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八阿哥的啼哭(21 00還有一更
又失去一個未見天日的孩子,玄燁竟不大明白自己究竟是何種心境,失子之痛已在他心裡結了一層痂,輕易不會再剝落疼痛,眼門前的孩子他每一個都珍惜,可從未見到過的,他已經心疼不過來了。可他必須表現出難過的樣子,可比起難過,他此刻更憂慮兩件事,擔心嵐琪的孩子也會保不住,又擔心若保住了,溫貴妃心裡該是怎樣的不平衡,當初迷藥的事會否重蹈覆轍。
裡頭悽楚的哭聲漸漸停了,大概是失子的女人昏睡過去,不多久有太醫來回話,一個個慌得什麼似的,生怕皇帝降罪遷怒,幸而皇帝很冷靜,只是吩咐他們:“好好爲貴妃調理身體。”又吩咐樑公公,“三日後請貴妃的母親入宮陪伴,可小住兩日,不礙的。”
樑公公應下,但問皇帝:“萬歲爺現在擺駕何處?”
玄燁真是用心想了想,袖口絮絮風毛下微微握了拳頭,開口道:“擺駕永和宮。”
衆人忙擁簇着皇帝離開鹹福宮,一行匆匆往德妃娘娘住處來,樑公公則趕赴慈寧宮、寧壽宮兩處報告溫貴妃失子的事,其他皇帝一概不管。這邊廂李公公正要出來去找皇帝,瞧見聖駕來了,迎在門邊,待落轎就候上來說:“萬歲爺放心,德妃娘娘胎兒很穩,太醫說了沒傷着,只是怕有萬一,要娘娘躺着別亂動,環春她們輪流伺候。”
玄燁一面聽一面心落進肚子裡,大步流星地進了寢殿,瞧見胤祚伏在牀邊,蹭着母親的胳膊親吻,嘴裡咿咿呀呀不知說什麼,嵐琪見了他便是滿面溫柔,小胤祚瞧見皇阿瑪,撲上來撒嬌要抱一抱,嵐琪笑道:“皇上莫怪,胤祚總不曉得見了阿瑪要先行禮,臣妾眼下沒工夫教他。”
玄燁卻笑:“朕怪你做什麼,你自己本就不聰明,再費心教教兒子,更笨更傻了。”
嵐琪一聽,氣呼呼瞪着皇帝不再說話,玄燁卻自顧自哄了哄兒子,就讓乳母來帶走,環春領着其他人也退下,殿門合上,玄燁才坐到嵐琪身邊,把她仔仔細細看了又看,伸手捧着臉說:“說說玩笑彼此高興些,嵐琪,你把朕嚇壞了。朕不該瞎起勁,你不去赴宴就好了,這下子皇祖母也沒高興什麼,還虛驚一場,又”
嵐琪見皇帝面色微微暗沉,擔心地問:“太皇太后摔傷了嗎?”
玄燁應:“皇祖母很好,還與朕一同享宴至散席。”
嵐琪心頭一個激靈,想起當時煙火竄來後摔倒一片的情形,略慌張地問:“溫貴妃娘娘她,怎麼樣了?”
“溫貴妃的孩子沒了。”皇帝滿面的無奈,卻是說,“朕並不大難過,可朕一定要難過纔好,但你明明好好的,朕心裡歡喜還來不及做人難,做皇帝更難。”
嵐琪知道他煩什麼,溫和地勸他:“皇上別想多的事,就想一個母親沒了孩子該多痛苦,您別想着是溫貴妃,別想着她家裡的人,就可憐同情一個母親,是不是好受些?”
玄燁點點頭,拿起她的手親吻:“你一定要好好的。”又問是不是要保持這個姿勢躺一晚上,百般心疼,在嵐琪面前,玄燁不用費心就能流露出的感情和情緒,一切都那麼真實簡單。可他每每踏足鹹福宮,面對溫貴妃的熱情,做任何事總要想一想,甚至連每句說出口的話,都是在心裡想了又想的,如今竟連失去了孩子,他都要考慮怎樣纔算是“悲傷”。
鹹福宮和永和宮截然不同的消息傳入六宮,好些人都以爲是不是兩邊對調傳錯了,封妃那日嬪位以下的妃嬪來永和宮賀喜行禮時,隔着屏風上的薄紗都看得出德妃的羸弱憔悴,相比之下溫貴妃完全不像有病的人,可天天天天地鬧騰,這一下好了,最虛弱的人穩穩當當地保住了孩子,而後者卻一夜之間失去了好容易纔有的骨肉。
溫貴妃是隔日醒來才知道這一切,當得知德妃的孩子好端端還在肚子裡時,一雙眼睛直愣愣銳利地瞪着冬雲,恨不得化作刀子剜了她一般,冬雲顫巍巍地解釋:“太醫說德妃娘娘的胎有月份了,經得起摔,娘娘您月份太小,摔得也重,所以就保不住。”
“胡說,你胡說!”溫貴妃大哭,把手邊能扔的東西全扔下牀,撕心裂肺地哭着,“把孩子還給我,你們把孩子還給我。”
等她用盡力氣,再無力哭喊,便軟軟地伏在枕頭上,抽抽搭搭不停,枕頭都染溼了一片,冬雲來勸她,她喘息着問:“皇上昨晚沒來看我嗎?”
