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雍和宮不知道爲什麼格外靜, 我下轎看到來迎接我的太監不是李福,裝作不經意的問了句:“今天怎麼不見李福公公。”
那小太監聽完從從容容答我說:“回年門主的話,李公公他老人家今天大早就給派到別處去了。”
我剛纔問那句, 他可以完全推脫說自己不知道的。但現在他答了, 而且答得那麼從容, 就好比一早知道我會有一問。試想一個小太監又怎麼會那麼清楚首領太監的去向, 他告訴我的這番話怕是有人早就交代下來讓他這樣對我說。
李福與我關係非淺, 這點很多人都知道,今天我爲了劉海逃脫一事被召見,偏偏在皇帝身邊與我關係最密切的李福被調開, 這意味着什麼,我不敢想。昨晚我接到密報, 阿其圖具奏將劉海一案的主要責任全推到我身上, 而劉海那邊的人也沒停下, 接連送本來參我。不過暗門能查到的也只有這些,至於直接送到禛手裡的密摺, 上面了些什麼內容,密探們也無從得知。我估計折上的內容纔是今天我被召過來的主要原因。
走近院子里居中明間,有幾個身穿官服的人從一側的抱廈中走出來。領頭的是怡王,接着有張廷玉、阿其圖他們幾人,我站定腳步福下見禮, 怡王意味不明的掃了我一眼說:“皇上已經在裡面等着了, 年門主來吧。”
喜兒扶着我跟在最後, 她只能扶我到屋門外, 我接過她給我準備的柺杖, 她不放心的拉緊我的袖子想說話,我望着她充滿血絲的雙眼微微搖了搖頭, 抽回自己的衣袖。跟在一旁的小太監已經小聲提醒喜兒趕緊退下去。
今天的禛看起來格外威嚴,穿着一身杏黃袍子的他坐在主位上,怡王領着衆人磕頭問安後,他沒有立刻把大家叫起來,等了好一會他才緩緩道:“起來吧。”
賜座過後,禛先命阿其圖將之前在步兵統領衙門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詳細的說一遍。當中禛不斷打斷他,然後朝我問:“年門主是怎麼嗎?”
我支着柺杖一次又一次的站起來回他說:“回皇上的話,的確是這樣。”
等說到後來圍困璇璣那段,阿其圖臉上已經滿是斗大的汗珠,他邊說邊有點不安的微微朝我這邊看。
“阿其圖你有什麼地方記不大清楚想請教年門主了嗎?”禛出其不意的問道。
阿其圖嚇得都結巴起來說:“回……回皇上,奴才……奴才……”
“好了。朕知道你這幾天也累了,接下去的就讓年門主來幫你代陳吧。”禛看似不經意的掃了眼我說。
阿其圖上面恰好說到我威脅璇璣那段,我支着柺杖站起來望着自己的腳跟說:“那惡賊仍舊嘴硬說‘不必聽她的,年七我就不信你真的敢弒君!’,奴才便發狠的答他說‘即使是弒君又如何,擋我者殺無赦!’……”
“年門主你剛纔說的話,朕沒聽清楚,你再給朕說一遍?”禛端起茶碗打斷我說。即使隔着茶碗我也能感覺得到,他真望着我,難以置信的看着我。他或許沒想到,我當着衆大臣的面,特別是面對着他,居然敢將那句話說出來。
“回皇上,奴才剛纔說‘即使是弒君又如何,擋我者殺無赦!’”我硬起心腸再有說了遍,禛把手裡的茶碗重重的放到一邊的几案上。剛坐下的阿其圖嚇得從凳上跌到地上,張廷玉他們全都目瞪口呆的望着我,而怡王眼觀鼻,鼻觀心的坐着,好象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關他的事情一樣。
禛擡頭望向我的眼睛裡有錯愕有傷痛更有說不清楚的責怪,他應該是在怪我,爲什麼不珍惜他給我的機會,只要我不把那句話請口說出來,那他就能當我那日並沒有說過這句話,或許還能讓所有聽到過那句話的人都當沒聽到過。但是我這樣的靶子又有誰真的樂意放過。
“年門主你……那句話真的是你說的?如果當時是出於對方的脅迫,你大可以現在說出來,朕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禛沉聲道。
我沒接禛給我的臺階,而是緩緩的答道:“回皇上,確是奴才說的。”我定定的望着自己腳下的青磚,不理會任何人的目光,屋裡一下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到,沒有人敢說話,沉默壓得我們所有人都難以呼吸。突然幾下輕輕的咳嗽打破了寧靜,我擡頭望了眼用手絹掩着嘴的怡王。
臉色鐵青的禛望了怡王好幾眼,才勉強壓下自己的怒氣道:“你們跪安吧。”
我跟着其他人跪安,但還沒跪下禛就已經開聲說:“年門主你留下。”
我站着望着地上的青磚,禛坐着端起茶碗望着碗裡的茶水,誰都沒有吭聲。突然吭的一聲,我嚇了一大跳,其實禛不過是把茶碗放回炕幾而已。
禛詫異的看了我眼,接着也不知道想到什麼冷笑道:“剛纔膽子不是還挺大的嗎?”
