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外公正領着大家穿過白石埡,有些喜歡東張西望的孩子發現後面似乎跟上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坐在摩托車後,清晨的寒風吹的他頭髮一飄一飄。劉林突然大聲喊道:“老師來了!”全班同學一驚,習慣性的把隊伍排列的整整齊齊,等候老師的檢閱,可是這個動作才持續了幾秒鐘,就有人反應過來,今天是考試啊,又不是平時上課,老師肯定不會管我們隊伍走的整不整齊吧,於是,整齊的走了幾米之後,隊伍又恢復到了初始的彎彎曲曲,然後一起看着摩托車向這邊快速的開過來。二外公似乎也聽到了劉林的喊聲,他停下向後望了望,便讓我們班的隊伍和他們班的隊伍都停下,等候着老師的到來。
摩托車的隆隆聲越來越近,等到了跟前的時候,離他最近的幾個孩子怯怯的喊了一聲:“老師!”老師對他們笑笑,似乎很久沒有聽到人這麼稱呼他了,他的心裡有一種莫大的滿足。很久不見老師,他的神情更加憔悴了,蠟黃的臉上,透露出一種只有臨近死亡的人才有的蒼白,他輕咬着嘴脣,似乎有些痛苦的樣子,開摩托的是他的兒子,見終於趕上了我們的隊伍,便先下了摩托,停穩後再扶着老師下來。老師一個一個打量着我們,當看到我時,對我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我也明白,作爲一個他最優秀的學生,其間的師生情真的不能用言語來表達,只能同樣回他以微笑。他穿着中山裝,這古樸的服飾把他四五十歲的年齡襯托的更老了,他佝僂着身子,從我們的隊伍邊一步步走過,樣子有些吃力。走了一段之後,他終於有些堅持不住的跡象,便拿起袖子放在了嘴邊,咳嗽了幾下,這樣一個動作之後,似乎感覺好了一點,速度也快了起來,在他兒子的攙扶下,一步步的走到了二外公跟前。
我們注視着這一切的發生,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就像在上一堂很生動的課,大家都在專心的聽講,只是,這一堂課沒有聲音。老師和二外公聊了幾句,二外公就帶着他們班的人先走了,剩下老師和我們班的隊伍,看着二外公的隊伍慢慢的向前走去,老師又對他的兒子說了幾句話,他的兒子也開着摩托先到小元了。老師再次面向我們,微笑着看了看大家,淡淡的說了一句:“走吧!”這種語氣,似乎帶了一種久不見的思念,一種即將離別時的決絕,一種離別後的傷心,一種不甘心的憂愁。老師再沒有要誰扶,一個人挺直了身子走在隊伍的最前頭,這一次,他親自帶我們去考試,白石埡到小元小學的距離,就是這段師生情的距離。
老師此時的精神似乎變的很好,一副微笑的模樣,微笑中帶着一種只有教師纔有的慈祥,他帶領着隊伍,不時的回頭看看,蠟黃的臉上開始有了一點見了陽光之後的血色,可此時的天氣明明是陰天。老師此時的心裡應該很高興吧,因爲見到我們這麼多活潑的孩子,都是他一直帶着的學生;老師此時的心裡應該很愧疚吧,因爲那麼多日子爲了打牌都沒有好好的管理我們,等到快要失去的時候才心有不甘;老師此時的心裡應該很懷念吧,那麼多和我們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就這麼即將失去了。如果就這麼死去,我有這麼多學生,那麼我思維的種子將傳一代又一代,那我,也算沒有什麼遺憾了。
白石埡到小元小學的路並不是很長,我們卻感覺走了好久。一個小山包的分岔口,上去的話是小元的醫院,從左邊下去就是小元的街,從右邊下去就是小元小學了。我們是來考試的,自然就會從右邊下去,這一路上會穿過一片竹林,竹林裡有好幾座墳,不知爲什麼,我感覺墳前石塊壘成的形狀很奇怪,並不是我曾經看過的笑臉,但卻比那個笑臉還恐怖,走了好幾遍的路,在此時走來還是有一種陰森的感覺,雖然長長的隊伍有很多同學。劉軍的小聲嘀咕讓我的心更涼了:“人家說在這裡見到過鬼來的。”
終於到了學校,因爲我們每個人考試的教室是被打亂編排的,所以老師不可能一個一個帶着我們去找了,他只是激勵性的說了一句:“大家好好考啊!”那種語氣,那種神情,似乎是在做最後的道別,他的兒子見到我們的隊伍,早已靠了過來,然後我們目送着老師坐上摩托,慢慢的開出了我們的視野中,仔細看的同學就能發現,老師轉頭的那一下,明明有幾顆淚珠掉了下來。我們聽着學校預備鈴的響起,便趕忙各自去找自己的教室了。