“萬歲爺來了,還沒進門您這裡就”冬雲尷尬地說,“屋子裡不乾淨了,皇上不能再進門,吩咐奴婢們照顧好您,又說後日請夫人入宮照顧娘娘,之後就走了。”
“去哪兒了?”溫貴妃問,跟着就自答,“一定是永和宮吧。”冬雲沒再說話,見她如此便知是真的,貴妃又是一陣傷心的哭泣,冬雲依稀聽見說什麼他根本不在乎,什麼他不會再來了。
卻是此刻,八阿哥嘹亮的哭聲毫無預兆地傳來,牀上虛弱的溫貴妃渾身一顫,騰起身子問:“孩子?是我的孩子嗎?冬雲,是我的小阿哥哭了。”
冬雲忙道:“娘娘,是八阿哥在哭。”
溫貴妃呆了呆,又無力地躺下去,便反反覆覆唸叨着:“八阿哥?不是我的孩子,是八阿哥?”而八阿哥的哭聲綿綿不絕,溫貴妃漸漸厭煩漸漸暴躁,終於忍耐不住指着冬雲罵,要她們別再讓這個孩子哭。
可是那一日後,連太醫都來看了幾波,八阿哥身子沒見不好,就是成天的哭,白天哭,夜裡也哭,偶爾溫貴妃終於安靜地睡一會兒,不到半刻又被八阿哥哭醒,連冬雲都聽得心裡毛躁,親自跑來質問乳母怎麼回事,乳母戰戰兢兢說她也不曉得,當着冬雲的面把孩子哄安穩了,可等冬雲一走,就伸手到襁褓裡往小阿哥的屁股上使勁地掐。
之後幾日,鹹福宮裡天天亂作一團,唯有一處儼然超脫塵世,無論溫貴妃怎麼哭鬧折騰,無論八阿哥怎麼啼哭不止,覺禪氏仿若世外之人,在自己的寢殿裡靜靜地養着她的風寒,而她的風寒,是那一夜在月下爲容若的孩子祈求安產時,才染上的。
這日鈕祜祿夫人終於入宮,鹹福宮難得一日清淨,只是八阿哥的哭聲依舊時不時響起,但相比前幾日,要好了許多,宮女太監終於能歇半天,這邊香荷端了主子的藥來,看着貴人喝下去,輕聲嘀咕說:“頂好那位夫人別走了,不然溫貴妃再鬧騰幾下,奴婢覺得冬雲姑姑自己就要病倒了,她瘦得棉襖都寬鬆了,瞧着晃盪得厲害。”
覺禪氏置若罔聞,喝了藥把碗遞給香荷,自己擦了嘴又躺下,枕邊一卷《衆香詞》,裡頭有幾頁她幾乎要翻爛了。
香荷又忍不住說:“主子你的身體好多了,可以出門了,爲什麼不去看看八阿哥呢,八阿哥實在太可憐的,哭得嗓子都啞了,可還是每天的哭,這麼小的人”
“香荷。”覺禪氏打斷了她,香荷無奈地垂首說,“奴婢知道了,奴婢不提八阿哥的事。”
但覺禪氏卻是問:“這次煙花的事,皇上有降罪什麼人嗎?”