“年七知罪,求皇上開恩。”我丟開柺杖,跪到地上說。
“知罪?那你給朕說說,你到底什麼罪?”我跪在地上沒擡頭所以看不到禛說話的表情,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冷,見人聽了就覺得心寒。
“年七自知死罪,還望皇上寬恕其他人。”我說。我來前看了遙給我留的信,看完以後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前世似乎也早就料到我會有這樣一天,給我留下個應對的方法。她讓我無論是面對任何指控都認下,特別那些已經被人抓到手裡的把柄,要毫不猶豫的全認下。即便皇帝要幫我推脫也萬萬不能接受。
“饒恕其他人?到這個時候你不想自己,倒擔心起別人來。我們的年門主什麼時候變成了幅菩薩心腸。你想我饒恕誰,那隻要你一聲令下便連皇上的脖子都敢掐的遙?”禛的話一句句刺進我的心裡。遙都死了,禛怎麼可以這樣諷刺他。
不過我沒有忘記禛是皇帝,他應該是因爲生我的氣而遷怒遙,我把頭放得更低說:“回皇上的話,年七沒必要爲遙求情。他昨晚已經不在了。”
“年門主你老實的告訴朕,你承認自己說過那句該死的話的目的是什麼?”禛將語氣放緩問我。不熟悉他的人可能以爲他的脾氣已經過了,我跟在他身邊那麼長時間知道,他現在這樣纔是要發怒的前兆。
“年七自知無法脫身,還不如爽快的承認一切。”我必恭必敬的說。
“你言下之意是朕讓阿其圖他們來陷害你了?”禛道。
“不,皇上是要幫年七的,年七知道。安徽巡撫等官員上折,密奏年七當年脅迫地方大員自請推行攤丁入畝,皇上留中不發而不是痛批發下,讓地方大員暗以爲您是支持他們,當然這也是在幫年七。就不知道戶部給事中沈寧得到皇上您的默許答應劉海出面彈劾我。這難道也是皇上您在幫年七?”有些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沈寧他要彈劾的是暗門門主。”禛忍下怒意說,聽他的話似乎在試圖解釋些什麼。
“暗門門主怎麼啦?難道不是皇上您說的嗎,暗門門主是在爲您辦事。”我猛然擡頭望着禛說。對我來說,我的前世纔是暗門門主,我不明白這樣一個連死都還想着要幫他的女人,他爲什麼要對付她。
“阿其圖說那賊人的言行舉止非常像朕,如果不是後來那賊人自己暴露,他完全分辨不出來那人是冒充的。朕不信又傳了尹繼善來問,他告訴朕同樣的話。現在朕想問你,那人真的那麼像朕嗎?”我不知道禛爲什麼突然問起這個,我緩慢的點了點頭。
禛舉手阻止我說:“你先別急着答朕,你再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我以爲禛是對璇璣模仿得他那麼像而不快,連忙安慰道:“他的師兄頓珠會迷惑人的妖術,我想他們是用了那個妖術纔會裝扮得那麼像。”
“朕問過阿其圖,那人像不像朕,他哆嗦着跪在地上說很像,所以他纔會誤認。朕不信他說的話。總想着他是不是在推脫辦事不力的罪責,所以編段這樣的鬼話來騙朕。朕又宣了尹繼善來問,他同樣的告訴我,當時他也認不出那人是假冒的。只是覺得有些奇怪,朕怎麼會比他更快去到衙門。朕現在再問你一句,那個人真的那麼像朕嗎?”禛仰着頭看向屋頂問我。
我的心一下涼透了。原來他一再的問我這個問題,不是因爲璇璣像他,而是因爲璇璣太像他,他在懷疑我是不是根本不是知道璇璣是假的,而只是藉故想殺他。我整個人軟軟的跪在地上輕笑着說:“皇上您就算再問多一百遍,再問多一百個當時在場的人,他們仍舊會告訴你相同的答案,因爲我們誰都沒有欺騙您。”
“你……你就不怕當時在場的人真的是我嗎!”禛看着我怒吼道。
我的拳頭握緊了又鬆開,鬆開又再次握緊:“禛,你覺得我會把錯認嗎?你覺得我會這樣處心積慮的想殺你嗎?”
