邊走,快點的。”

“好吧!那我們倆先去出口等你們哈。”季遙精神起來後拉着吳望擠在浩浩蕩蕩的人流之中快速穿行,將身後家人們甩得老遠。

吳望眯起眼睛看太陽,就聽哥哥說:“覺不覺得,今天季偕很乖啊,不哭不鬧的。”

“季偕也睡了一路啊。”

“奶奶也很安分啊,沒有搞什麼幺蛾子。”

“可能老人家暈車,沒精力?”

“嗯——有道理。”

吳望問:“接下來還要坐車嗎?”

季遙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用了,這塊地方公交車特別少,能到家的就更少了,接下來,只需要拖着行李走上半個小時。現在,要去找個地方把中午飯給解決了。”

這裡沒有天城生活節奏那麼快,算是一個小城鎮。吳望很期待見到季家的親戚,但是又因此感到惶恐。他與季家完全沒有血緣關係,親戚們只要一問起,真的不知道怎麼回答纔好,難道真的就說是撿來的?

算了,撿來的就撿來的吧,沒啥好羞恥的。

午飯在一個高檔商場裡吃。等上菜的時候,季遙帶着吳望和季偕去了一趟一樓的拓展遊戲場,告訴他年間就來這裡玩。

“我現在就想玩嘛。”季偕跳腳。

“現在不行。”季遙拒絕得乾脆利落,“吃了飯就要回家。”

“爲什麼那麼着急嘛。”

“你不是想見漂亮堂姐嗎?如果你要去玩,我們就把你撇在這,你找不到家裡的路,看你怎麼見姐姐。”季遙笑着逗季偕。今天季遙心情格外好。

吳望忍俊不禁,原來見漂亮姐姐比玩要重要啊。

“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小堂妹,大伯的三女兒。”季遙解釋道,“真的長得漂亮,是跟珵珵不一樣的風格。”

回到餐廳,看見季遠站在一旁接電話,顏善則在給每個碗分湯。已經有幾道菜送了上來,衆人先吃上了。

“你們還有多久到?要我過去嗎?”電話那頭的人的嗓音溫柔低沉,這聲音讓季遠倍感親切,他無意識地搓着手指,掌心那條疤若隱若現。

“不用,我們自己走過去就可以。”一種小孩子的興奮在年過不惑的季遠臉上重現。

季遠回到桌上,“我們快吃吧,家裡人都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