事實也確實如老師預料的那樣,領通知書後不久,我們就聽到了老師的噩耗,他那一次真的是最後的道別。這一次,我的成績考的格外的好,到了全鄉並列第四名,我只當是聖水的作用,菩薩的保佑,或者祖祖爺爺的在天之靈。老師最後向我們道別的那一幕,我早已忘到了九霄雲外,只是在對河山的炮聲響起的時候,我才記起:“哦!今天是老師下葬的日子。”那個教了我們很多個日日夜夜的老師走了,從此之後,學校再也不會有他的身影,關於他的故事,從此之後,只有記憶,我便又回到了以前那些美好的回憶中。
過去的時候,人們都比較窮,不過那時候物價確實比較低,火柴都才一分錢一盒,但也有人會窮到連一分錢的火柴都買不起,而另外一些人,卻是有生財之道的,比如老師告訴我們的他的一個同學。他這個同學腦筋比較靈活,平時喜歡幹一些人們都想不到的事情,比如他給我們講的這件事:正值街上最熱鬧的時候,這個同學挑了兩隻桶拿去放在了街邊上,兩隻桶都被蓋子封了起來,上面均貼有紙條,一隻上面寫着‘五分錢一蘸’,另一隻桶上寫着‘一角錢一涮’,這個奇異的攤位很快就吸引過來了很多人,那些人議論紛紛:“這個到底是賣的什麼啊?什麼是五分錢一蘸,什麼又是一角錢一涮?”一陣議論紛紛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好奇心上前了:“這是五分錢,我要買一蘸的那個!”這個同學收了錢,便把‘五分錢一蘸’的桶敲開一點小小的縫,讓給錢的這位把食指放進去,這位仁兄把手伸進去蘸了一下之後拿出來,放在鼻子前一聞,一股大糞水的刺鼻味,不過他仍舊好奇‘一角錢一涮’那個,便又給了一角錢要買一涮,這位同學仍舊是收了錢之後相同的動作,把‘一角錢一涮’的桶敲開一個小小的縫,讓這位把食指伸進去涮一涮,當這位再次把食指拿出來的時候,刺鼻的氣味消失了,手上還殘留着一些乾淨的水滴。這位仁兄算是完全明白了,一角五分錢買了一個粘糞洗手,不過他卻是不告訴別人的,等待下一個傢伙再繼續過來上當吧。而老師的這位同學,一天下來竟然賺了好幾塊錢,從此之後便再也不擺了,因爲他也知道:人們只會上一次當。這個故事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想起來就會笑好久,而當老師死後,每次想起這個故事便會想起他,也一起幻想他們作爲學生的時候是怎樣一個年代。
老師被葬在了對河山上,是面朝我們這邊的山,離趙霧的墳不遠,趙霧的墳在缺口的旁邊偏右,而老師的墳在缺口左邊一段。老師死的時候是在晚上,那晚來了兩隻貓頭鷹,“唔…唔…唔…”的一直叫個不停,似乎是在慶祝什麼事情一樣,等老師的脈搏停止跳動的時候,貓頭鷹也像完成任務一樣飛走了,從此以後,貓頭鷹再沒有飛來老師家。過年的時候,我在老巷子玩,遇到了班上的劉小芳,他問我:“劉凱,現在過年,你去給老師上墳沒有?”我擦然手中的擦炮,然後扔的老遠,誠實的說:“我不知道老師的墳在哪裡!”說完雙手捂着耳朵,等待着擦炮響。小芳聽了這話,鄙夷的看了我一眼:“這麼久了,你連老師的墳在哪你都不知道?反正我們已經上了,就在那個位置!”說着她向我指了指,我順着她所指的方向,只看到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你也去下吧!我還有事,先走了!”小芳向我說完這些,就去幹別的事了,而我,揣着一褲包擦炮,便跑到對河山去找老師的墳了。一陣轉悠之後,什麼也沒發現,倒是山林裡的涼意讓我感覺陰森森,便不再繼續尋找,然後又回到了老巷子,拿出一盒擦炮擺成一個圓圈,劃燃一根火柴,把這些炮同時點燃,聽着擦炮一顆顆爆炸的響聲,我在心裡祝願:“老師,願你在天堂一切都好!”
新的學期,教育局從我們葫蘆山那邊的村子裡調過來了一位老師,老師同樣姓趙,五十多歲的年齡,一臉慈祥,臉上的皺紋解釋了他這麼多年教學生涯的經歷,而以前的老師,也在這最後的小學幾年裡,從我們的記憶裡慢慢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