香荷嘆了嘆,她家主子已經連她絮叨八阿哥的話都不在乎了,便應答:“皇上說爲了太皇太后、太后還有德妃娘娘腹中的孩子,不宜在年節裡問罪懲罰,這件事就算了。”
覺禪氏竟微微笑:“那就好,皇上終究很仁慈。”
香荷卻笑:“仁慈是有的,可爲了德妃娘娘,真是什麼事兒都能例外,皇上真是好喜歡德妃娘娘啊。”又看了看自家主子,這些日子容顏又漸漸養起來,不禁嘆氣,“主子您真美,皇上本來也該很喜歡您纔對。”
可覺禪氏依舊聽不見,自顧自地看着書,連香荷幾時走開都不知,只在口中默唸:“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她是某一日幡然醒悟,沈宛那樣的奇女子,能跟隨容若遠離家鄉,在京城這勢利傾軋權慾薰心的世界裡落腳,安居私宅無名無分,必然是深愛容若,如此一來,又何來的愁何來的怨?可她詩詞之中字字悼情,句句惆悵,寫的興許不是她自己,而是容若呢?便是容若他,終究沒有忘情,哪怕佳人在側,心裡頭依舊裝着自己。
這一切,是覺禪氏琢磨頓悟來,事實與否無從知曉,但她以此安慰就再不覺得了無生趣,哪怕困居在這深宮一隅,她的心依舊自由,依舊完完整整地屬於自己。
而鹹福宮在清淨了兩天後,鈕祜祿夫人因不能久居宮闈,到底還是走了,可夫人一走,失去依靠寄託的溫貴妃情緒又變得不穩定,宮女太監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她,可偏偏才好了兩日的八阿哥,又開始一刻不停的啼哭。可憐小孩子哭得嗓音嘶啞,從起初的尖銳到現在的乾啞,直聽得人嗓子裡一陣陣冒出血腥的疼痛。
這一日太醫終於說覺禪貴人病癒,妃嬪有病都記錄在冊的,覺禪氏也沒得裝病纏綿病榻,既然好了她就不得不去看望溫貴妃,香荷勸她等幾天也不要緊,覺禪氏卻說:“拖着也早晚要見,今日見了她若再不要見到我,我反而清閒。”
如此穿戴齊整,一路往溫貴妃寢殿來,半路上八阿哥就開始哭,那聲音聽着就似撕碎了喉嚨似的,香荷喋喋不休,覺禪氏卻不爲所動,目不斜視地往溫貴妃面前來。
而溫貴妃剛剛纔因藥太苦發了脾氣,突然又聽見哭聲,正暴躁地把一牀的枕頭摔在地上,覺禪氏進門正好一隻枕頭撲在她膝下,她安靜地俯身撿起來,往裡走到窗前,屈膝行禮道:“臣妾給娘娘請安。”
溫貴妃怔怔地看着她,突然醒過來似的問:“你這些日子去哪兒了,我怎麼沒見過你?”
覺禪氏起身道:“臣妾染了風寒,一直養在屋子裡,未能來向娘娘請安,還請娘娘恕罪。”
“你生病了?”溫貴妃奇怪地望着她,心裡頭不知想着什麼,突然八阿哥的哭聲又傳來,震得她渾身發抖,漸漸的眼神越來越直,雙手更緊緊抓起了褥子。
此刻,皇帝散了朝後,正與工部幾位大臣在英華殿查看修繕屋頂漏水的事,此處供奉先祖畫像,皇帝必然重視,親自來查看工程,一切妥當後正要往乾清宮回去,半路上遇見小太監匆匆忙忙跑來,隨行的李公公聽了幾句,皺着眉頭回來說:“皇上,鹹福宮裡有些麻煩事兒,就在前頭了,您去不去瞧一眼?”
玄燁身邊還有納蘭容若隨侍,他也是一同來看英華殿的工程,之後兩人還要回乾清宮書房商議東巡謁陵的事,皇帝一時也沒多想,就擔心溫貴妃因自己怠慢她而去算計嫉恨嵐琪,既然此刻順路,哪怕不情願,還是過去了。
可皇帝一行人才走近些,就聽見鹹福宮那裡的吵鬧聲,玄燁只知道溫貴妃又在發脾氣哭鬧,誰曉得還能有眼前的事,竟親眼看見一個妃嬪幾乎是被扔出了鹹福宮的大門,又見衣衫不整的溫貴妃把各種東西扔在她身上,之後竟是乳母抱着孩子被推了出來,溫貴妃瘋狂地叫囂着:“滾,你們都滾,是你們害死我的孩子,滾”
鹹福宮裡的孩子是八阿哥,八阿哥的生母是覺禪貴人,不必再走近仔細看,皇帝一行人連同納蘭容若,都曉得被推倒在地上受辱的妃嬪是誰了,容若渾身熱血奔騰,死死地握拳忍耐,垂首跟在了皇帝身後。
但玄燁卻突然停下了腳步,冷聲對李公公講:“朕也不必過去了,你過去問問怎麼回事,回來稟告。”皇帝說完,頭也不回地就走了,納蘭容若緊跟而上,但忍不住回頭,恰見表妹看向這裡,兩人遠遠地又匆忙地對望了一眼。