“你暗門的人現在就只聽你年容瑤一個人的命令,他們連阿其圖這一品大員都不怕,只要你一聲令下他們甚至敢與旗兵正面交鋒。你知道現在滿朝文武是如何說你暗門的嗎?他們都說你們暗門現在對朕來說是尾大不掉!”禛一口氣說完,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是他的十世仇人一般。
“尾大不掉嗎?那女人到死心裡想的都是你,她心心念念就是幫你,爲了達到這個目的甚至不惜將自己的後世拖下水。她苦心經營暗門爲的是誰?如果真的只是爲了自己,她怎麼會連自己哥哥都拋棄掉,只因爲你覺得他哥哥危及你的江山。”我望着面前的青石板默默地說,我想哭但是已經哭不出來。
“你在胡說什麼?什麼女人到死都在想着誰!”禛的怒道。
“誰?”我擡頭望着禛反問道,他滿臉疑惑的望着我。我突然想通了。我到底是誰,我冒名頂替自己的前世爲的是什麼?我喜歡眼前這個男人,或許正如我前世當初所說的,幫助他是我幾世的心願。我想幫助他。但現在他懷疑我要害他,不,不對他是懷疑年容瑤要殺他。他忌諱暗門只聽命於年容瑤一個人,暗門已經不再是他的助力而是尾大不掉。
既然喜歡他,我就應該幫他把令他不安的東西清理掉,我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現在的笑容一定很難看,不過沒有關心等他聽完我說的話,以後就不必再爲自己的江山擔心。
“禛你不用擔心,年容瑤危及不了你的江山,年容瑤她已經死了,她已經死了好久。”我笑着告訴禛。我想他應該會很高興,不過沒料到他像被人打了嘴巴一樣,愣愣的看了我好一會才跳起來走到我身邊要拉我起來說:“容兒你在胡說些什麼?暗門的事情我們……我們可以再商量,這樣不祥的話,我不許你再亂說。”
我推開他任憑自己跌回地上:“我沒有亂說,我根本不是年容瑤,她已經死了,她已經死了好幾個月。所以你不用擔心她會威脅到你的江山,你是個好皇帝,你的江山會很牢靠的,雍正一朝那些叛逆你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真的,你信我!”
“你在胡說什麼!你……你的腳……你的腳……”禛一臉失措的望着我那已經沒有知覺的腳,我順着他的目光看着我右腿說:“昨天給殷明傷了。鳩說可能以後都治不好了。不過這樣也好,年容瑤死了,等她的這副身體都死了。你就不用再怕什麼暗門尾大不掉了。”
“我不許你再賭氣胡說,你可以不滿朝臣對你的議論,你可以憎恨朕對你的指責,獨獨就是不可以拿自己的性命來開這樣的玩笑。年容瑤你就是想快點折磨死朕,好讓八阿哥早日登基是不?”禛將我摟到自己懷裡說。
“八阿哥?我一出事,福惠就莫名其妙的病了。還真不知道到底是誰想誰死呢!”我冷笑着喃喃道。
禛像自己原本抱着的是條毒蛇一樣,分快的將我推開難以置信的看着我說:“你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年容瑤你瘋了是不是!福惠是我的兒子,是我最疼的兒子,我甚至……我甚至把我最重要的東西留給了他!”
我想從聽到他懷疑我要殺他那刻起,我大腦裡有根弦就斷了。我冷冷的看着禛說:“弘時不也是您的兒子嗎?他什麼下場?廉親王不也是你兄弟嗎?他什麼下場?”
禛聽到我說的,整個人一下發軟重重的跌到地上,又是痛苦又是驚詫的望着我許久才逼出句話來問我說:“難道你一直都是這樣看我的。”
“皇上那您一直以來又是如何看年容瑤的。”我反問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